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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9評論第1章 緩慢(1)
人生是一次粗糙的旅行,我以為時間并沒有急緩,無論怎樣過,鐘擺的頻率都始終相同,無非一時六十分,一分六十秒。而我們也這樣,在六十與六十之間漸行漸老。
——題記
電視機里不時有雪花的嘈雜聲,莊可盯著那個晃動不停的臺,正在十分專注地看一場斯諾克比賽。我坐在床頭,剛洗過的頭發貼在墻壁上,壁燈矮矮地烘著頭皮,又涼又燙。百無聊賴地翻罷從客棧柜臺上拿來的景點宣傳資料,指南上的風景圖永遠被印刷得美輪美奐,事實上呢?除了人,其他無非就是垃圾。我搖搖頭,對于這樣的出行實在提不起天真的期待。
和莊可來大理已經三天了,住在離洋人街只有五分鐘路程的客棧,他選的地方,說是方便夜間睡不著時去酒吧小坐。都是一些情調不錯的酒吧,旺季結束以后冷清的門庭使人愿意流連,但莊可也只是說說,我們每天的節目不外乎跟著稀落的散客去各處走走,回來后對著牢房間里信號不好的電視機看一個鐘頭的斯諾克便倒頭睡去。越來越深的困倦好像從身體里面爬出來的怪獸漸漸掌控思維行動,很顯然,云南10月的陽光并未驅散我的疲乏,它們兀自加劇。
效果太差了。廣告時間,我對莊可無奈地抱怨。
八十塊錢一晚,難道還期待有環繞立體聲?莊可笑,沒什么心機的樣子,說話直接似孩童。
不如換一家好點的住處,昨天我看見下關有四、五星的酒店。我試探地問他,不想明說這劣質的壁燈和冷氣已經快讓我額頭的皺紋原形畢露條條龜裂,失去彈性的床墊每晚都像沼澤一樣將我吞沒進去,醒來之后渾身酸疼得像經歷了一場車禍。
可我覺得這樣就挺好。莊可無所謂地聳聳肩,爬到床頭從地上的購物袋里拿出一罐啤酒拉開,咕嚕咕嚕地仰頭喝,他用嗓子里發出的滿足嘆息謝絕了我的提議。我坐的角度正好對著莊可的脖子,兩天沒有剃須的下巴長出了一些短短的青色胡茬,他看上去年輕得可怕。
唉——
我不自覺地嘆口氣,簡陋的房間馬上發出蒼老空洞的回聲。一瞬間的怔忡之后我發現是自己的聲音,馬上蒙住該死的嘴,慌慌張張地向莊可看去。幸好斯諾克又開始了,突然插入的精彩節目提示掩蓋了我的老態。莊可盤腿坐在旁邊,駝著漂亮的脊背,他嘶啦一聲扯開薯片的包裝,興致勃勃地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電視上。
他咀嚼的聲音很好聽,剛剛洗過澡的皮膚散發著健康的氣味。我循著那聲音和氣息,從依靠著的墻壁上慢慢滑進被子里,好像沉船一樣落入深重的睡眠。
我手臂上有一道手術留下的疤痕,現在看上去并不很明顯,因為已經做過植皮,是第一次帶莊可去工地時被鋼板掉下來砸傷的。那是午后兩點的樣子,光線正烈,莊可將安全帽取下來扇風取涼,正在裝飾外墻的大樓上有一片陰影迅速閃下,我將莊可推開。
一塊從天而降的瓷磚,不大,但如果砸在頭上,足以致命。我記得剛站穩的莊可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沖過來扶住我:虞姐,虞姐!他手忙腳亂中全是初涉世事的慌張,額頭上密密匝匝爬滿了汗。反倒是我在安慰他:沒事,沒事。真的不覺得很痛,我甚至還想伸手去替他擦拭一下緊張的汗水,卻發現自己完全抬不起臂。
羅森將我送到醫院,我的右小臂粉碎性骨折。
那時羅森還經常回家,偶爾在周末開車載我出去打高爾夫,或者網球。他非常熱衷于此類運動,仿佛希望借此留住匆匆逝去的光陰,但不得不承認,羅森老了。他已經接近五十歲,每月必須染發一次才能保持雙鬢漆黑,盡管步履仍舊挺拔,始終卻藏不住層層衣服里面被地心引力拖著往下垂去的皮膚,他拖沓的語速讓我覺得不再是威嚴而是遲鈍。有時清晨下樓,看見他坐在沙發上長時間盯著報紙一角,好似專注,又好似呆滯。
伴著羅森的生活頻率,我知道自己在隨著他很快老去,雖然我才二十七歲。
與羅森結婚的那年,我還極年輕,剛大學畢業,進第一間公司,愛第一個男人。自然是不被人看好的辦公室戀情,因為羅森的高職位,起先也有許多的阻力和非議。但我想我是幸運的,他畢竟已經離婚,孩子在國外念書,三年五載也不過碰面兩次,與前妻的經濟瑣事無須我操心,并且他帶著誠意和鉆戒,每個步驟都鄭重穩妥。
羅森說他最愛我的本分與淡然,于是我便打算一心一意陪他變老。并不是每個本分的女人都會有穩妥優厚的棲身之所安度余生,我想我所擁有的資本的確不多,實在沒有資格去同老天再爭取些什么,比如激烈的、年輕的、奮不顧身的愛情。沒有生孩子,羅森不積極,我亦無心,無謂平添多余煩擾,我們能在一起,關系自然不需要血脈來維系。
后來我開了自己的裝潢公司,因為長年承接羅森的房地產和建筑公司順轉下來的業務,所以一直效益不錯。公司無須費力經營,我更不太花心思去研究,時而報個營養方面的學習班練習烹飪,感覺自己像一種未經盛放的植物,在溫室中慢慢萎謝。
恍惚聽醫生說我傷勢嚴重,失血也很多。可我沒有恐懼,因為知道羅森會給我最好的治療,如果治療無用,再恐懼都無濟于事。果然,他打完幾個電話后就過來輕拍我的面頰說,馬上手術,最多兩個小時就可以解決問題。我安心點頭。手術出來羅森已不在,只讓小保姆留話給我說有要事所以離開,我再點頭。然后被推進VIP病房,淡藍墻壁,裝飾溫馨。
闖了禍的新工程師莊可送鮮花到醫院,對著我層層包扎的手臂一臉過意不去的歉疚。他再三道歉,我再三表示不必,不知是客套還是找不到別的語言。恰好小保姆端著熬的湯進來,莊可認真地看了那湯一眼說,虞姐,明天我給你燉點田七骨頭湯吧,肯定比魚湯更利于恢復骨傷。
莊可很專業的樣子,告訴我他父親原是老中醫,我莞爾,家父也是。
因為執意嫁給年齡差距甚大的男人,我和父親的聯系疏淡多年,最窘迫的是過年時我與羅森回去探望,女婿的厚禮和皺紋使他矛盾,父親暗示我不用再回去。我十分難堪,其實不過是希望他晚年安樂,過得體面。父親擺手,老了,體不體面都是不打緊的,只想過得清凈、簡單。
無論怎樣的人生,都是生睡一張床,死埋一方土。這是自小父親就教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