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交尷尬癥
- (美)泰·田代
- 9字
- 2019-01-04 17:00:01
第一部分 這就是尷尬
1 尷尬意味著什么?
我讀了研究生之后的第一個發現就是,自己并不怎么正常。那是1999年秋天,我剛剛進入明尼蘇達大學研究生院開始心理學專業的學習。學校為新生做了一系列常規心理測試,包括性格、智力和職業興趣等,并提供反饋報告。測試前,我的心態相當放松,心想這不過是一次好玩兒的自我探索罷了,但是測完之后,我的看法變了,我懷疑此前我對自己可能過于樂觀了:眼下這些測試可能表明,在我身上存在著一些異常特質,而我以前從未認真思量過。
兩周后,我的信箱里出現了一個用密封條封印并標有“機密報告”字樣的黃色信封。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對即將讀到的報告內容感到一陣緊張,那感覺就像是將要打開一扇棄置已久的閣樓大門。報告上滿是圖表,用來描述我的各種特質——內傾性、友善、有序性以及各種認知能力分數落在正態分布曲線的位置。每張圖表旁邊都有一段話,用以解釋我在此項特質上是屬于“正常范圍”還是進入了臨床病理范圍。
跟斯賓塞得到的結果一樣,我的性格與病理學分數并沒有被明確診斷為有問題,但是這些分數顯得很不均衡。比如說,我的性格特征分數,友善和好奇遠在平均分數之上,但是耐心和有序得分卻比平均分要低不少。我很好奇在別人眼中,一個極友善卻缺乏耐心、極混亂卻充滿好奇的人會是什么樣的。
總的來說,前面幾頁描述的還都是一個相對正常的狀態,但是當來到中間部分,在被命名為“社會性發展”的地方,一種不同尋常的模式慢慢顯現了出來。這一部分包含了一些來自我家庭成員的訪談結果,其中評估專家特地標注了大家對一道特定問題的回答,這個問題是:“在泰12歲之前,讓你印象最深刻的記憶是什么?”雖然訪談都是單獨進行的,但是所有人都給出了相同的回答:“泰的媽媽讓他專心點兒。”
一些人列舉了一些經常發生的事件來作為例證,比如倒牛奶。他們說這樣的事情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發生,而且持續的時間“比你以為的還要久”:我坐在餐桌前,西瓜型發簾下面的棕色眼睛緊緊盯著牛奶盒,我媽媽穿著剪裁得體的套裝站在我身后,她的目光也緊緊盯著牛奶盒以及它旁邊的空玻璃杯。接下來,我抓起牛奶盒,慢慢地抬起它,與此同時,我媽媽發出清晰無比的指令:“專——心……專——心……”,這指令循環再三,語調鎮靜悠遠,有著禪宗般的韻律,再接下來——
一個突然的顛簸。我所有意愿和努力的全部聚集造就的這個顛簸。就像有人使了個猛勁要把番茄醬從瓶子里磕出去一樣。這種過于急切的作用力一下子碰到了杯子的邊緣,杯子向前滑去,牛奶順勢就灑了出去。旁觀者回憶說,隨之而來的會是一陣沉默,在這沉默里大家都心照不宣:泰又有了一次“事故”。
我媽媽那滿懷期望的祈禱般的余音在眼前的絕望境地里戛然而止,繼而她緩慢地闔上眼睛,停頓一小會兒,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媽媽是個優雅而整潔的人,此情此景之下,旁觀者會在她的優雅淡定與我的任意散亂的不相匹配之中覺察到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搞笑味道,卻苦于這不是一個適合笑出來的時機,于是只好趕緊避開眼去,繼續擦拭已經擦好的杯盤,攪拌已經不再需要攪拌的東西。誰都知道,一個已滿8歲、10歲甚至12歲的男孩本該有能力為自己倒一杯喝的,就算偶爾失手,成功概率也不該低于50%才對。然而,我媽媽總能在我的赫然失誤之下巧妙地完美收場,“沒關系的,泰,咱們只是需要再練習練習……”
在我們家,“練習”是一個高頻詞匯,尤其在“生活技能”領域,當然,“生活技能”本身也是個高頻詞匯。對于我在常規社交情境中的笨拙表現,我的父母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耐心。但是隨著我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多的生活技能卻落入了“發育遲緩”范圍的時候,他們在私下一定憂心如焚。因為他們知道,我一天天在長大,及至進入無情的中學階段,此前作為一個小孩子所獨享的失誤豁免權終將消失。
另一方面,我在一些非社會性能力上的發展卻超越了年齡。我喜歡做很長的乘除心算,能記住隨機的事情——比如全國棒球聯賽投手的平均跑贏率——對我來說也輕而易舉。然而,雖然我被譽為“一部會走路的棒球統計百科全書”,卻常常會忘記在小聯盟比賽時帶上自己的棒球手套,也想不起來這次輪到我準備點心和飲料了。隨著我越來越大,父母已經覺察到我的同齡人在賽后休息的時間里看到我光著一雙手站在那里的時候會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的社交失誤本就不是出于惡意企圖,且又通常無傷大雅,因此也就說不上會帶來什么嚴重影響。到了差不多10歲左右,其他孩子在以下兩個方面都有了長足發展:形成了更加復雜的社會預期,也學會了將他人符合該預期的程度作為判斷此人社交價值的標準——他們比以前更加在意誰在藝術課上畫了怪異的東西,誰衣服上的卡通圖案不是五年級學生的通行風格。這個時候,我此前那些不被關注的怪癖現在卻像是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明顯了。我能感覺到別人對我的社交期望一直在變化,卻很難完全把握其精髓,這讓我無法做出適當的改進,也難以甩掉那如影隨形且日益增加的社交尷尬。
我的父母深知要想幫助我這個長期尷尬的孩子完成對社交生活的良好適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像其他尷尬的孩子一樣,我既冷漠又固執,這就意味著他們能從我這里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他們只能打持久戰,還必須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從而讓我少感受些尷尬。我的父親是一名高校教師,母親經營了一家兒童學習障礙診所,在工作中,他們看到了太多反面的例子:孩子努力回歸常態的熱情被家長和老師出于善良的意圖無情澆滅。
為幫助我這個尷尬、固執而又孤僻的孩子回歸正常生活,我的父母做了許多了不起的工作。現在看來,我明白他們是采用計之長遠的方式來引導我的社會化。他們潛移默化地給我灌輸了一種思維方式,這種方式直到現在仍然在指導著我,用一個問題來表述再恰當不過:如何在不失去自我的前提下適應外界?
這是一個由來已久、發人深省的問題,也是我在思索如何才能幫助人們減輕社交尷尬,進而在寫就此書的過程中,一直縈繞于心的問題。在接下來的篇幅中,我將對大量來自性格、臨床心理學、神經科學領域以及天才兒童的發展性研究進行梳理。無論你是一名自己容易尷尬的人,還是為孩子的尷尬而焦慮的家長,還是一名不知如何才能與潛能突出卻極易尷尬的員工打交道的管理者,我都希望接下來的內容能為你提供有用的幫助。為了這個目的,我將本書分成了三個部分:
1.第一部分主要描述了尷尬意味著什么以及如何在社交生活中得到指導。
2.第二部分回顧了快速變化的現代社會生活是如何讓人們變得格外尷尬的,以及我們可以作何適應。
3.第三部分解釋了為何那些讓人尷尬的特質本身也可以幫助人們獲得非凡成就。
長期處于尷尬中的人會覺得這世上所有其他人仿佛都在一出生就得到了一本名為《擁有天才社交能力》(How to be socially competent)的絕密裝備手冊,在這本夢幻手冊中有通俗易懂、循序漸進的說明,只要照做就能讓人體面地掌控社交生活,避免尷尬失態的時刻,擺脫與尷尬如影隨形的焦灼。在社交生活中,神奇魔杖當然并不存在,并沒有一張清單,上列簡單易行的十條方法,只需照葫蘆畫瓢就可迅速修得正果。不過,終南捷徑雖不可得,對于我們這些竭盡全力以適應復雜社交生活的人來說,能提供實在幫助的研究成果卻也不在少數。
我們會發現,這些問題的答案可能違反直覺,有時還會很微妙,但是最后它們會凝聚成同一個故事——那就是如何找到我們都渴望擁有的社交歸屬感,卻不必犧牲掉那些讓我們出類拔萃的絕妙怪癖。為開啟我們的探索之旅,先來看看社交期望的演變是如何為我們的尷尬時刻打下基礎的。
我們基本的歸屬需求
在我的初中時代,讓我為之著迷的為數不多的幾本書之一便是《蠅王》(Lord of the Flies)。和身邊很多同學一樣,我被這樣的想法給迷住了:如果換作我,像主人公那樣,和一群男孩在沒有大人監護與照料的情況下在一座荒島上生存下去,那會怎么樣?雖然在書中,緊張感絕大多數時候來自于主人公搜尋食物、飲用水和避難所的緊迫性,最讓人屏息的卻是主人公拉爾夫(Ralph)為滿足必要的生存需求而組建同盟的努力。他日日懸心于其他成員能否堅守本分,恪盡忠誠。
在實際生活中,人類歷史的絕大部分都是為了生存而不斷進行殊死搏斗的歷史。這幅脆弱的生存圖景現在看起來似乎已經與現代生活毫不相干了,但是別忘了,就在19世紀,西歐諸國超過三分之一的死亡都是飲用水缺乏導致的,而營養不良與饑餓致死則更是屢見不鮮。在數千年的時間里,世界范圍內的人均壽命一直在40歲以下,也就是在過去的200年中,人均壽命才逐漸增長。
在20世紀50年代,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Abraham Maslow)提出了人類動機的需求層次理論。馬斯洛認為,生理需求諸如吃飯、喝水等是個體最為基本的需求,而其他需求比如社交需求和自尊則處于需求層次的第二位。但是后來的研究結果對這一理論提出了挑戰。1995年,社會心理學家羅伊·鮑邁斯特(Roy Baumeister)和馬克·里亞利(Mark Leary)發表了一篇名為《歸屬的基本需要》(The Fundamental Need to Belong)的論文,在文中他們對幾百篇相關研究進行了梳理,以確定社會歸屬需求會落入哪一個需求層次。他們發現,人類對于維持一些使自己感覺良好的人際關系的心理渴求和吃飯、喝水這類生理需求一樣基本而迫切,甚至在一些情況下不惜以犧牲生理需求為代價來滿足歸屬需求。
乍看起來,這種認為歸屬感與饑餓、口渴一類的生理需求一樣基本的看法似乎不怎么合乎情理,讓人難以置信。但是幾千年來,人們以不超過50人的狩獵采集方式聚居在一起,這些人因為關乎生存的共同目標而緊密團結在一起。人類和其他社會性動物所下的進化賭注就是犧牲掉短期的利己與私心,共同協商、相互合作,以完成食物采集、搭建庇護所和相互保護。協作較好的團隊會將勞動力分配到不同的崗位上去,一些人負責農耕,一些人負責狩獵,其他人則專門照顧小孩。遇到收割莊稼或者抵抗外敵入侵一類的事情,則會把全部人力都調配到這些時間敏感型事務中,以最大限度地集聚資源,從而提高所有成員的生存概率。
形成雙方都滿意的人際關系的心理需要進一步強化了通力協作所固有的生存優勢。就像口渴的時候需要喝水,饑餓的時候需要飽餐一樣,當我們的歸屬需要被滿足,我們會感到快樂。來自伊利諾伊州立大學的埃德·迪納(Ed Diener)在幸福感領域已經進行了30多年的研究。在眾多可能影響的因素中,迪納和其他研究者發現,對幸福感最有預測力度的不是我們的工作、收入、達到理想體重等等,而是令我們滿意的人際關系的存在。迪納還發現,即使在食物充足、人均壽命幾乎翻倍的發達地區,歸屬感依然具有顯著的益處。那些擁有滿意人際關系的個體,其健康狀況更好,壽命更長。
反過來看,極少有哪些東西的心理破壞力會比社交排擠更大。俄亥俄州立大學醫學院院長賈尼斯·科克爾特·格雷西(Janice Kiecolt Glaser)對數十年來的研究進行梳理發現,長期孤獨感是造成人體免疫功能受損、心臟病以及其他多種重大疾病的重要風險因素,而這些不斷累積的健康風險會造成死亡風險的急劇上升。
我們不單是愿意歸屬到社會團體中,我們更需要歸屬。在人類歷史的絕大多數時候,歸屬都還算容易。為了生存下來而苦苦掙扎的人們別無選擇,只能把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兒童都集合起來。人們需要團體,團體當然也需要每一個個體為了共同目標而做出其獨特的貢獻。
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是一位非常有影響力的人類學家,她在其1966年出版的《潔凈與危險》(Purity and Danger)一書中指出,狩獵-采集群體需要找到一種機制以方便考量其成員是否忠于組織,以及是否為了團隊的共同目標而竭盡其能。無論是貪婪者鼠盜狗竊以致其他人白白餓死,還是刁滑之徒趁亂倒戈以致團隊崩潰瓦解,其結果都是團隊無力承擔的。因此,那些無法與團隊愿景一致的成員的存在,對于團隊整體的福祉安康來說是極大的威脅。
為了防范背棄團隊目標付出的巨大代價,人類社會在日常互動中發展出了復雜的社交期望,以便成員之間對彼此的忠誠度進行經常性的評估。當個體遵循這些社交期望,如互致友好問候、由衷地致歉、輪換交流等等,他對團隊共同目標的認同就經由這些細微之處傳達了出來。相反,當團隊成員看到有人偏離了這些期望時,就會產生警惕,懷疑此人有背叛團隊利益的可能性。恰如一臺過于敏感的煙霧探測器,稍有煙味就會發出警報一樣,團隊成員也會將那些輕微背離常規社交期望的蛛絲馬跡視作可疑線索進行預警。
在現代社會中,人們仍然會把微小的社交期望當作判斷他人社交價值的重要途徑。事實上,因為需要經常與并不熟悉的人打交道,那些微小社交期望的評估價值可能變得比之前更為重要了。在美國這樣的國家,超過80%的人和其他成百上千萬的人一起在大都市比鄰而居,要對每一個人此前的人品聲譽逐一了解簡直沒有可能。于是,現代都市人就只好時時刻刻地對身邊隨時出現的陌生人進行價值評估,無論是在工作中、公共交通上還是在交友軟件上都是如此。
兩種評估情境下排名靠前的三種期望
網上約會時,最有吸引力的人應具備:
1.漂亮的牙齒(65%)
2.出眾的文筆(62%)
3.上好的衣品(52%)
工作場合,最容易被看中的員工應具備:
1.積極的態度(84%)
2.良好的溝通能力(83%)
3.團隊合作能力(74%)
約會數據來自Match.com/《今日美國》(USA today)對逾5000名單身人士的在線調查,員工數據來自“多代同堂找工作”對3000名人力資源員工的調查。
上千份來自社會心理學領域的研究表明,人們會通過對他人衣著風格、個人衛生、眼神接觸以及無數其他細微線索的瞬間觀察來形成對此人是否應包含或排除在自己所屬團體的判斷。
如此多的期望以及與此相關的衍生物聽起來讓人無所適從,然而實際上,絕大多數人都能夠滿足日常生活中的絕大多數社交期望。比方說,如果你兩天內洗過澡,天天都刷牙,穿著一件沒有難聞氣味的襯衫,那你就100%地達到了人們對你個人衛生的日常期望。即使有社交尷尬的人也可以滿足日常生活中的絕大多數社交期望,只是那些已經符合標準的上百個期望所受到的關注遠不及某一兩個不達標的多。當我們確實偏離了社交期望,或者懷疑自己可能會偏離時,就會體驗到那種清晰無誤的尷尬感。
雖然人們都說第一印象很重要,但大都是憑直覺說話,社會與人格心理學家則通過上百項研究,向人們揭示了社交互動中的前5分鐘是多么關鍵。對于一個人是否討喜的判斷會在互動的10秒鐘之內就迅速得出,判斷依據包括此人的衛生、姿態、眼神、語調等等。人們當然也會修正自己的判斷,但第一印象已基本確立了人們認為他人是可愛的還是不可愛的、可信的還是不可信的偏好。
因此,偏離日常交往中固有的社交期望對于個體的歸屬感來說具有深遠的影響。尷尬言行通常是無害的——衣品掉線或者拉鏈不拉傷不著任何人——但是這些細微的偏離拉響了原始警報:尷尬言行可能暗示此人不是“自己人”。基于幾分鐘的互動就驟然做出的判斷聽起來未必公平理智,但是上千年來,人們正是借助于這些蛛絲馬跡來適應社會生活,這就使得這種評判依據很難在短期內消失。
以上種種對于我們這些飽受尷尬之苦的人來說都實在叫人沮喪,但事情未必不可轉圜。我們的招數就是,尷尬者別再就“為什么我會尷尬”這樣的寬泛問題窮追不舍了,更有價值的,且與他們剖析復雜問題的能力更加匹配的問題應該是:“為什么我有些時候會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