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鳳凰只有苦難和困境中死過一次之后,才會涅槃重生,成為真正的自己。
——作者
當在離家鄉更遠的重重山巒隱蔽的斷崖底下見到他時,常年的饑寒交迫即將奪去他最后一絲生命的氣息。
他沒看一眼同行的父親和老伯,那幾近失明的目光只落到我的身上。也正是我兩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的所有過去和現在正在發生的經歷都與我的意識交融到了一起,那些自我離開后便不斷逃離的日日夜夜,如此清晰而痛苦地刻印在我腦海深處,此刻的我和他真正成了同一個人。
自我到省城上學去之后,不再作為守望者的自己又陷入了迷惘的萬劫不復的深淵,此后的自己為了不打擾家人,往往到更遙遠的不熟悉的村子去“借”生活必須品或食物、衣物等,雖然還是住在離家不遠的竹屋,但家已然成了遙不可及的念想,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再越過竹海后面的山脊,看看故鄉的變化了。
兩月之后,老婆婆和她的兒子帶著搬運工來,運走了塞滿竹屋的書籍,只留下十幾本我想閱讀其實從始至終根本沒翻過一頁的文學作品,老婆婆還給我在被搬空的屋子里添置了一張新床,之前用過的衣柜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食物。回歸孤獨的平靜,我在房前屋后開墾出幾塊菜園,盡量減少外出“借”物的必須。
中年男人再次出現時,已經過了一年之久,他嘲諷我苦心的守望并沒起到任何作用,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他說,就像我從來沒意識到,使我在以前厭學的原因是教學本身,那種枯燥的壓迫人天性的方法和死記硬背的教條等等,而不是摔到頭部那么簡單,我不可能改變錯誤的因來改變過去。孩子對并沒發生的事情會疑惑,信念會慢慢動搖,有朝一日,任何守望都會失去效力,像堤岸的崩塌,那被守望的壓抑便噴薄而出,此前的自信被徹底摧毀,留下茍延殘喘的殘渣碎屑,幸存者用這碎屑砌成一座自卑的堡壘——墳墓。
多少剛踏入青年歲月的人會早早走進這墳墓,荒度那將死而未死的余生,原本可以成為童年時擁有卓越夢想而后延續此路前行的少之又少的偉大靈魂,卻成了拋棄夢想的逃跑者。就像春意萌動的青年給心儀的女孩寄去情書,他卻如凡人觸到了天堂的閘門般,完全沒信心再往前跨一步,只能日日夜夜期盼女孩的回信。然而人心惶惶的等待如利刃層層剝削掉了他彌足珍貴的自信,直到不斷膨脹的自嘲與自卑將星火熄滅,自認已徹底失敗時才恍然明白,女孩也在欣喜地等待男孩到來的過程中漸漸被磨去了最后的耐心,手足無措的他們無法知道哪一天命運會在什么地方交匯、碰撞,爾后綻放出令世人嘆惋的悲喜劇,成為拋棄夢想和信念的逃跑者躲進那碎屑壘成的墳墓。
對過去經歷的記憶只停留在老婆婆出現時告訴我的那些,蒼白得恍如別人的故事,所以他的出現并沒使我有太多警覺,但放松警惕的后果就是慢慢被他變成提線木偶般,他對人的思想的控制技巧像無處不能滲透的毒液,在不經意間就在摧毀人的精神防線,他鼓勵我走出竹海,翻越那阻隔了家鄉座座山梁,回去看看故鄉的變化,看看我作為守望者的“功績”。然而那只是他希望我看到的荊棘叢生、殘垣斷壁的了無人煙的荒涼,是徐濤送我返回故鄉時的模樣,正如中年男人所警示的那樣,我回到過去也改變不了任何已經發生的事情,該墮落的墮落、該毀滅的毀滅,無法逃避也阻止不了。
中年男人指引我看到的事實徹底瓦解了我殘留的希望,他告訴我故鄉的毀滅都是怎么發生的,“我”第一次帶張葛他們走進故鄉;村鄰們怒氣沖沖進城到修理廠找我;故鄉最后被完全摧毀等,那些經過的大小細節他都了熟于胸,然而那罪魁禍首卻是“我”自己。
“和我走吧!朋友,當一切都已經毀滅,當希望已不復存在,讓我把你拉出被掏空了靈魂的深淵,離開這片無盡荒涼,逃離你被困在時間里的世界。你要隨我一起沖破眼前的黑暗,忘卻這目所及的虛幻景象,跟隨我做一個呼風喚雨的時代先驅,體驗人生真正的輝煌,去享受功成名就的人所享受的繁華禮贊,”中年男人語重心長的慷慨陳詞像照進谷底的無盡輝光,那么輕易便觸動了我。
然而那些往事蒼白卻歷歷在目,他一次次試圖誘使我走向墮落的行徑,三十萬的誘惑、夜蘭橋的“偶遇”……使我想起家鄉的毀滅和他的直接關系,老婆婆給我看的《幻滅》中,伏脫冷不也是在呂西安最絕望的時候露出撒旦的本來面目而把他徹底引向深淵,成為任他擺布的傀儡的嗎?于是我斷然拒絕了他的“好意”,寧愿在寒風凌厲的荒野凍死餓死,也不會追隨這個毀滅了故鄉的間接兇手的墮落腳步,哪怕他可能真會使我步入那人生的頂峰,真正能夠使我成為富足的成就斐然的卓著的人,但這一切所需要的又何以不是為了他不為人知的目的的付出?
“沒事,我可以等,以后許久我都不會再來打擾你,但只要你還茍延殘喘地活在困住自己的時間里,相信終有一天你會恍然明白,然后拉住我伸到谷底的援助之手,”中年男人微笑著使我相信走出谷底的希望并不會就此而消失了。
“不是我的希望,是你的希望,”我黯然不語,為了讓撒旦打消使我成為其傀儡的念頭,他前腳離開,懷著深深的愧疚,我就把他告訴我的故鄉毀滅的經過寫成“罪己詔”放在竹屋的桌上,然后離開了這間可以為自己帶舒適生活的竹屋,從此后,我又成了荒野游蕩的麻木魂靈,在深山曠野遠遠守望著成為廢土的故鄉,無所謂孤獨迷惘。
無論春夏秋冬、嚴寒苦雨,我都沒再踏足故鄉的土地,也沒再靠近那片為我帶來一段平靜時光的竹海,沒再讓自己長久呆在能夠被中年男人找得到的地方。慢慢習慣了每時每刻的逃離,逃離人世的喧嘩、逃離日光的溫暖、逃離輕風的呼嘯……我成了一個對小草都會感到害怕的人,像每時每刻都在驚慌失措的小鳥,夜的月光也無法再給他帶來絲心靈的安全感。
一天晚上,我在山頭的樹底棲息,雖然目所能及的只是無盡的夜空,但我知道另一面山脊深處就是那片曾居住過的竹海,我昏昏沉沉正欲睡去,竹海卻現出火光,那是竹屋的所在,很快,火光便照亮了竹海上空,爾后漸漸熄滅,天空大地又歸于夜色的平靜。之后我也沒再回去看一眼竹屋被燒毀成了什么模樣,相信竹屋被毀,中年男人也不可能再找得到我了。
如今,我知道我自己即將死去,成為真正的亡魂,我睜開半失明的雙眼,從三個晃動的模糊人影中分辨出了其中一個就是我自己,當我和“他”四目相對,似乎我和他就變成了同一個人,他的所有經歷在我的意識中如此清晰的呈現出來。我欣喜故鄉并沒有被毀滅,村鄰居沒也并沒有四散逃離,家還是那美麗的景象,也欣喜老伯終于不負所托,把父親和“我”帶來了,時間太漫長,從作為孩子的守望者之始,就已經很多年沒和父親相距那么短的距離,但現在我去看不清他見我時臉上所流露的神情。想說的話太多太,想喊一聲,兩聲,無數聲“爸爸”,卻全部像魚刺卡在喉嚨里,我也無法聽到他們說什么,耳朵里只有無盡的嗡嗡聲,像天堂正在吹響招引的號角,已經失去語言功能的我各處身體機能都在迅速退卻消失。
“你啥也不用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另一個我想對我說的話竄進自己的意識,就像我借助“他”的余光看到父親嚴肅的臉上透出無比憐憫那樣,“謝謝你作為守望者,一直守護我成長為沒有給自己和家鄉帶來毀滅的人,”“我”的意識繼續和我自己說話。
“是你自己的努力讓你成為你自己,”我想。
“不……”“我”搖搖頭,淚水劃過臉頰。
“你能夠來就太好了,我也可以安心離去,像風吹過的季節,風也不會停止。你不必難過,這是必然的,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成為更好的自己,”我的意識在我們之間毫無阻礙地穿行,但我知道這樣的穿行也無法救活即將死去的自己。還有什么需要托付的嗎?我想已經沒有了,除了兜里“我”拿錄取通知書給我看的時候送給我的那只玉石鳥,“把它拿回去吧!那是你我成長的信念,讓它陪伴你后面的路。原諒我已經不能夠自己伸手取出來還回到你手里。”
我從“他”襤褸的衣兜里掏出那只玉石雕的小鳥,把它緊緊握在掌心,或許這將是和“他”見過的唯一的憑證了。
“堅持住,我們送你去醫院,你可以好好的。”
“不,不用……只要你和爸爸能多陪我一會兒。”
“嗯嗯,”我握著他冰涼侵骨的手。
“我走后,不要把我丟棄在這荒野就好了。”
“不會的,我們會好好……”然而我的意識像被阻塞的河流,再沒能傳到“他”的意識中去,“他”的意識也再沒反饋回來,我注目“他”似閉非閉的雙眼,最后一絲氣息隨著那脫離身體的靈魂飄向了蒼穹,飄向號角吹響的天堂,淚水淹沒了整個世界。
“你不要太難過,”父親緊緊握住我的手,“這些年他在荒野流浪也吃了不少苦頭,這也算是一種好的解脫吧!”
我緊握那只玉石鳥,爾后的日子,還會不會像“他”那樣,在這無盡的荒野如此漫長而孤單地流浪、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