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鄉結合部的社會樣態與空間實踐:基于C市東村的調查研究
- 張霽雪
- 4796字
- 2019-01-04 17:54:12
第六節 社會樣態與空間實踐的雙向建構
在闡明空間實踐與社會樣態雙向建構過程之前,需要檢視社會樣態這一概念在社會學的學術傳統,它與眾多思想名家所共同搭建的社會類型學的理論資源有哪些傳承,又有哪些差異?同時,對于空間實踐,需要進一步明晰行動主體在空間生產、空間分配、空間交換與空間消費中所表現的維存與維權的兩個維度,即指向實現自身存在的空間實踐和實現空間正義的空間實踐。
一 社會樣態的傳統與推進
目前,學界對于社會樣態這一概念的使用很大程度上是不言自明的一種默契,這一方面在于社會學想象的先見之明;另一方面在于它與傳統的社會類型這一概念具有不謀而合的相似含義,但二者之間的差異同樣明顯,這種差異也正是筆者對城鄉結合部采用社會樣態這一概念的原因所在。城鄉結合部作為一種特殊的社區形式,它與傳統的社區有共通之處。對于有著悠久社區生活與公共生活傳統的西方社會,對社區理想型的探索已有很久的淵源。社區一詞來源于拉丁語,本意是“關系親密的伙伴和共同體”。簡單地說,社區代表了一個社會集體,這個集體可以是同一區域的居民,也可以是有著共同生活方式、信仰、背景、利益及功能的一群人。
傳統社會學對社區的社會類型做了明確劃分。滕尼斯在《共同體與社會》中,明確地提到兩種社會類型:“‘禮俗社會’的特征是親密無間的、與世隔絕的、排外的共同生活,其成員由共同的價值觀和傳統維系在一起,他們有共同的善惡觀念、有共同的朋友和敵人,他們中間存在‘我們’或‘我們的’意識。而法理社會的特征是更多的理智與工于心計,人們首先關心的是自己的私利和契約,個人主義至上?!?img alt="[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340—34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AB4D2/10797208303833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287967-mimX0sFo8AG7GEnKzpXOuM4chWhuOn88-0-d4435b788dbc91718080dcaeda16faf6">在前者的社會里,本質的意志產生共同體,在后者的社會里選擇的意志導致社會。血緣、鄰里和朋友關系是共同體的主要紐帶,在社會中則為契約、交換與計算的關系;前者親如一家,后者則與單一功能聯系著的角色;社會控制在共同體中依據的是習慣與傳統,而在社會中則依靠形式化的法律;引導共同體成員行為的是信仰,在社會中則為輿論;共同體的經濟基礎是土地和集體財產,在社會中則為金錢和私產。滕尼斯社會類型研究立足于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背景之下,這對于正經歷著急劇變遷的中國社會富于一定的啟發性。滕尼斯擔憂的是共同體向“社會”轉變過程中大傳統被剝離的共同意志如何形成。這一主題又和涂爾干的探索緊密交織在一起。涂爾干將社會類型劃分為機械團結的社會與有機團結的社會。前者是通過“集體意識”把個體連接起來的那樣一種社會結合類型;后者則指的是通過職能上的相互依賴而將個體連接起來的那樣一種社會結合類型。這種依賴很大程度來源于社會分工,“總而言之,分工不僅成了社會團結的主要源泉,還成了道德秩序的基礎”。同時,涂爾干對現代工業社會各種危機的產生原因歸結為集體意識和社會規范的喪失。對此,涂爾干寄希望各種法人團體即職業群體以及職業群體層次上的集體意識和行為規范的建設。滕尼斯和涂爾干其實都在關注工業社會來臨后的社會失范與社會危機。相比這兩者對傳統社會集體意識的依戀,斯賓塞則從社會進化論出發,在社會類型上描繪了一幅從軍事型社會向工業型社會的進化圖式。他認為,工業型社會是社會發展的較高階段出現的社會類型,與強制性合作的軍事型社會相比,工業型社會是“基于契約而非身份,它是民主的,分權的,以可塑性和社會流動性為標志此社會經濟開放、有限政府,無限個人優先權,由按勞分配規定了自然的公正”。
這種充滿樂觀精神的社會進化思想顯然在自由經濟陷入低潮時顯現了自身的有限性。這些社會類型的劃分方式一般帶有農業與工業,傳統與現代的二元隱喻。韋伯雖然沒有對社會類型進行直接劃分,但韋伯對統治方式類型的解析同樣隱含著社會類型的劃分思想。韋伯提出:“合法型統治的最純粹類型,是那種借助官僚體制的行政管理班子進行的統治”
;“如果一種統治的合法性是建立在遺傳下來的(‘歷來就存在的’)制度和統治權力的神圣的基礎之上,并且也被相信是這樣的,那么這種統治就是傳統型的”
;“魅力型統治即與合理的尤其是官僚體制的統治,也與傳統型的,尤其是家長制的和世襲制的或等級制的統治,形成尖銳的對立,它是與個人的魅力品質的適用及其經受實踐考驗相連的社會關系。”
從以上對社會劃分的思想闡述中我們可以看出,社會類型這一概念指向的是時間維度下社會的不同發展階段,尤其強調的是傳統與現代、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的二元界定;或者指向的是靜態的理想類型劃分,這種理想類型可以視為社會發展的結果,是一種比較純凈的經驗提煉。為了體現城鄉結合部復雜混合的動態圖景以及傳統與現代、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的空間重合狀態,本書更傾向使用社會樣態來分析城鄉結合部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也就是指處于傳統到現代的社會變遷過程中的城鄉結合部狀態。所以,社會樣態指的是靜態下城鄉結合部的社會特征與動態中城鄉結合部的結構變化,也是為了克服社會類型劃分中的二元對立及其純凈化方式,從而將具體情境中的日常生活的真實社會樣態賦予城鄉結合部。
二 空間實踐的維存與維權
本書的空間實踐觀與西方社會強調的空間維權不同,中國社會的空間實踐應當同時包括空間維存與空間維權兩大內容,這里的空間維存指的是行動主體在空間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中實現自身存在的空間實踐,它不僅指在給定的純粹地理或自然條件下的人生存,進一步指出的是在一定空間中群體形成的社會關系網絡以及共同認可的行動規則下的生存??臻g維權指的是行動主體在空間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中指向空間正義的空間實踐。
具體來說,本書的空間實踐,與布迪厄、吉登斯和蘇賈的主體實踐相類似,更為關注的是空間中個人行動為實現空間維存和空間維權所作出的策略選擇,以及通過這些實踐活動后所生產的社會樣態。布迪厄的空間實踐就立足于“社會空間”這一概念提出場域理論,認為:“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構型。個人在場域中所處的位置可以被視為網上的一個個結點,而在每個結點上都表征著一定的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和符號資本。個人依據這些資源制訂一定的策略,展開指向利益的實踐活動,但在場域規則的制約下以及個人習慣的影響下,這種個人實踐活動的邏輯往往是模糊性的?!?img alt="[法]布迪厄:《實踐與反思》,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18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AB4D2/10797208303833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287967-mimX0sFo8AG7GEnKzpXOuM4chWhuOn88-0-d4435b788dbc91718080dcaeda16faf6">吉登斯的空間實踐觀是一個龐大的概念體系,他提出時空分離、抽離化機制、場所、在場、不在場、共同在場和在場可得性等概念,試圖以這些概念辨識出社會互動在空間結構中如何體現出個體的行動、意識與能動性。與布迪厄在其場域理論中提到的實踐感有些相似,吉登斯也在其結構化空間理論中提到了支配人們社會行動的“記憶痕跡”,更為玄妙的是,這樣一種實踐意識是介于無意識和話語意識之間的“只做不說”的意識。這與吉登斯提出的空間結構的二重性有關。他認為,一方面,“結構通過規則制約著人們的實踐活動;另一方面,人們不僅能夠自覺地認識原有規則,還能按照自己在行動中不斷產生的新要求來調整行為規則,進而使結構發生變化。這二者是一個不斷雙向建構的循環過程”。上述空間實踐觀側重于個人行動對空間生產的實踐能力,引導人們對空間維存的關注,也就是說對源自個體社會互動的關系生產的關注。從對空間理論的梳理可以看到社會關系已經在這些學者的理論框架中處于一個重要的位置,這也是空間社會性的突出表現。在此基礎上,本書想將抽象的理論與空間關系生產的具體實踐相結合,以空間維存的視角探討空間實踐的復雜過程,以及相對應的功能。本書的空間維存不僅指在給定的純粹地理或自然條件下的生存,還進一步指出的是在一定空間群體所形成的社會關系網絡以及共同認可的行動規則下的生存。城鄉結合部行動主體的空間實踐中蘊含的是身份、經濟、地位和聲望不斷轉化的過程,換言之,也是關系生產的過程。
另一種空間實踐觀強調權力在空間中的型構力。而當理論視角走向權力時,空間的生產表現出一種政治化色彩。提出權力譜系學的米歇爾·??铝χ髟跈嗔Φ难芯可吓懦鰧Α翱臻g的貶低”,認為必須將空間、權力聯系在一起。福柯認為,“要探討權力關系得以發揮作用的場所、方式和技術,從而使權力分析成為社會批評和社會斗爭的工具”。這是福柯權力理論研究的場域,他注重從權力發生作用的各種經驗性的局部空間,諸如監獄、醫院、精神病院等場所研究權力的運作方式和形態特征。他認為,權力應該首先被看作一種生產性的實踐或者說生產性網絡,福柯試圖突破傳統的權力所用物的觀念,用一種空間的概念——網絡來闡釋權力的運作機制、權力與空間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從空間的角度來理解現代社會權力的運作方式,并且將這種空間看作既是壓迫性的又是促進可能的,既充滿專制的危險也充滿一致、反抗和變革的可能。本書的空間實踐觀對于權力的演繹也傾向于斯科特所提到的弱者的武器,“這種反抗幾乎不需要事先的協調和計劃,利用心照不宣地理解和非正式的網絡,避免直接地、象征性地對抗權威。它們不僅是農民長期以來為保護自己的利益和對抗統治秩序所做的努力,還被實踐證明是最有意義和最有效的,農民采用這樣的反抗方式是建立在其生存倫理的基礎上的。也就是說,由于其弱勢地位決定了他不可能和其對立面形成真正力量對壘的爭斗雙方”。
其實,東方與西方空間感的政治意識都很明顯。立足于關系生產的空間維存更傾向于生活性,即當一個人被某事物引發強烈的情感沖動后,總會被生活的空間所消解。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種空間維存也有它的極限。對于城鄉結合部的底層社會來說,一條街的那邊是繁華,這邊是窮困,他們可以進入那邊的世界,但不能在其中生活,他們始終要回到這個簡單粗糙的城鄉結合部的居住空間。本書將以空間實踐關注著底層的自身反抗策略與社區管理者的治理模式,闡釋空間性所啟發的開放性,表現出處理種種壓迫和不平等形式時的策略靈活性。
三 建構過程的制約與再造
社會樣態與空間實踐不能用簡單的客體與主體來衡量,二者之間以行動主體為連接中心,相互制約、相互促動、相互作用、相互影響。通過空間生產、空間分配、空間交換與空間消費的空間實踐可以不斷對社會樣態進行改造,同時,社會樣態也決定空間實踐的方式與內容。具體來說,城鄉結合部時刻處于國家自上而下的大傳統與民間自下而上的小傳統的融合與互構之中。一方面,對于國家的力量,西方學者因自身所處的特有的公共生活傳統,使得國家在社區中的力量一直若隱若現,沒有成為在場的主要力量。但在中國,這一力量始終是社區建設的主導力量,也清晰地體現在作為國家基層組織單位的社區生活中。另一方面,不同于西方民間的生活方式,小傳統中的人情、關系網絡結構等力量一直積淀在人們的心智結構中,成為形塑人們行為選擇的重要因素。這也是格爾茨意義上的“地方性知識”,即地方性知識是根植于文化脈絡里的意義體系,它本身幾乎就是一種明了并且熟練的意識與自覺,這種意義體系中包含著人們的情感、認知、道德,并且還與事件、規則、習俗、信仰、符號、程序和形而上學難分彼此地聯系在一起,實際上影響著人們的行為,個人無往不嵌入在社會、歷史與空間的三重空間維度里。
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在東村的具體空間實踐中,每一事件的分類到底歸屬哪一部分的主體實踐?敘述的標準是:這一空間實踐是由哪個主體引發的就歸于哪類群體的空間實踐進行分析,例如,在房屋私搭亂建這一空間實踐中,既包括本地村民的空間生產、外來人口的空間消費,又涉及城鄉結合部社區的空間分配,但本書將其歸屬為本地村民的空間生產部分,就是因為這一空間實踐首先是由本地村民引發的。由于語言的表述是平面的,而空間實踐是立體的呈現。所以,本書將城鄉結合部三大行動主體以線性敘述他們空間實踐的背后是他們三者互相交融后的、立體式的生活圖景和社會樣態。同時,需要強調的是,本書中空間生產、空間分配、空間交換和空間消費作為空間實踐的四個表現,在概念界定上皆屬于狹義概念的,指向的是對空間的生產、對空間的分配、對空間的交換以及對空間的消費,這樣就不會讓空間實踐以實踐的籠統性失去空間維度的解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