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煤油燈神秘地燃著一個燈花，抖動著屋內的所有昏暗。花布薄衫兒的小女孩兒四五歲，張著黑黑的大眼睛良久地望著這唯一的光亮，出神而又空然無物，她圍著花布被子縮在炕角，小小的一團。

屋子里靜得似乎藏著很多東西，飄浮著或者游動著。“后～悔～”，不知多久小女孩兒轉向稍長的男孩兒，小貓兒叫一樣細微，轉著彎的音調。男孩兒正趴在被子上專注地來回擺弄著幾個紙疊的“寶”，聞聽后拱起來快速爬到她身邊，臉對著小女孩兒的臉，“你說‘喝水’！”女孩兒，“后～悔～！”“說‘喝水！’”“后～悔～”！“說‘喝～～～水～～～’！”男孩兒哈哈笑，竭力往前哈著腰想糾正女孩兒的發音，快貼到了小女孩兒臉上，“后～～～悔～～～！”女孩兒用力搖晃著小腦袋尖聲嚷起來，象一只急了的小麻雀。

那應該是1976年或者1977年，黑龍江省一個叫北斗的小村莊里。

孟君暉甚至記得當時的心境，孤獨、害怕、甚至絕望。還好，哥哥在，那個男孩兒就是她的哥哥，孟厚達。沒有印象媽媽在沒在旁邊，總之清冷，有些蠱惑。沒有嚴格的分水嶺，在她的腦海里，除了這幾句話，似乎六歲之前都蒼茫一片。“后悔”和“喝水”，成為孟君暉回想幼年時唯一有印象的話語。

孟君暉還記得這樣一個鏡頭，五歲的光景，冬天的一個中午，她拿了一只小鋁盆往村中央的水井走，去撿那種白白的冰塊兒，不知想了什么，邊走邊把小鋁盆象帽子一樣扣在頭上。

那時候大人用扁擔挑回來的水里經常會飄浮著那種冰塊，雪白而不透明，好吃，咬著有些酥！是井沿兒冰凍多了后大人們用工具攢起來落到井里的，每當父親挑回來倒到大水缸里，小君暉的心都會隨著那些飄浮在水面上晃來蕩去的冰塊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還隱隱因這起伏的不安定有些害怕。

當時小姑娘走著走著，有一種感覺很奇怪，她覺得家的房屋很高大，村里的木頭井架也很高大，而路似乎被這兩個高大的物件拉扯得很長很長，走在它們之間，她渺小、吃力得簡直就要成為一個快貼到地上的點！

鏡頭里只有她自己，清冷冷悄無聲息，如剪輯的無聲老電影一般蒼茫暗啞，時光搖弋而荒蕪，甚至艱澀。孟君暉不明白為什么想起那時，總能感悟到一種恍惚和一種空空的寒涼，那時幼小，不懂得這些，是她后來回憶確定當時的她是這種心境。

她不明白，自己的天性中含著一些什么？又預示著一些什么？為什么，她只記得的那樣幾個鏡頭和一句諧音的話，“喝水”與“后悔”。

后來的孟君暉很不愿意想起這些，想起了，就有一種莫名的痛，心沉得能滴出水來，甚至想大哭一場！如果能夠回過身去，時光逆轉，她真想抱抱兒時的自己！

三十幾年，是多遠的路？多少筆墨才勾畫的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舞臺上，生活才是最大的編劇，只需對完美的故事增幾筆或者減幾筆，故事便會面目全非！

“君暉！君暉！”孟君暉從雜志社下班回來剛到樓下就聽后面有人喊她，一回頭看見小亞正轟轟烈烈地走過來！“君暉，我離婚了！”“啊？！”“他給我戴綠帽子！”“啊？！”她的消息和表情一樣轟轟轟烈烈地向孟君暉砸過來。隨著話音人已到面前，“他和公司做飯的搞一起去了！”小亞一邊拉起孟君暉的手拽著她轟轟烈烈地往前走又一邊轟轟烈烈地說。

“啊？！”孟君暉小跑著眼前閃現出了一張大鐵餅似的臉，那個大小亞十多歲的老公。在孟君暉的印象中，這張黑黑的大鐵餅從來就不會笑。

“要知道他這樣，我先給他戴綠帽子多好！”“啊？！”孟君暉快被小亞雷暈了！“我新結識了一個人，叫雷子！”“啊？！”瞧瞧人家這名多配合！到單元門前時，孟君暉終于徹底被雷暈了。

“到我家吧！”孟君暉說。“行！”小亞答應后又猶豫了一下問，“楚思寒哪？”“他？”孟君暉看著小亞，正開門的手停了一下，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沒事，進來吧！”

“怎么了？什么沒事兒！”小亞感覺孟君暉的表情不對，換完托鞋后，見孟君暉仍沒吭聲就又接著問，“怎么回事？快說出來，別自己憋著！”孟君暉給小亞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捧在手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沉默了一會兒，她在想怎么跟小亞說。

“怎么可以這樣！你這么弱小疼都疼不過來呢！”小亞聽完立馬義憤填膺。她跟孟君暉個頭身材都差不多，卻向來認為自己是老鷹而孟君暉是小麻雀，在她心里，自己怎么經歷大風大浪怎么折騰都是正常的，而孟君暉就應該是溫室里的花，必須給呵護著，打一個噴嚏都容易把花辨給吹散嘍！

“把大美乖和大天鵝也叫來，咱們幾個喝點！”小亞情緒更加激動起來！說完就立刻轟轟烈烈地分別給大美乖和二華打了電話，“順便買點菜來，我去買酒！”最后又在電話里吩咐剛從市里回來路經市場的二華。

幾個人之間無需客氣！她們都是同一棟樓的鄰居，尤其小亞和孟君暉，不但同單元，還都是1998年到這個哈爾濱外郊的城鄉結合地帶購買的房子，又同一年同一月有的寶寶！而且幾乎相同的個頭，同樣的單薄和大大的眼睛。

當初樓上兇悍的女主人遇到孟君暉就說你和樓上那小亞太像了，我總認錯！以至于孟君暉每次想不和她打招呼卻都沒能幸免！這個女人和她那位后到一起的瘸腿男人經常瘋狂演奏鍋碗瓢盆交響樂，樓下的孟君暉就跟著經常突然心臟被嚇的抽筋，也以至于一看到她心就先條件反射地翻兩個！

小亞并不是最先結識的，最先結識的是大美乖。生性有些偏孤的孟君暉乍來到這座樓，不曾于任何人走近，日常進出文靜少言，最常見的鄰居也只是打個招呼，點頭一笑。開始同樓中人往來多些是強兒出生六個月后，天氣暖了，便經常要抱著孩子下樓，娃兒可愛，自然大家都樂于逗玩，這其中就有大美乖。

大美乖宋姓，名玉。附近一家小學校的體育教師，因為身體不好提前退休，獨身。到底因為什么獨身最初孟君暉她們都不曾打聽與問詢，怕萬一觸到什么傷心處。

大美乖圓圓的大胖臉，鼻子異常小巧，卻又沒有一點鼻梁！穩居中央婉若一座小小的孤島四海觀望，看上去著實可愛，但她的這只小鼻子也會讓孟君暉在心里想到這似乎便是她獨身的標志。別看大美乖五十有幾了，卻是這幾個朋友當中最會撒嬌的一個，那一出一出的也確實著人稀罕啊，嘴巴一噘吭吭兩聲再眨巴幾下腫眼胞那可憐見兒地說啥大家就得同意啥，要不“慣”著點感覺都有罪！

大美乖會“一指禪”功夫，經常拿捏著蘭花指往自己的大胖臉蛋上一杵，然后夸張地彈出去，得意地說：“看人家皮膚這彈性！”

一次，大美乖非常誠懇非常靦腆地提了個要求，“你們看人家長地也怪好地，就都管人家叫‘大美乖’唄！”“‘大美乖’，就是最最美最最乖的意思！”說完就兩只胖手抓撓到一起站那兒噘著嘴兒眨巴著小腫眼胞可憐巴巴地來回扭搭著等眾人裁決！幾個女人哈哈一陣大笑，“好好！大美乖大美乖！就叫大美乖！”一錘定音！大美乖一聽立馬就筋著小鼻子給大家吭吭了兩聲，這就是大美乖名字的由來。

大美乖一肚子典故，興致來時，講段評書能如濤濤江水東流不打夯兒不停頓，記憶超凡；經常還自編自唱來段小曲兒，極盡脈脈含情之能事。只是她每次剛一含情，小腫眼胞一眨巴，嘴一癟癟小鼻子一吭吭大伙兒就嘎嘎笑跟著起哄，然后她就自己也跟著嘿嘿樂扭搭幾下，再把蘭花指杵在大胖臉蛋上說唉呀別鬧人家就要開始啦！大伙就又哈哈一陣笑說開始開始開始！

大美乖同樓中男女老少打成一片，動不動就能整出點人生哲理啥地，還剖析得井井有條。她和二華相交甚好。

二華在孟君暉的隔壁單元，在一家裝璜公司上班，工作上風風火火，連忽悠帶蒙、針扎火燎一點虧不吃，不過人緣還挺好，憑著勞動和技術賺錢，還真不是哪個女人都能做到的！家務活要干的話干啥啥象樣兒，尤其做飯很好吃，腌的辣白菜味道極佳，關鍵是就不給你干！平日能讓同行的老公做飯就讓老公做！也不喜歡收拾房間，屋里屋外不說狼籍一片也差不多，你要說她，人家自有理論，“那有能耐你就把我整干凈嘍！”一對兒單眼皮兒兩只小三角眼睛，自己都說：“成不是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