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生龍活虎的黎明”
——生活抒情詩的創作
在這一時期,在詩歌理論和實踐上,詩歌界最關心的是詩的社會功能,以及詩人的寫作立場和詩作的思想感情的性質,除了以上談到的直接呼應現實政治運動的要求產生的“政治抒情詩”之外,就是詩人以人民代言人的情感與身份去反映工農兵的生活,“傳出了城市、農村、工廠、礦山、邊疆、海濱各個建設和戰斗崗位上發出來的聲音”。這類詩作的基本格調與整個十七年的整體氛圍是一致的,都是在晴空萬里中描繪了氣象萬千的美好圖景。我們不妨稱其為“生活抒情詩”。這類抒情詩的獨特之處在于從廣闊的社會生活中汲取素材,善于抓取富有生活情趣和感情因素的生活片斷與場景,從中提煉詩意,從而將歌頌的主題處理得比較巧妙。
創作這類詩歌的膠東詩人有孔林、牟迅、徜徉、于書恒等。
一 美好生活與情懷的頌歌
徜徉與于書恒同是立足鄉土生活來表現時代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新氣象,但各自的藝術視角是不同的。徜徉往往善于選取獨特的農家生活場面來顯示美好的新時代,如《農家的院落》以農家院落的陳設為窗口,通過今昔對比,突出“五彩繽紛的夜晚,生龍活虎的黎明”的時代新氣象;《夏日農莊清晨畫》以“院門開,扁擔響/山莊群鴨流銀光”來勾畫農家喜獲豐收;《訪農家》描繪的是“房后麥田/房前瓜/新蓋的平房/新編的籬笆”、“小雞喳喳/肥豬吧吧”和祖孫三輩勞動、學習、收獲的新變化;《斷續秋雨滴山莊》、《飼養院之夜》均以鏡頭閃回似的散點捕捉生活場景,營造了山莊和飼養院祥和、歡快的整體氛圍。
于書恒往往以人為關注的中心,他贊頌“一心掛著大集體,/風霜雪雨攔不住”的老書記和“村頭巡谷場,/田邊護干渠”的民兵連長(《腳印》);他謳歌鄉村醫生心系百姓、驅除迷信的獻身精神(《鄉村醫生的小本》)和老農勤勞能干、公私分明的優秀品質(《老農》);他展示漁家姑娘“一把魚叉鎖海口,/一身功夫顯英華,/舉槍鉤下空中鳥,/撒網兜上海底蝦”的巾幗風采(《漁家姑娘》);他捕捉鄉郵員發表在《農村版》上的“流水輕磨月牙鐮”的收獲喜悅和清新詩才(《鄉郵員》);他“數一數園丁頭上的白發”(《園丁》),他摸一摸老飼養員“鐵打的支柱牢又牢”(《老飼養員》)。于書恒的詩的觸角幾乎探碰到鄉土的每一個角落。另外,他還善于通過人與人互助互愛的關系表現軍民魚水情和農工兄弟情,前者以《棗樹下》、《解放軍一模樣》為代表,后者以《麥收曲》、《機關大院》為代表。《棗樹下》寫的是戰士在大爺的誠心實意下佯裝收下紅棗、后又送回的事跡,《解放軍一模樣》說的是大娘誤把收割稻谷的戰士認作幫助麥收的戰士的喜劇。兩首詩均以戲劇性的場景呈現軍助民、民愛軍的深情厚誼,獨具生活的稚趣與諧趣。《麥收曲》寫的是社員、工人、學生、戰士齊上陣、組成豐收合唱隊的動人場面,《機關大院》呈現了機關干部走鄉入戶、深入基層的可貴精神,共同突出了工農兵的血肉深情。
牟迅善于將人與自然融為一體,在美好的自然風光的圖畫中烘托人民的幸福生活。烘托本是中國畫的一種技法,即用水墨或淡彩點染輪廓外部,使物象鮮明突出。用在文學創作中,則是指不直接切入主題,而是從側面渲染暗示,從而使主題表達得既含蓄蘊藉又鮮明突出。如《黃昏》一詩,短短四行寫到的只是“斜陽的余暉依戀著裊裊炊煙,/車載和馬馱把村莊擠滿。/清風撫掉一天的疲累,/林梢鳴鵲,彎月掛起銀鐮……”但裊裊炊煙的溫馨、車載馬馱的富足與林梢鳴鵲的歡快足以營造祥和歡樂的時代氛圍,同時也蘊含了詩人對新社會的由衷贊美。類似的詩篇還有《高粱》、《播種人》、《小院》、《夜泊》等。另外,牟迅也善于著眼于人與人的關系表現時代新風尚,如《光榮燈》通過鄉親們在除夕夜為軍屬家掛紅燈、敲鑼鼓、放鞭炮的感人事跡,表現了軍民心連心的時代主題;《鄰舍》渲染的是“我載的綠柳為你家撐傘,/你家的瓜藤爬上我的屋檐”的彼此關愛、融融恰恰的人際關系。
孔林在表現美好生活時極具膠東風情。孔林創作于這時期的社會生活抒情詩大致有三方面的內容,大多都是以膠東獨特的自然景觀、風土人情或歷史傳說立意命題,活畫出斑斕的膠東民風與膠東個性,顯示了膠東文化的獨有意蘊。這既是為膠東地方文化保留了鮮活的素材,同時也參與了膠東文化的建設,使之更豐富、更具有時代性。這樣,詩歌的功能也得到了拓展,就不僅僅是表情達意、歌唱時代了,顯然還具有文化人類學的參考價值。
最引人注目的是孔林描寫漁家生活圖景的詩作,有《趕海謠》、《月牙灣》、《五月的海灘》等。這些詩作都是選取漁民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和勞動情景。有“潮退了,浪跑了/大海丟下囊中寶/亮晶晶的水灣魚兒躍/圓溜溜的小蟹橫著跑//海蠣子踏著礁石笑/把一群丫頭招來了/嫂嫂在干啥,提籃又彎腰/哦!明白了,滿籃子花蛤吐水泡”(《趕海謠》)的熱鬧的趕海場面,有“姑娘們織網坐海灘//網繩輕輕舞/好似蜘蛛拉銀線”(《五月的海灘》)的優美圖畫,還有漁姑成雙對、撿卵石“撿得人心醉”(《月牙灣》)的明快氛圍,也有“夜靜人不靜/巡夜人懷里抱著燈光、人影/看一眼大海,波濤也在待命”的緊張、勤苦的《漁港春宵》。并且,我們發現,詩人在釀制生活詩意時著意刻畫、描摹的多是漁家姑娘和漁家嫂子的純真健美的心靈與活潑開朗的性情。《趕海謠》通過“小姑娘赤著腳丫跳/嫂嫂們挎著籃子笑”和“浪花跳著、蹦著趕著姑嫂跑”的動人細節表現出姑嫂精神飽滿、活力四射的情態,整首詩洋溢出歡快的生活氣氛。而《五月的海灘》以姑嫂對話表現姑嫂對甜蜜愛情和美好未來的向往與追求,寫出了少女的羞澀和嫂子的幽默,帶給人明媚的想象。這些對新時代婦女美好心靈的展示都讓我們耳目一新,為膠東詩壇表現勞動婦女的靈魂美添上了動人的一筆。
大海也啟發了詩人的立世之本。“第一次睜開眼睛看世界時,一陣輕柔的海風拂面而過,留下難忘的清爽。從此我夜聞濤聲,晝看帆影,大海啊,有讀不完的風景。”這是孔林在散文詩《我愛大海》中的深情歌詠。正是因為生長在喧嘩的海濱,大海參與了詩人生命的律動,因此,詩人寫景、抒情、沉思都離不開深邃的大海,他把自己比作“一支不停地擺動的櫓”, “我不肯離開航線半步/并非為自身而苦渡/這船上有少男少女老漢老婦”(《櫓》),傾吐的是關愛天下、憂國憂民的儒家情懷。另外,大海的風物為詩人提供了人格的對照與榜樣。當理想的追求面對嚴峻,甚至丑惡的現實時,膠東人不會選擇“乘桴浮于海”的逃避與超脫,而是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堅韌意志與抗爭精神堅持到底。如孔林的三首短詩《漢柏》、《小島》、《桅》,弘揚的都是“不能沉淪/低頭不是山的子孫/任狂風揮起浪的大刀/難把頭顱砍掉”的剛直與不畏殘暴的精神,表現出人的尊嚴與強勁。
二 古典與民歌的技藝
這些社會抒情詩主要創作于50年代后期與“文化大革命”時期。從藝術面貌來看,主要受中國古典詩歌和民歌的影響,這是由時代所決定的。從1958年聲勢浩大的“大躍進”新民歌運動在全國掀起之后,3月,毛澤東又在成都會議上說:“中國詩的出路,第一條是民歌,第二條是古典,在這個基礎上產生出新詩來。”自此之后,幾乎所有的詩人和詩論家都贊同民歌和古典詩歌是新詩發展的基礎,并且將對待民歌、古典詩歌,尤其是“新民歌”的態度,看作是對待勞動人民和國家民族的態度和感情,藝術表現方式也是階級立場、階級感情與民族感情的一種表現,已經不再屬于個人可以自由選擇的情趣愛好與藝術積淀的范疇。在這種情勢之下,大多數的詩人、詩論家都失去了清醒的態度。他們或自覺或被迫地放棄了自己的藝術理想、藝術個性,學寫“民歌體新詩”,千方百計地注意汲取古典詩歌的營養。這種局勢當然會影響膠東詩人的創作。這種時代的審美情調在徜徉、于書恒的作品中表現得比較突出。
從詩體來看,他們或者整首詩采用文言的五七言詩的句法,每行五個字或七個字,以四或四的倍數行為一節,如徜徉的《改天換地新愚公——參觀黃縣下丁家有感》、《鄉土情》、《丘山樂》,于書恒的《解放軍一模樣》、《棗樹下》、《貼紅星》等。或者在整體自由體的詩式中包含五七言句式,如徜徉的《花山小景》:
桃花一山紅
梨花一山白
輕風挽著細雨來
融進花的海
蜜蜂哼著小曲來
撲進花云寨
渠水樂得嘁嘁笑
舞起銀飄帶
新燕撐開小剪刀
爭著來剪彩
我吟詠一首贊美詩
花山把詩情揣進懷
我面對花山要親吻
花山仰起豐潤的腮
突現的還是古典詩歌的整齊美。在修辭手段上,他們較多地采用傳統的手法,如對仗,“人在水邊笑,/旗在風中抖”, “人跟黨的腳步走,/水按人的意志流”(于書恒的《一渠浪花過山口》)。在音韻上,這個階段的社會抒情詩都注重押韻:或是整首詩一韻到底,如徜徉的《飼養院之夜》幾乎每行都押ɑnɡ韻,于書恒的《棗樹下》都押ou韻,孔林的《趕海謠》都押ɑu韻;或是偶數行押韻,如于書恒的《解放軍一模樣》,每節的二、四行押ɑnɡ韻。在語言上,善于吸收口語入詩是這些抒情詩的突出特征,如下面一節:
樂得大娘笑瞇眼:
我當是麥收那一幫,
不是老眼不中用,
解放軍都是一模樣……
直接把大娘的生活用語略加整理放在詩中,使詩作具有了類似民歌的新鮮的泥土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