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擁有自我棲息之地,在其中可能創(chuàng)造出地獄中的天堂,也可能創(chuàng)造出天堂中的地獄。
----約翰·彌爾頓
慶功宴那天,張廣北進城找父親張奉華拿上學的報名費,席間與其相識,往后成了在城里最要好的朋友。張奉華是劉師最得力的助手,是他糾正了劉師計算位置的一處偏差,使爆破得以順利完成。
慶功宴結束,王師傅和十幾名工人相繼離開,他允許三位老工友帶我和張廣北體驗城市夜生活的喧鬧,逛從市西路到師大天橋那條最長的夜市,泡酒吧、K歌……第一次像出籠的鳥兒般放縱自己,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瘋狂起來竟有無異于常人的潛力。慶功一夜,我開始沾染上很多不好的生活習慣、喜歡用不屑的眼光挑刺自己不以為然的事物,也沉浸于城市的喧囂,每天下班或休息時,便往酒吧或夜場里扎,在熱鬧的場所總找得到我的身影,很少有空再到王伯伯家吃晚飯寄宿的,每每深更半夜回到宿舍,不洗漱更衣,悄悄爬上床便呼呼大睡,或者根本就徹夜不歸,清晨直接到修車廠上班。在王師傅和王伯伯他們家人看來,我變得調皮了,我只是一個小孩,頑皮也沒什么不好,只要我還精力充沛??晌腋鐚ξ业淖兓吹酶靼祝辉俑嬲]我要收斂,飄飄然的我哪里聽得進去?于是常故意躲開他和同學的來訪。
張廣北進城上學之后,周末也愛和他最要好的一個姓胡的同學來找我玩,他們會帶著吉它來,教我彈新學的曲子。王師傅也借給我他那把舊的木吉它和他們學彈,但那也不是我喜歡的事情,新鮮了幾次之后就扔在一邊,繼續(xù)往自己喜歡的娛樂場所泡。張廣北他們幾次來沒找到我,便也很少來了。
那夜我拒絕了王師傅安排的相親,據(jù)說那女孩的爺爺還是國企的一把手,背景深厚。八點下班,到附近的燒烤攤吃了兩小時燒烤,就順著夜市街逛到常經(jīng)過的夜蘭橋酒吧!獨自爬到從未上過的三樓,找暗淡的燈光角落的座位喝酒。
“兄弟,麻煩起開,這是我們每晚都坐的位置?!?
我抬頭看看,一個瘦削的平頭中年男人和一個棕色頭發(fā)、金耳環(huán)小伙站在我旁邊,中年男人想拍我肩膀,見我不回話,只斜著眼睛瞪二位,便把手收了回去?!昂湍阏f話嘞,聽不見?”
我不緊不慢地掐滅手里的煙,桌上操起喝剩一半的啤酒瓶,準備站起來。
“算了,濤哥,小年輕人咱們不了解,還是別惹,”棕發(fā)小伙拉拉中年人,示意他坐別的座。
“那不如去另一家,”中年人看看我,說了句什么,兩人離開了。
周圍又恢復寧靜,只從中庭傳來一樓的DJ和人語喧嘩,獨坐無聊,便去旁邊半隔斷的書架上找書看。夜蘭橋一樓是酒吧大堂和卡座,二樓包房居多,但到了三樓就安靜了,外文音樂輕聲縈繞耳畔,服務員和客人溫言細語,除了酒飲,還多了咖啡飲品,裝修和陳設也更像咖啡吧了!幽雅的格調并不是我喜歡常坐的地方,自然也沒關注書架上的那些與我的情調格格不入的書。然而,當從未見過的書名和作者映入眼簾,似乎有某種神奇的東西串起了我模糊的回憶,無論是雨果還是巴爾扎克,或托爾斯泰、喬治奧威爾……陌生卻又熟悉,在靈魂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被它們喚醒?滿懷期望又有些懼怕地把《動物莊園》推回書架上去,“這些書在老家時聽都未曾聽到過,怎么會有似曾閱讀過的感覺?”我自言自語,把《百年孤獨》放下,靠著書架翻幾頁彌爾頓的《失樂園》,看不進去,拿起歌德的《浮士德》坐回那昏暗的角落,第一幕沒讀到一半便沉浸其中了,當熟悉的梅菲斯特躍然紙上,現(xiàn)實瞬間離我遠去。似乎修車,成了我認識到的第一個錯誤的人生方向。“難道我走錯了路嗎?”思緒在字里行間凌亂漂浮。
“你每晚都坐在這里喝酒,明明知道女兒生病也不管不問,”不遠處一個女人的嘶吼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自顧著低頭看書,潛意識地伸一只手擋住聲音傳來的那半邊臉。
“還裝聾作啞,眼看女兒都上小學了,你有好好管過嗎?成天不是喝酒打牌就是到處閑……”那女人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才意識到仿佛是沖我來的,趕緊抬起頭來看。女人離我?guī)酌淄忏蹲×?,作鞠躬樣,“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是徐濤,”沒等我說原諒的話,她就慌慌張張向外退,“不過……徐濤不是每晚都坐……”見我不想搭理,她轉向跑向樓梯,二樓小女孩喊媽媽的聲音混合著她跌跌撞撞踏響樓梯的腳步,很快消失在一樓的DJ和人聲喧嚷中。我重又沉浸在梅菲斯特帶著浮士德游蕩的世界。
一支煙突然落到書面上,截斷了女巫們上山聚集的路,我把視線從書頁上移,一個消瘦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坐到我對面,他懶懶地仰靠在椅背上,雙腳伸直掛著二郎腿。
“徐濤?”他伸展雙手問,左手指縫間夾著一只火機。
我沒理他,拾起煙往嘴里送,中年人趕緊躬身幫我點火,之后轉身示意服務員過來點單。
“聽服務員說你每晚都坐這位置?”中年人問我要再來點什么喝的,示意服務員把菜單遞給我。
“不常來,也是第一次上三樓,”我抬起咖啡杯示意他還有。深吸一口煙,請服務員把書放回書架。
中年人稍許驚訝了一會兒:“你那么年輕,應該是還在上學吧!來夜蘭橋的顧客就很少有在書架找書看的,那只是個擺設而已?!?
“沒……”我突然啞言,第一次為中途輟學感到羞澀。
“不過看樣子你多半是一個學生,或者更好的前途……”
見我嗯一聲點頭,中年人很熱情地開始給我指路,天南地北胡吹海侃起來,不過看得出他真正是走南闖北見過大事面的人,想想自己那點狹窄的生活空間,羞愧難當,只能沉默中聆聽。他邊說邊一只接一只發(fā)煙給我抽,很快我們便相熟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離開時,他還特意給我留了他的傳呼機號和住址,邀請我改天去玩。關于工作、生活、人生經(jīng)歷……我卻沒有可以告訴他的東西。獨自游蕩在回宿舍的大街,涼風吹拂著記憶里中年人侃侃而談的身影,似在告訴我此前的歲月如此渾渾噩噩,隨意而行,第一次,夜蘭橋書架上那些書名縈繞纏綿、揮之不去;也是第一次,對自己隨興而走的人生道路產(chǎn)生了懷疑,前所未有的疲倦感侵襲而來。
在這后來的月余時間里,在修車廠的工作和學習不像以前那么勤奮,做事總是沒精打采。這樣每隔七八天,或者四五天,我就會陷入極度的困倦中,起初還可以強打起精神干活,實在支撐不下去就回寢室睡覺,可躺在床上也像是被魔鬼抽走了靈魂似的,直向無盡的深淵下沉。唯一讓我精神振奮的是中年人給我抽的煙,那晚從夜蘭橋離開時,他煙盒里還剩幾只,叫我揣著自己抽,中年人說那是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非常珍貴,仔細藏好不要給了別人。平時省著,每當這種狀態(tài)下實在想抽了再拿出來抽半支又放回去,才使我重回人間的感覺。王伯伯說,每個人工作時間長了,都難免會因為消磨了新鮮感而失去開始時的積極性和干勁,他們關切地要我安排時間回老家看看,休息休息,整理好心情再回來。
幾支煙藏著省著抽了近兩個月,越到后面越節(jié)省,一支可以分成三次抽完。到夜蘭橋沒再遇到中年男人,捏著只剩最后一小截煙管還連著的煙蒂,我陷入完全失去了依靠的無助和恐慌,終于在最后時刻,他回了我打了無數(shù)次的傳呼。我直截了當告訴他煙馬上抽完了,我需要它。得知我嚴守秘密沒有把煙的事情透露出去之后,中年男人如釋重負般,約晚上在夜蘭橋那晚他告訴我的地方見面,他在電話里卻只字未提。我在模糊的記憶中憑感覺找,沒辦法只好半路打電話,他騎車接我去他居住的偏僻的小屋,那個我完全不知道的地方。
和他同在小屋的還有弱不禁風、似病將亡的中年人張葛,我對除了三張塑料椅子、一張抽屜桌和一張行軍床便空無物的屋子和余事概不關心,只想著煙的事情,因為太需要它。但當張葛告訴我那煙六百塊錢一支時,我?guī)缀跏菄樕盗?,算算中年人在夜蘭橋留給我的8支和此前抽的,少說也得七八千。近一年以來在修車廠當學徒拿的工資,除平時開銷,積攢下來的就不多,如果他們要給我算這筆賬,我怎么還得起?但我只想著再得到這種煙,完全不去考慮其它,我可以想辦法弄錢,預支工資也好,借也罷,再不濟就回老家找父母要。
“之前都說是送給你抽的,怎么會還收你錢呢?”中年人見我如此為難又如此堅決,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千恩萬謝,羞澀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錢包數(shù)里面的錢,夠買三支,也好,至少可以維持兩月。
“小氣了不是?”中年男人要我把錢包裝回口袋,拉開抽屜拿出一包十支裝新的扔給我,“拿去抽吧!咱們都一家人了,客氣啥呢?”他隨即又送給我一小袋糖果,說也是從國外帶來的,剩下的不多了,要我仔細藏好,想抽煙的時候,可以吃一顆。他的豪爽令我頓生敬畏,小心翼翼把煙連同錢包一起放進口袋。
但他隨即提出了新的要求,既然都是一家人了,麻煩我?guī)蛶托∶σ膊凰氵^分吧!我自然也豪爽地點頭。其實事情簡單,就是我若回老家的話,帶上張葛一起,剛好他開車,就不用那么麻煩地坐長途客車。想起王伯伯他們也說要我回老家看看,散散心,于是便爽快地定下了時間,到時候張葛開車到修車廠接我。
打車回修車廠,經(jīng)過人民廣場便被廣場熱鬧的人流吸引下車了,獨自在人群中散會兒步,隨人流往河浜公園方向走。河濱公園的夜市書攤前還有很多人蹲著選書,長長的夜書市從人民廣場一直擺到文化路口,以前從沒認真關注過的,回憶起在夜蘭橋看到過的那些書,心想會不會在書市上也找到呢,便和尋書的人們一起躬下身去選。經(jīng)過一對胖子夫婦的書攤前,胖老板一見我,便拉著親切地親聊起來,他說仿佛見到了親人似的,不過在他的書攤,我找到了夜蘭橋看到的幾乎全部書籍,甚至比夜蘭橋的還多。但那些書只是喚起我某種深藏的意識,并沒使從來就不喜歡看書的我產(chǎn)生閱讀和購買的欲望。閑聊得很歡,過意不去,便買了《浮士德》和《巴黎圣母院》,告別時,兩夫妻送給我一套九品新的《笑面人》。提著一口袋書走在回修車廠的路上,感覺奇怪又不自在,心想,一向那么厭學,買書的事情怎么可能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呢?真是可笑。
“記得回來找我,到你離開的地方,”人流中一個女人和我對向擦肩而過時,附到我耳邊小聲說,“別走得太遠了?!?
“誰?”我回頭看,四周尋找,并沒發(fā)現(xiàn)和我說話的人的身影,“難道是幻覺嗎?”好奇怪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