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麥叼著發黃的蘆葦，看著面前黑壓壓的人群，他們都透露著喜悅，臉上的緋紅詮釋著對剛剛結束的戰爭的興奮。因為，他們是勝利者。

公元前196年，淮南王英布謀反，高祖親自率兵征討，英布受到致命打擊，倉皇而逃，已逾花甲之年的高祖劉邦，取得勝利后，難掩喜悅之情，歸途中路過故里沛縣，于是宴請家鄉父老，大擺筵席。

韓麥在這群士兵、將領、百姓中，以一種極其冷靜的態度觀摩著這群人的狂歡，這實在不像他的年齡。他不過才15歲而已。

高祖請父老鄉親縱情飲酒，并邀請百余名青年助興唱歌。韓麥混入這百名青年當中，他要親自目睹如今圣上的容顏。

“韓麥，你躲在這里干嘛，聽說有美人在此。”韓麥流浪到沛縣時認識的村頭李英彎著腰，一副玩世不恭的流氓樣。

“美人？哼，我韓麥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韓麥想起自己在韓府見到的各式各樣的美人，不禁皺了皺眉頭。

那時候，父親還沒有失勢。

當年呂后派一位姑姑來韓府請父親去長樂宮小坐，說是與相國蕭何商談國事，父親高高興興地去了，誰料，這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寒冬臘月，漫天飛雪。

長安城人人搓嘆，無不悲滄。

那一刻，韓麥覺得自己長大了，他要親自為父親報仇，他要為韓府出氣。他不能忘了父親臨斬時的怨恨：“吾不用蒯通計，反為女子所詐，豈非天哉！”

公元前196年的正月，是韓麥心中永恒的傷痛。

此后，他離開韓府，四處游歷，當聽說高祖親自率兵來淮南一代征討淮南王時，韓麥也隨即跟了過去，他混跡在軍隊里，觀摩著這群訓練有素的兵士，他們曾經是父親的手下。

（二）

“都是些臭流氓，看見些姑娘就知道往上沖。”一個白面兵士甩著兵刀，翻著白眼。

“你不也來看了嗎？”韓麥拿著蘆葦晃悠悠地走到他身邊，然后他看到李英撲向了人群，無奈的搖了搖頭。

“我是為了看看這幫流民饑渴到什么程度！”白面兵士一腳踏上石階，一腳矗地，眼神中透露著不屑。

“你哪個營的？以前我怎么沒見過你？”韓麥甩著蘆葦，沒好氣地問。

“本大爺是后方管你們飯的！”白面兵士拍了拍身上的葉子，道。

“哎喲喂，飽了飽了，真飽了。”李英撥開人群，興沖沖地跑了過來。

“好看嗎？”白面兵士一臉諷刺樣。

“久旱逢甘霖。”李英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

“流氓！”白面兵士惡狠狠地瞪了李英一眼。

“你懂什么啊，我們沛縣的姑娘都嫁去長安城了，現在留在這里的不是老，就是殘，你懂不懂餓了十多天的豬見到食物的開心樣啊？”李英搖頭晃腦地說道。

“呵呵，我不懂。”白面兵士小聲嘀咕著：“我又不是豬，怎知豬的想法？”

韓麥聽到此也笑了，他看了看白面兵士，道：“敢問兵士叫何名字？”

“彭靈珊。”白面兵士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解釋道：“是靈氣的靈，山脈的山。”

“知道了彭兄，我叫韓麥，生于五月，麥子豐收之時，故叫麥。”韓麥拍了拍靈珊的胳膊。

彭靈珊被這有力的一拍，弄的生疼。她瞧了一眼這個英氣少年，他眉宇間透露著少有的成熟與穩重，這是靈珊在這幾個月女扮男裝的軍旅生涯里，從未發現的特質。

這些士兵就像是被訓練有素的機器，他們沒有自己的靈魂，只是順從的聽著將領的指揮。而面前這個韓兄不同，他孤傲的氣質下顯示出自己獨特的思想。靈珊，竟然有點喜歡他了。

（三）

“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祖在酒臺前賦詩吟唱，作為那一百個助興唱歌的少年之一，韓麥終于看到了這個曾經與父親稱兄道弟，最后又因為疑心與恐懼將父親貶為籠中鳥的男人。

嗬，他不過是個沒安全感的老爺爺。韓麥看著高祖劉邦，淡然地想。因為打下江山后已是暮年，而這江山得來如此不易，因此缺乏安全感，享受榮華富貴后，又怕它瞬間傾倒。于是打壓部下將領，以求心安。

曲罷，高祖要趕回長安城，沒有人知道此時他中了箭傷。在與父老鄉親告別之后，高祖心事重重地趕往長安城去了。他明白生為帝王，他還有許多基業要做；而生為沛縣沛公，他從小小的泗水亭亭長，搖身一變成為這個國家最高主上，這是他夢想的實現，野心的達成。他已經讓沛縣以他為榮，這就夠了。之后，就該向愛后交待后事兒了。

而在隊伍里的韓麥與彭靈珊，此時早已成為了好兄弟。李英跟隨部隊也混了個小差，從未走出過沛縣的李英，對這花花世界，很是新奇。

部隊來到了冀州河內郡。部隊在此小坐休息。李英貪玩非要去看看中原地帶的女子。

“都說中原出美女，我李英可要去大飽眼福咯。”李英拜托韓麥放哨，然后溜出了軍營。

“韓兄，你不愛美色嗎？你看那豬頭對女人多么癡迷。”彭靈珊試探似地問了問韓麥。

“我的心里容不下這些小情小愛，還未完成我的目標，又何以去頹然度日？”韓麥道。

靈珊欣賞地看了一眼韓麥，她所要的男人就是這樣的男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靈珊陪著韓麥賞著月亮，談著心。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多數情況下都是靈珊在說，韓麥在聽，他在月色蕭冷的面龐越發顯得穩重而從容了。

“韓哥！”李英將門推開，身上一攤子血，他捂著肚子，氣息奄奄。

“怎么回事？”韓麥看到此，冷靜地蹲下來問道。

原來李英去妓院看到美人，點了一個叫小青的姑娘，誰料他正摟著小青準備去房間，一個小青的常客來到此，非要小青陪她。李英說，懂不懂先來后到的規矩啊。常客一聽怒了，直接拔了劍刺向李英。妓院的老鴇看到此，說是血不吉祥，立刻轟李英離去。李英就這樣一路捂著肚子，流著血，蹣跚地回到了軍營。

“韓哥，你要替我報仇。”李英說完此，就倒在了地上。

（四）

“靈山，你好傻！”去妓院為李英報仇的韓麥，將那個常客刺死，誰料老鴇在后面拿起一把大刀突襲過來，彭靈珊想也沒想，就撲了過去。

韓麥抱著靈珊趕緊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他不知逃了多遠，終于來到一片民宅區，潛伏進去，他們躲在了一個后花園內。

“靈山兄，你救了我。”韓麥激動地看著面色蒼白的靈珊道：“可是這大半夜的沒有一家藥鋪開門，你血流不止，我只好用我們韓家的土方法為你止血了。”

韓麥說完就將自己亞麻布的上衣脫掉，撕了一半。又將那一半撕成長條狀。他看了看彭靈珊，道：“彭兄，請脫衣。”靈珊此時雖然疼痛難耐，但更不好意思脫掉上衣。

她踟躕著，不知所措。

“這時候還扭扭捏捏作甚？像個姑娘似得！”韓麥說完就上前拉扯靈珊的衣服，已經手無縛雞之力的靈珊反抗了一下便消停作罷。一片雪白的肌膚展露在韓麥面前，韓麥呆了。原來，靈山確實是個姑娘。

他搖了搖頭，將自己還剩一半的大衣遞給了靈珊，意思是讓她拿此裹身。而他走向靈珊身后，蹲下，將長條狀的亞麻一遍一遍地按著，擦著靈珊的傷口。

此時裸著上身的他，忍不住地打了個噴嚏，靈珊有些感動，她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前方。

“你一個女流之輩為何要來軍營？”韓麥輕輕按壓著靈珊的傷口，問。

也許明日就是吾亡之時，靈珊想到此，坦誠說道：“為了復仇。”

“什么？”韓麥聽到此，為之一怔。

“我是梁王彭越之女，父親被呂后那個賤人所殺，我要為他報仇。”靈珊說道此，咬牙切齒，隨之，傷口也因激動而引發了一陣疼痛，她痛苦的叫出聲來。

“這是止血藥，這是衣裳，這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在黑暗中向他們走來，然后拋給他們這些東西。小孩子好奇地看著面前的一切，而婦人則因為舉抱著孩子，加之在黑暗里擋住了自己的臉。

“這里是董府，剛剛孩子半夜哭醒，我帶他到外面賞月，誰料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后花園，也不小心看到了你們。發現你們受了傷，于是我悄悄離開去屋子里拿了些東西。”婦人的聲音低沉穩重。

躲在假山下的韓麥與靈珊相互望了望，沒有說話。

隔著石頭，婦人嘆道：“都是可憐之人，董府下人卯時起床，現在是丑時，你們估摸著時間，茶花丸在擦完止血藥后吃一粒，效果奇好。”

“敢問姑娘尊姓大名？”韓麥穿起衣服，跟了過去。

“英雄不問出處，況且我為一介女流”女子背對著韓麥，輕笑道。

“我們只想知恩圖報。”韓麥解釋道。

“這世間，因緣巧合，幫助過或被幫助的人多了去了。你就當是你做的善事輪回到了我這里，讓我來為你報恩吧。”婦人坦然道。

她回頭看了一眼韓麥，道：“你的眉毛在月光下泛著金色，很美，像是麥田里的麥穗，我會記得你，但你不必記得我，麥穗少年。”

婦人說完走了。

韓麥被剛剛婦人那一回眸，有點呆住了。世間竟然有如此女子，她有著沉穩成熟的聲音，卻生著嬰兒般的面龐，光潔的皮膚，大大的眼睛，與中原女子完全不同的深邃眼神，還有那棱角分明的面部輪廓。按說這樣的面容更容易長得美艷，可是這個女子卻給人一種不諳世事的感覺。可是她說話時卻明明很有道理啊。

這種矛盾感讓韓麥著迷，他自言自語道：可惜了，她已是婦人還育有一子。

第二天，下人們被后花園里的血跡嚇呆了，紛紛來請教這個陪伴少爺玩耍讀書的伴童小姐。梨滄看了看，想起丑時遇到的那對天涯淪落人，她淡然地笑了笑，然后用嚴肅的口吻說道：“你們先把血跡清理干凈，老爺最不愿見到這些不祥東西，之后我會向老爺解釋。”

“是，梨滄姑娘。”下人們紛紛回應然后去清掃庭院。

冀州河內郡的秋天樹葉全落了。梨滄伸手接過一個發黃的葉子，對著遠處發起了呆。12歲的她不知道，才過上2年安穩日子的她，往后又要顛簸流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