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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形式是自由的象征

一 形式與文學的神語

古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在《日耳曼尼亞志》說:“在那兒可以聽到太陽上升的聲音,并且可以看到太陽神所駕諸馬的形狀及其頭上的光輪。”[古羅馬]塔西佗:《阿古利可拉傳 日耳曼尼亞志》,馬雍、傅正元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71頁。讀到這里,我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古人的天地人神四維時空中,時間、過程、聲音是一種同構關系,“傾聽”是先民存在的一種重要形式。而曾幾何時,我們已不再“傾聽”,卻開始“傾訴”“控訴”,甚至“征服了”。于是,天地遠人而去,神也逃遁無蹤,人似乎成為了主宰。但其實人早已異化為非人了。看看我們當下的文學,那種輕薄、輕狂、無知、低級趣味,真是到了讓人無法呼吸的地步。文學,在他們的手里早就成了死尸,雖然掛滿了“勛章”,也是死尸而已。

樹在生長,草在生長,孩子在生長,生命都在生長,卻只有當下的中國文學不再生長。它們成為了“作家藝人”而已,與彈棉花的沒有什么區別。于是,作家成了匠人,作品成為了死物。天地人神,人居其一,優秀的作家只是“傾聽者”而已,是一個通天人之際的管道而已。為什么近代西方能出現那么多優秀的作家作品,而我們的當代文學只配做社會學研究的材料?比如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動物農莊》,是很讓我們的作家羞愧的。人家20世紀40年代就能創作出如此深刻精辟富有想象力的小說,而經過了這樣時代的中國作家寫出了什么?我想西方文化里哲學教育的積淀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他們富有想象力,藝術感覺極其敏感,看到生活一點點,就能想起許許多。一個人立在大地,其實是有一個看不見的或被大家忽視的時間空間在,否則他就站不到那里。可我們的作家只看見了“人”,而根本看不到或想不到時空。我們的作家能看見有限的在場,根本無視廣袤的不在場。沒有形而上學能力,沒有完整的天地人神思維,只把個人膨脹得如宇宙一樣大,怎么能寫出好作品?

美國學者洛德在《故事的歌手》里指出,在一個人學會聆聽的時候,一種節奏和韻律模式就不可救藥地籠罩了他的一生,“年輕人在開始學藝的階段學來的節奏、旋律將會伴隨他的一生”。[美國]洛德:《故事的歌手》,轉引自沈亞丹《寂靜之聲——漢語詩歌的音樂形式及其歷史變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頁。所以我們閱讀《秦腔》,雖名“秦腔”,小說里面也“貼”了好多秦腔曲子,但整部作品卻與秦腔關系不大,不僅僅是說內容,更主要是指小說的形式,從結構、語言、節奏、韻律看。因為童年的賈平凹就沒有聽過多少秦腔,陜南,尤其商洛地區,并不時興秦腔,或者說秦腔不如關中正宗而深入。就賈平凹本人而言,文化心理細膩綿密柔弱,恐怕很難從骨子里喜歡秦腔。而《白鹿原》沒有掛“秦腔”的招牌,可整部小說卻籠罩在秦腔之中,密不透風,甚至可以說它就是一部秦腔,演繹了白鹿原上五十多年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當我2007年冬天站在白鹿原上,高亢的秦腔立即驟然而至,一下子把我震懾了。《白鹿原》的成功,得益于陳忠實的關中童年體驗。可惜的是,由于陳忠實后來的所謂“文化”教育,強加了他許多東西,而缺失的“某些”教育,卻讓他喪失了許多東西。比如,他的語言,就顯得生硬蕪雜,與白鹿原并不合拍;又如人物塑造如朱夫子,就不像從這片土地中生長出來的人物。2008年的冬天,當我立于寒風中的慶陽鎮原縣潛夫山上,俯瞰縣城,我就分明感到了王符的存在,他就屬于這里,屬于董志塬,而不是別處。可惜,甘肅慶陽作家有愧于方圓一百公里的董志塬,他們過于“現代”,過于“傳統”的表達方式卻與這片土地隔得太遠了。他們早就忘掉了或拋棄了幼時的節奏旋律,邯鄲學步,最后忘記了起初的走法。

沈亞丹在《寂靜的聲音》里說:“詩歌的發生更大程度不是依賴于具體的詞語,而是根植于一種節奏。自我的情感最初被體驗,所能自覺到的也不是詞語,而是一種強烈的但又難以言說的節奏,那是一種幾乎伴隨成長經驗和語言經歷與生俱來的音樂模式。”沈亞丹:《寂靜之聲——漢語詩歌的音樂形式及其歷史變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5頁。其實,何止詩歌,文學概莫能外。我們讀《靜靜的頓河》,肖洛霍夫把一條頓河與兩岸草原寫活了,多少年過去了,雖沒有再讀,但卻愈來愈清晰,甚至都能聽到頓河的聲音,嗅到草原的清香,攪得你根本無法安靜。而格里高利、阿克西妮亞等人物也時常撞到你心中,揪得你的心難受。我們早忘了它的細節、語言、人物對話,但那種節奏、韻律卻一直響在你耳旁。巴別爾的《騎兵軍》卻是另一種形式,一種非常短促卻尖銳的節奏,——那是騎兵的節奏。而我們的作家卻只記住了西方大師的某個開頭如何如何,某個細節怎么漂亮,學習模仿唯恐不及,而根本不顧及自己筆下的人物、環境。我近年經常出去講課,接觸的也都是非文學界的人,飯桌上談起文學,一片不屑,我起初總是辯解因為人的娛樂方式多元了,文學也就邊緣了。他們根本不接受:我們也喜歡文學,可看了許多,發現只有低級趣味,只有無聊,只有空洞。作為一個當代文學研究者,我無法否認這一點。

中國作家(藝術家)太聰明了,不僅是王彬彬說的投機的聰明,明哲保身的聰明,更指“學識”的聰明。在他們那里,“形式”很次要,關鍵是內容,關鍵是賣點。有很多作家就當面給我說,作家會編故事就行了,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寫那么高深有什么用。其實,他們根本不懂“形式”的奧秘,沈亞丹研究指出,形式無論是在古希臘,還是在德國古典主義乃至于西方現代哲學文學中,都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概念。在基督教中是一個與神毗鄰的概念。形式先于那些具體的文學,它的存在是抽象的,也是幽暗不明的,它的出現需要特定的感觀體驗觸發,世界由此被體驗和感知。海德格爾說,不是人說語言,而是語言說人。學者肖馳說:“律詩的形式體現著中古以來中國文人一種對宇宙人生的至深、潛意識中的信念。”肖馳:《論中國古典詩歌律化過程的概念背景》,轉引自《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9期,第136頁。但中國的當代作家疏遠或遺忘這種傳統,真是太久遠了。

亞里士多德早就說過,事物的本質不是物質性的質料,而是它們具有的各自不同的差異性。他說,這些不同的形式才是決定這個事物之所以成為這個事物的東西,才是事物的本質。[古希臘]亞里斯多德:《形而上學》,轉引自沈亞丹《寂靜之聲——漢語詩歌的音樂形式及其歷史變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頁。趙憲章也認為,“形式”是西方美學的元概念,“道”是中國美學的元概念。沈亞丹進一步認為,對于藝術作品而言,形式具有本體論意義,不同藝術形式產生不同藝術門類。沈亞丹:《寂靜之聲——漢語詩歌的音樂形式及其歷史變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頁。藝術作品是人類感知世界的方式之一,和人類其他感知方式一樣,是形式的產物,更準確地說,是藝術形式的產物,是藝術形式而不是內容,對于藝術作品的性質以及形態具有決定性作用。因為內容只能通過形式得以呈現。此段話說得真是精彩極了,看中國當代作家對話,或他們的文章,雖然他們經常在說西方的什么福克納、馬爾克斯、卡夫卡,卻似乎根本沒有懂得這一點。倒是俄蘇的流亡詩人布羅茨基訪談錄,卻一再提到這個問題,觀點與沈亞丹的沒有什么兩樣。我也想,如果李白只用律詩形式,杜甫卻用古風,那會是什么樣子呢?可能只是兩個二流詩人而已。李白的生命律動只能用古風才能元氣淋漓,而杜甫的沉郁頓挫也只有用律詩才能成就“詩圣”的英名。

2008年11月12日車過董志塬,滿眼蒼黃,一望無際,司機忽然打開秦腔CD,時高亢,時低回,或壯懷激烈,或柔情似水,正與這山川契合。這真是一種生命的歌哭。那一刻,我內心里一陣感動,淚水都涌上來了。而在甘肅甘南,車行草原,雪山,白云,綠草,只有藏歌最適合那片土地。試想在杭州西湖吼秦腔,會是什么感覺?身處田田荷葉里,只有越劇、昆曲,從生命深處流出,欲唱秦腔口難開,因為根本沒有那種生命的沖動。文學形式滲透于文學的各個層面,首先是語音的音樂性組合,體現為文學中的聲韻;其次,是通過語義揭示的神韻流動的生命空間;最終歸于寂靜,進入老子“大音希聲”的境界。文學形式最本質的意義,就是對生命本體的觀照。我的朋友,哲學家劉春生說,形式就是“世界”的結構、生命的韻律,而形式感即結構“世界”的能力。形式感對作家非常關鍵,因為它是一種生命感,一種生理的體驗。聯想到音樂,此言十分精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學藝術是殘酷的。文學藝術總是要求其承擔者付出生存的代價。當你找到那種形式,那種血肉相連的形式,如果還想表達出來,那是拿生命在透支啊。為什么大多數藝術家都短命,因為他們是用生命灌溉藝術。而能做到用藝術滋養生命的又有幾人呢?一個文學藝術家,在找到屬于自己的形式的時候,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在生存與藝術之間,他們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藝術。因為那種神秘的聲音在前面召喚著他們,那么執著,那么不屈。

真正的大家,作品中都貫注著音樂的律動,魯迅文章的音樂性,已有學者做過專門研究,他的小說、散文、散文詩、雜文,各各不同,眾體皆備,即便小說之內,也以形式的奇特獨異多樣而稱譽世界。在他那里,沒有流水線產品,沒有自我重復。魯迅為什么“不悔少作”,因為它們都是他生命的律動,生長的年輪,是心靈真實的流露。看四大名著,為何成為名著,研究它們的“形式”,答案也在里面了。看這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麥家的《暗算》其實就是技術產品而已,技術尚且過得去,或算得上熟練工人,但“生命”卻是沒有多少的,完全是閉門造車的結果而已。當然,麥家的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里,還算不錯的了,改編電視劇更合適。

李云雷在《文學與我們的生命體驗》里說:“在我看來,《野草》并不是詩歌,也不是散文,也不是散文詩,它是那么獨特的一種文體,但是這種文體的產生,正是魯迅先生表達內心感受的過程中一種掙扎的凝固或定型化。他獨特的思考與感受并不能以某種既定的或現存的文體來表達,若按照既定文體的固定規范,他那豐富而獨特的生命體驗便難以完整地表述出來,而既然要充分地表達,他就不能不尋求一種新的方式,于是他只能突圍,只能掙扎,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野草》。雖然我們不能以某種文體概括《野草》中的篇章,但是我們卻能從中感受到魯迅先生深邃、矛盾而痛苦的靈魂。同樣,在這些篇章中,魯迅先生所寫的雖然只是‘個人’的思想與感悟,但是透過他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到那個時代的面影,甚至也可以看到人類共通的精神體驗,它并不因為寫‘個人’而渺小,卻因為深邃、獨特而豐富,反而能在更深層次上抵達一個開闊的世界。”李云雷:《文學與我們的生命體驗》,《文藝報》2010年7月28日。其實,魯迅先生的雜文也可作如是觀。魯迅晚年獨創出一種文體:雜文,來承載自己特有的思想和情感。從此以后,雜文與魯迅就幾乎合一了。雖然魯迅之后有很多人寫雜文,但有幾個人真能寫好一篇雜文呢?魯迅晚年的“雜文”,周作人晚年的“文抄公體”,我個人覺得都非常了不起,是他們對中國文學的一種貢獻。而且他們之后,也無人能熟練或成功使用這種文體。一想起這種文體,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魯迅、周作人,就如一想到“隨筆”(試筆),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蒙田。尼采離開他的老師后,很長時間無語,無法執筆,他說,他癱瘓了。后來他找到了格言的形式。他說,它會成為一種潮流。

優秀的作家,在一種難以克制的創作沖動中,他必須找到一個“形式”,就像大河必須找到一個承載它的河道,如果沒有,它就會自己找出一個。世界上的河流,他們都有著不同的河道,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形態,不同的深度、寬度,不同的溫度,等等。但不管是怎樣的河道,它就是那條河的形式。在這里,河,與河道,其實是一體的,水乳交融,是一種生命的呈現。文學,也是如此,它就如一條河,需要自己的河道。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就需要不同的河道,這些不同的河流,人類一看見,就知道它們是河,不會誤認為是山。一個作家,有自己獨特的生命,獨特的生命體悟,因此,也就需要自己獨特的文體形式。而且表達不同的生命體驗,也就需要不同的形式。魯迅的小說、散文、雜文、詩歌、演講,都那么與眾不同,就因為他的生命體驗的獨特,他的思想的深刻,還有他為此找到的非常妥帖的形式。于是,魯迅就成為了文學史上的一座高峰。

而且,形式里也有一個雅與野的問題。秦腔,高亢激越,適合西北黃土高原,適合表達這里人的苦難生活。但由于文學家或優秀藝術家的很少介入,它的歌詞就顯得平白直樸,音樂表現也比較單調。更接近于民間音樂,聽多了會感到鬧,尤其在現在的城市,更是如此。江蘇的昆曲,由于有湯顯祖《牡丹亭》、洪升的《長生殿》、孔尚任的《長恨歌》,在文辭上一下躍升到了一個很高的層次。不過,昆曲的高雅,也是它現在很難被大眾所接受的原因。但真正的藝術總是“高山流水”,一旦大眾化,其藝術性就值得懷疑。這里就涉及到一個形式問題,藝術必須講究形式。作為詩詞,作為戲劇,它的臺詞,很重要。江南出詩詞大家,出唐宋詞研究大家,因為他們懂音韻,懂平仄。不懂音韻者單談唐詩宋詞的思想內容,雖然不失為一個辦法,但總是感覺缺了那么一塊。從藝術性來說,還未登堂入室。我們古人的古箏、古琴,給人的藝術享受,那是大眾文藝無法代替的。

多年來的政治標準第一,使得我們遺忘了什么是藝術,也疏遠了藝術。詩歌成為了口號,小說成為了表達政治傾訴的一個工具,散文成為了小情感的最好載體。一個民族需要大眾文藝,這沒有錯。但一個民族光有大眾文藝,是可恥的。我們必須要有具有世界水平的文學藝術作品。那么,就不能不注意形式,不研究形式。

北宋詞人周邦彥的詞,一般人很難欣賞,尤其北方人。因為它太細膩,太工而麗,太形式了。我們能看懂蘇軾、辛棄疾這樣的詞,因為他們更口號化,更適合國人的吶喊心理,更適合國人的詩傳統。李清照說:“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邪?蓋詩文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李清照著,王延梯注:《漱玉集注》,山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17—118頁。這里李清照談詞這種文學題材的形式問題,我覺得很到位。陸游《老學庵筆記》云:“易安譏彈前輩,既中其病。”

葉嘉瑩說:“我所說周邦彥使詞發生了一個大的改變,并不是指內容方面的改變,而是指敘寫方式上的改變。”她認為最早的小令,完全以感發取勝,在敘寫方式上要一針見血。因為小令的空間很小,無法鋪陳,必須扼要。后來柳永開始寫長調,開始鋪陳。她指出:“周邦彥用思索安排的方法寫詞,他在寫景寫情時是用勾勒的手段,在敘事時則用小說式或戲劇式的方式。這是周邦彥的特色,也是詞在發展歷史上的一個很大的變化。”柳永、周邦彥能夠以詞寫詞,并發展了詞的表現方式,因為他們都懂音樂。葉嘉瑩說:“我們以前講別的詞人,他們所作的只是配曲子的歌詞,只是文字。可是周邦彥和柳永兩個人都懂得音樂,所以他們所創造的不只是文字,而且還有曲調。”葉嘉瑩:《北宋名家詞選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01—302頁。所以,閱讀周邦彥的詞,就與讀蘇軾詞不一樣。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說:“故先生之詞,文字之外,須兼味其音律。”并認為:“詞中老杜,非先生不可。”

電影大師卓別林能成為世界電影大師,與他塑造的流浪漢形象關系最大。或者沒有流浪漢形象,也就沒有電影大師卓別林。而這一形象,是他在去化妝室的路上,“我忽然有了主意:我要穿一條鼓鼓囊囊的褲子和一雙大鞋子,拿一根手杖,戴一頂圓頂禮帽。我要每一件東西看上去都顯得不合適:褲子是松泡泡的,上衣是緊繃繃的,禮帽是小的,鞋子是大的。”[英]查理·卓別林:《一生想過浪漫生活——卓別林自傳》,葉冬心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151頁。再貼一撮小胡子。這個形式真是天才的創造,他說:“我扮演的人物與眾不同,是美國人不熟悉的,甚至連我也不熟悉。但是,一穿上了那身衣服,我就感覺到實有其人,感覺到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說真的,他會使我轉到種種荒唐古怪的念頭,而在我不曾打扮和化裝成這樣一個流浪漢之前,那一切都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英]查理·卓別林:《一生想過浪漫生活——卓別林自傳》,葉冬心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154頁。在這里,我們看到“形式”對一個藝術家的重要,它甚至是決定性的。很多藝術家從事一輩子藝術,最后一無所成,就是一直沒有找見適合自己的形式。卓別林說,他一裝扮好了之后,有了那身衣服和那副化裝,“笑料和噱頭紛至沓來,在我腦海中不斷地涌現”。同上書,第153頁。

電影大師卓別林塑造的流浪漢形象深入人心,但他只是電影默片時代的產物。在默片時代,卓別林無疑是超人的,無人能及的。他將其啞劇的表演天才與默片時代的電影天衣無縫地完美結合,這才誕生了流浪漢的杰出形象。可是電影的發展過快,很快就進入了有聲時代,卓別林雖然也掙扎著導演、主演了幾部電影,如《大獨裁者》《凡爾杜先生》等,《大獨裁者》還保留了他流浪漢的一些形象,取得了有聲電影的成功。《凡爾杜先生》《一個國王在紐約》雖然不錯,但總體看與他早期電影無法相比了。他無疑感到吃力了。因為他獨創的流浪漢,就形式來說,只適合默片。他說:“如果我真的去拍有聲電影,無論拍得多好,我也沒法超出我演啞劇的水平。我也曾考慮,如何讓流浪漢開口說話:或是說一些單音節的短詞,或是只嘟噥幾句什么。但是,這都不行。只要是一開口,我就會變得和其他丑角一樣了。”同上書,第435頁。

魯迅一生一直想寫一部長篇小說,可最終沒有動筆。我想沒有找到一個“形式”,可能是一個很關鍵的因素。如果說短篇小說是一棵樹,那長篇小說就是一座森林。中國人的思維、情感、性情更適合創作短篇小說,而不是長篇小說。我這里說的是現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中國傳統的長篇小說很多其實還是短篇小說的結集,如《儒林外史》,這一點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說“雖云長篇,頗同短制”,是頗中肯綮的。沒有貫穿全書的中心人物和主要情節,只是分別以一個或幾個人物為中心,其他一些人物作陪襯,形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故事,完全符合中國人散點透視的審美習慣。至于《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都是章回體,也就是屬于中國文化特有的說書傳統。這種傳統,伸縮性特別大,可長可短。就結構來說,也遠遠沒有達到自足的程度。《紅樓夢》第一次打破了說書的程式,而且比較成功,可惜也只完成了80回,并沒有完篇。“五四”文化運動之后,魯迅第一次用全新的結構奠基了中國現代小說,而且無論思想、文才、形式,至今無人超越。但在長篇小說領域,他一直猶豫不前,最終一無所成,用雜文這種更適合自己的文學形式結束了自己的文學生命。他在世的時候,茅盾的長篇小說《子夜》等已經出版,就現有的資料看,魯迅對《子夜》的評價并不高,雖然他沒有公開說什么,但茅盾幾次請求他寫序或評論,他都沒有寫,只是讓胡風去寫。公平地說,現在看那個時候的長篇小說,就結構來說,問題很多。茅盾的《子夜》除了思想的淺薄,就形式來說,也沒有什么可說的。

我甚至感覺到現在為止,中國人創作長篇小說似乎還處于能力不足的狀況。我們的很多長篇小說就其內涵來說,與一個短篇小說沒有多少差別。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還是一棵樹,而不是一座森林。這與中國人的思維習慣有關。看我們的音樂,一般都是很短的,很抒情的,像西方音樂中的那種交響樂,我們是沒有的。而這種交響樂式的多聲部、和聲,或復調,是西方長篇小說的主調。像他們的長河小說、成長小說,歷史小說,視野非常遼闊而厚實。歐美的很多長篇小說杰作,它們的結構就用的是西方交響樂的結構。在那種宗教音樂文化的影響下,他們的長篇小說結構,一般來說都是創新不斷,而且比較成功。因為他們適合長河思維,而我們更適應短章思維。

當代中國文學的衰落,就是作家形式感的缺失。我們猛一看當代文學,作家似乎都在那里瘋狂地進行形式的實驗,五光十色的,但仔細一看,他們只是為形式而形式,并不是出于生命的需要,并不是出于作品的需要,更沒有靈魂的突圍和掙扎。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批評當代作家丟失了自己的靈魂。在這個文化消費的瘋狂時代,眾多的作家把眼光盯在了作品的版稅上,當然版稅不是不可以考慮,只是考慮版稅,與創作應該分開。如果創作的時候只想著我如何寫才能迎合市場,才能暢銷,那么這樣的寫作是可恥的。杰出的作家,一旦進入創作就是進入一種無我的狀態,一種迷狂的境界。由于當代作家普遍的文化修養低下,無法在很高的層次思考人類共同的問題,他們靈魂的不在場,導致他們的技術至上,而不是形式。參見楊光祖《文學的技術與靈魂》,《小說評論》2010年第4期。在這里,技術,與形式,必須嚴格區分開。只有技術,還不是藝術,只有“形式”才可以成就藝術。莊子說的“進乎技矣”就是這個道理。福樓拜說:“風格本身就是觀察事物的絕對方式。”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周克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譯本序第5頁。

真正的形式,是自由的象征。莊子說“逍遙游”,一個內心不虛凈,沒有“坐忘”的作家,是很難真正進入“形式”,并獲得一種形式感。諾瓦利斯說,詩人即世界的創造者。一個真正的作家,是具有精神超越的人,他的眼睛并不在世俗的那個層面,他創作只是為充分表達自己的體驗和感受,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中國當代作品為什么越來越粗糙,越來越沒有細節了?這就是因為他們與這個“世界”的感知方式出了問題。他們的寫作是為“別人”或外在的一個目標,而不是出于自己內心的需要,不是為了安妥自己的靈魂。因此在寫作中他們就沒有耐心,也就是不“耐煩”,只是很快地從不同的寫作對象上“滑”過,而絲毫不愿意停留。他們要的是情節,是懸念,是傳奇,是票房,是感官刺激。真正的寫作就如小孩的游戲,是一種全身心的投入,是細節的玩味、重復,是不斷地停留、回味,是一種徹底的忘我。蘇聯作家布爾加科夫的一段話:“一個作家不論處境何等困難,都應忠于自己的原則……如果把文學用于滿足自己過上更舒適、更富有的生活的需要,那么這種文學是可鄙的。”這樣的作家不管您如何“形式”,也只是“技術”而已,因為您的“形式”不“自由”,您的“形式”為您的實用目的服務。當然,在“技術”的驅動下,哪里還有“形式感”?因此,也就無法形成“結構”世界的能力。沒有“結構”能力,文學作品的質量也就可想而知。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提出的復調、狂歡化詩學、超語言學等,給人們提供了一種獨特的理論視角和思維模式。他借用這些概念來闡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藝術特點。因為在他看來,生活的本質是對話,思想、藝術和語言的本質也是對話,復調是對話的最高形式。復調和狂歡理論張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親昵和平等,而官方真理是獨白式的,體現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壓制和隔絕,只能導致思想的停滯和僵化。只有對話才具思想活力和生機。參看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劉虎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這是一種真正的藝術研究,一種深度對話。中國當下的文學批評,缺乏的就是這種研究。我曾經說,我們的文學藝術批評,什么時候能真正地討論一些“文學藝術”的問題?我們缺乏巴赫金這樣杰出的批評家。

俄羅斯圣彼得堡大學的伊蘇波夫教授評價說:“巴赫金的學說實際上是一種愛的學說,產生于沒有愛的時代,這是一種渴望愛的學說。”我很欣賞這句話。我認為他才說到了點子上。我們的有些學者激賞余華的《兄弟》,認為其使用了狂歡化的敘述手法。還有一些學者面對國內一些三流作品,動不動就使用“復調”的概念。其實,就是不懂“形式”,把“形式”與“技術”混淆了。楊光祖:《〈兄弟〉的惡俗與學院批評的癥候》,《當代文壇》2008年第1期。在這樣一個瘋狂的技術時代,作為真正的作家,我們應該重新思考形式問題,思考形式與文學藝術的神語。

中國當代文學沒落,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作家遺忘了形式,因為作家已沒有形式感,他們都成為了匠人、技術員。他們的書寫不是自己生命的歌哭,不是自己生命的律動,他們只是在生產流水線產品,千人一面,千文一面,文學早成了工具,成為了“器”,成為了死尸。

沒有生命的植物不是植物,是柴草。

沒有生命的文學不是文學,是技術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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