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族藝術與美學觀念的文化闡釋
- 張勝冰
- 8008字
- 2018-11-08 20:12:01
“道”與中國傳統詩性批評
在中國傳統文學批評中,應該說,“道”是其中一個最為核心和重要的范疇,它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的哲學基礎和思維范型。這是因為,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的許多重要理論概念都是按照“道”這一哲學觀念來確立的,它從根本上支撐著整個中國文學批評的理論架構。從這個意義上說,“道”在中國文學批評中具有一種特別的形而上學的哲學意義,成為中國文學批評精神的重要思想根源。以儒、釋、道三家文學批評來說,它們共同組成了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的主要成分,其本體論的哲學根據就來自于“道”。儒家的文學批評是一種社會本體論,重視與社會功利目的相聯系的道統精神;道家的文學批評是一種自然本體論,強調文學的自由本性;而佛家的文學批評則屬于一種心性本體論,突出了人的一種內在領悟能力。事實上,它們都是從不同的層面和角度對作為最高本體的“道”加以詮釋和言說。所以,“道”在整個中國文學批評中是貫穿始終的一種東西。
“道”不僅是中國文學批評的本體之所在,而且也由此派生出中國文學批評最根本的理論范式,那就是詩性精神。所謂詩性批評,就是從這里生發出來的,它在許多方面不同于西方的理性批評。本文著重探討的是“道”與中國傳統詩性批評的內在關系,包括“道”與詩性批評的哲學建構、學理內涵和話語方式等。
一
美國當代哲學家、新墨西哥州大學教授阿奇·巴赫姆( Archie J. Bahm)曾這樣認為:“道”是中國哲學中一個最基本的概念。他進一步強調說:“道”在西方有各種不同的認識和解釋,但又都解釋得不夠充分,甚至有不少誤解的地方。他認為,“道”這個概念是中國文化自身生長出來的一個本有的概念,因此,對它的解釋就需要從它產生的最早的背景中去把握。值得注意的是,阿奇·巴赫姆在研究老子的哲學思想時把“道”同《周易》聯系起來,這在西方學者中應該說是一種很有見地的看法。
因為,關于“道”的原本,《周易》中所述六十四卦的大意,都涉及了。綜合起來講,“道”的最根本的哲學要義就在于它是建立在對事物之發展變化規律的樸素認識之上,并且系統全面地闡述了這一發展變化的規律。這種對宇宙萬物發展變化規律的認識,從根本上講,卻是根源于一個最古老的哲學觀念:陰陽調和而化生萬物。這正是“道”的根本。人們對《周易》自古以來說千道萬,有過種種不同的猜測和解釋,但是,從宇宙萬物的發展變化的觀點去看待事物之間的相互構成關系,卻是其中一個最根本的思想。然而,這種關于事物的發展變化的思想的最深層的哲學觀念,來自于對“道”的深刻領悟。所以,朱熹才說:《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所以順性命之理,盡變化之道也。散之在理,則有萬殊;統之在道,則無二致”
。雖然朱熹是按照儒家正統的觀念來解釋《周易》之“道”的,但卻抓住了“道”的最核心的要素:決定一切事物的最根本的構成法則,并賦予了它們本體論的哲學屬性。這一點,恰恰是“道”作為東方文化的一個突出特點。
《周易》作為我國上古時期的“群經之首”,其中無處不包含著關于“道”的文化哲學內涵,它為中國傳統詩性批評精神的形成,積淀了豐厚的文化養分。與這種詩性批評精神相聯系的是《周易》中的人本主義思想。這種人本主義的本質實際上是一種人生主義精神,它與西方文化中的人本主義是不完全相同的?!吨芤住分邪炎鳛槭挛锉倔w的“道”分為天道、人道和地道三種不同的形式?!断缔o》下中說:“《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边@里所說的“天道”“地道”“人道”,都是決定各種事物關系的最根本的要素。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把“人道”放到了同“天道”“地道”同等重要的位置來加以強調,也同樣視為決定事物關系的一種根本要素,看作最高層次的東西,這個思想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確立得比較早的,也說明中國文化中的人本主義觀念很早就是根深蒂固的,有著深厚的文化思想基礎。正如著名史學家金景芳教授說的:“《周易》的作者認為天地是萬物的本原,天地之間唯有萬物而已。而‘《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又‘與天地相似’,‘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易》之為書,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兑住肥翘斓丶疤斓厣扇f物的摹寫,天地及天地生成萬物是《易》的原本?!?img alt="金景芳、呂紹綱:《周易全解》,吉林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1A2EC/10797208103829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282300-opW3TypcPm5AMlTxL8HEPD9K6Amr6Fqz-0-c6260f6f88f17c73e02f8464362a7c16">“天道”和“地道”雖被看作最高層次的東西,但它們的存在卻并不是孤立的,而是與“人道”相互依存和相互派生的,共同形成了從整個自然界到人類社會的各種秩序關系。所以《說卦傳》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碧斓乐庩?、地道之剛柔、人道之仁義的根本都在于“道”,而且這三者(通常謂之三才)在中國文化中從來都是相互聯系在一起的,可以說都是不脫離與人和社會的一種內在構成關系。這一哲學本體論思想明顯帶有人本主義色彩。
當然,這里要指出的是,中國文化中的人本主義觀念具有較濃厚的倫理意味,這與西方的人本主義(人道主義、人文主義)那種理性的精神是不能畫等號的。中國的人本主義深受道統觀念的影響,把人看作由普遍的道德所決定的,這實際上是一種泛道德化的人本主義。這一點對中國文學批評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影響:一是從積極的方面體現的,使得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明顯具有一種強烈的現世精神,成為社會批判的重要推動力;另一方面則是從消極的方面來體現的,它容易促使中國文學批評逃避現實,或是美化現實,沉醉在一種虛幻的理想世界之中。所以,無論是中國文學批評所強調的入世還是出世,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傳統倫理觀念的影響,始終保持著某種功利的世俗心態,就是出世也與入世有關,同社會人生具有一種密切的聯系。由此可見,中國的人本主義是建立在世俗人生基礎上的人本主義,與西方主要以理性為根基的人本主義不同。
以“道”為本體的人本主義,無論從什么意義上說,都為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提供了一種文化的規定性和發展的路徑,最終形成了不同于西方文學批評的那種獨特的詩性的理論氣質。這又主要表現為兩點:一是批評的本體精神是詩性的,從根本上講是受“道”所決定的,批評的目的就在于悟道;另外批評的模式也是詩性的,是“道”的哲學精神的一種具體發揮,形成中國文學批評的一套獨特的詩性批評話語體系。并且,它是按照“道”的原則來確立的。
由“道”所建構的中國詩性批評在人本主義精神的統攝之下,把“道”加以人生化,從而也就賦予“道”以生命創化的意義,“道”的精神也就成了文學批評追求的最高目標。由于這個作為本體的“道”被人生化了,所以,從根本上講,它必然著眼于宇宙自然與人類社會關系。文學批評的價值也就在于通過文學世界來進一步闡釋這種關系,以確立“道”作為人生的意義。這個過程當中自然也就帶有某種不可言說的內在體驗。這種體驗不是邏輯賦予的,它無法通過邏輯的程序去分析,而是與某種生命情感相聯系,充滿某種內在的張力和悟性,這正是一種詩性的精神。中國文學批評的理論基礎就建立在這種關于“道”的詩性精神的體驗之上?!暗馈迸c詩性精神不僅是相通的,而且也是相互依存和轉化的,有著深厚的學理內涵。關于這一點,本文將在以下部分著重論述。
二
由“道”所建構的中國傳統詩性批評,其學理內涵就在于,它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悟道”這一點,不同于西方的以“邏各斯”(Logos)為文化根基的“愛智”。由西方傳統哲學中生長出的“邏各斯”,之所以成為西方傳統形而上學和科學主義的重要文化基礎,這絕不是偶然的,而是有著某種必然的聯系。因為它們都同“邏各斯”所強調的關于事物普遍法則的知識或普遍的理性精神相關,所重視的都是理性知識和能力在認識中的作用。隨著科學理性和形而上學在整個西方文化中取得統治地位,西方文學批評中的理性精神也最終得以確立,它追求的是理性闡釋和邏輯分析的態度,使西方文學批評被賦予了更多的邏輯理論形態和抽象、嚴謹的意念程序。在它的規范下,西方文學批評表現出的是分析型的理論模式,這是貫穿于整個西方文學批評發展過程的一條邏輯主線。這條邏輯主線的精神實質是科學理性,它所依據的主要是一種“邏輯的結構”,其基本方式是“陳述—證明”的分析式批評,而不是中國文學批評那樣的“感性的結構”,基本方式主要是“體驗—領悟”(悟道),這一點,也從根本上決定了中西文學批評不同的理論特色和發展方向。
由“悟道”所建構的中國文學批評的理論體系,可以說從一開始就不把與這種“悟道”方式相悖的科學理性看作是確立文學批評活動的唯一標準。這一點,恰恰與西方文學批評不同。中國文學批評所追求的不是西方文學批評的那種嚴密精實的邏輯精神,而是一種浪漫灑脫的詩性氣質,注重的是由“悟”所達到的一種心靈境界,而不是由“理”所獲得的一種知性滿足。這也許是最高的悟道方式了,因為道本身是不可言說的,更不能用知性去加以邏輯分析。正如老子說的:“道,可道,非常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苯鹗@在評論《水滸傳》時往往喜歡在精彩處用“妙”字說明,不具體多加解釋,這正是“道”的體現。中國文學批評由于追求的正是這種悟道的精神,把悟道看作是文學批評活動的最高目標,這樣一來也就自然形成了與悟道相聯系的一種詩性話語。這種話語不是一種認知,而是一種體驗,這就構成了貫穿于整個中國文學批評的一條發展線索——體驗論美學的批評。這種體驗論美學的批評通常是與“道”相聯系的某種形而上學的詩學觀念結合在一起,這也就賦予了中國文學批評以更多的“詩”的靈氣。例如,儒家所悟之“道”乃是以德政、仁愛為核心的社會之道,即為人處世和治理國家的最根本的道理,所以,儒家文學批評所確立的一些重要批評范疇,如美刺、言志、中和、養氣、詩教、樂教等,自然都是從社會之道直接推衍出來的,這是儒家文學批評所依據的本體論。
老子曾這樣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名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道家的本體論是建立在宇宙萬物的基礎上,崇尚的是自然本身,這是道家追求的一種形而上的境界。由這種本體論出發,道家學派建構了不同于儒家的文學批評范式。道家學派不能僅僅理解為老莊學說,而是包含了許多與此相關聯的思想體系。它把儒家的道德本體和實用理性上升到一種更具詩性意味的宇宙本體和純粹精神來體認,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中國文學批評的內在理論結構和思維氣質,同時也更加強化了中國文學批評所追求的悟道心理。它與后來的佛教文學批評一塊,最終完成了對中國傳統詩性批評精神的塑造。受這一批評精神影響的主要批評理論范疇有:虛實、興會、神到、神韻、造化、意象、意境、形神、性靈、妙悟等。
總之,對“道”的體認是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的一種基本的理論模式,它采取的不是邏輯分析的方式,而是內在體驗的方式,這種體驗論美學的批評正是由“道”的哲學精神所派生的。它決定了中國文學批評的理論結構是體驗型的,而不是分析型的。它主要依據的是“感性的結構”,而不是“邏輯的結構”。這種感性的結構屬于一種詩性的思維,由它所塑造的是詩性的批評精神。
三
詩性思維是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思維的主要特色,也是形成詩性批評話語的重要根據。這種詩性思維是將中國傳統思維中的某些特質加以綜合化建構的結果。中國文學批評反對把批評完全看作是一種純粹的認知活動,對批評過程作枯燥、生硬的邏輯分解,而是強調一種審美式的體悟精神。這是中國文學批評在思維方式上與西方文學批評最明顯的區別。
首先看時空結構。中國文學批評思維的時空結構是十分獨特的,它是一種詩化的時空結構,這是中國文學批評特有的一種理論表達形式。它是由詩性本體精神所構造的一種富于想象力的藝術時空,不同于那種純粹的理性時空觀念。具體來說,它指的是整個思維中貫穿著深厚、悠遠的歷史宏觀意識,并由此獲得一種思維的濃縮力和擴展力,產生出與社會、歷史和文化相關的巨大的時空容量。
中國文學批評由于是一種受詩性思維決定的詩性批評,在理論的想象性和概括性上比西方文學批評更加突出,所以,也就更富于一種時空結構。陸機的《文賦》作為中國古代最早出現的系統而完整的批評論著,可以說以一種十分獨特的詩性思維表達了對創作經驗和文學活動規律的深刻認識,其中就包含著許多被時空結構濃縮了的歷史和社會內容,這也使得中國文學批評理論具有西方文學批評所沒有的一種獨特氣質。這種理論由于是以詩性的表達出現的,缺乏邏輯上的嚴密性,所以,既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創作論,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批評論,具有較大的包容性和所指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一種時空結構十分突出的理論。如論到作文之由來時這樣概括道:“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渺渺而臨云,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镀P,聊宣之乎斯文?!庇捎诓扇〉氖且詴r空為主的理論結構,在理論思維上雖然跳躍性較大,缺乏一定的嚴密性和系統性,顯得較為零散、隨意,但卻極大地增強了理論自身的表現力以及它所蘊含的批評內涵,使之有一種難得的整體性、概括性和包容性的特點。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中,也體現出的是這種時空結構,因而也是一種詩性的批評理論。
這種由詩性思維所獲得的時空感,在中國整個文學批評史上可以說是一種悠久的文化傳統,其結果是造就了中國文人知識分子普遍具有的一種宏觀歷史意識和人文關懷精神。這也就必然決定了在中國文學批評中,總是要去更多地反映與社會歷史相關的各種人生經驗。特別是儒家的文學批評,在這一點上更加突出。如孔子對《詩經》的評論:“《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焙唵蔚摹盁o邪”二字,卻凝聚著孔子本人整個人生經驗的全部內容?!对娊洝分腥俣嗥髌罚凰谩盁o邪”二字就概括了,其中自然包含了許多無須說明的深厚的歷史時空內涵??鬃拥倪@種文學批評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詩性批評的思維特征,為中國傳統文學批評建立了一種獨特的思維范型。不僅道家的文學批評活動同這點有著內在的聯系,其他各家各派的文學批評和理論中也都不同程度地滲透著這種思維的文化因子。
其次是話語形式。“話語”原義指的是說話、講話或敘說的一種方式等,在單純的語言學意義上是指由語言規則所形成的敘述方式和言語系統。但在解構主義文論家??履抢?,則賦予了話語以新的批評意義。??绿岢龅摹霸捳Z”概念,是在批判了傳統結構主義語言學把語言系統分為語言和言語兩個不同語言單位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一個新概念。之所以我們這里用“話語形式”而不用“語言形式”,是因為“話語”這個概念,更能用來說明中國文學批評在語言思維上的特點。
中國文學批評話語是十分獨特的,從語言學角度講,表現了對語言功能的一種獨到理解,沒有被語言自身的結構規劃所局限,而是賦予了語言更加豐富的表現力。中國文學批評話語是按照傳統的詩性思維來建構的,具有概括性、經驗性和非邏輯性等特點。這種批評話語富于藝術性而缺乏較嚴密完整的理論思維形式,這與西方批評話語所體現出的理論概念和內涵的精確性是不同的。
從概括性上看,中國傳統文學批評話語的概括能力是很突出的,當然,這除了與批評思維有關外,還與古代漢語特定的表意功能有關?!渡袝虻洹分刑岢隽恕霸娧灾尽钡呐u理論,概括性就非常強。究竟什么是“詩言志”?解釋起來卻很麻煩。所以,中國古代對這句話的詮釋也就非常多。這種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批評話語,無疑也深深地影響到孔子的文學批評思維。如他把詩歌(也泛指文學)的作用用十分精練的四個字來概括,即“興、觀、群、怨”。由于概括性太強,人們往往很難理它們的確切含義。這樣一來,不得不引起古往今來多少皓首窮經者對它們作出種種解釋。
概括力強雖然增強了語言自身的表現功能,使語言的能指性和所指性都有所擴展,豐富了它所表達的思想內涵,但是,也同時帶來了在理解上的困難和歧義、多義現象。本來,歧義和多義對文學批評來說也并非是壞事,但是過于追求歧義和多義,文學批評也就談不上還有什么規范性和科學性。在這方面,西方文學批評話語卻有許多可取之處供我們借鑒。
再從經驗性來看,中國文學批評表現出很突出的經驗性話語的特征。文學批評的經驗性話語是直接與中國傳統的詩性思維相聯系的,也就是說,從日常生活經驗和人生的各種經驗中,中國文人可以從中發現對文學批評有著啟發性的思維元素。例如,鐘嶸的“滋味說”和嚴羽的“妙悟說”都屬于一種經驗性批評話語。這種經驗性批評話語主要是根據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得來的一種直觀體悟的認識。如鐘嶸的“滋味”與后來出現的“趣味”“興味”“余味”“玩味”“味外之味”等,都是在中國古老悠久的味覺文化基礎上獲得的一種經驗認識。這種經驗性批評話語作為一種獨特的批評方式,自有它的優點和長處,它可以把一些用抽象的邏輯概念無法表述清楚的東西,通過一種生動、具體的形式描繪出來,便于人們去把握。但是,這種經驗性批評話語也有它先天的缺陷,這就是意測性和概念、內涵的模糊性,缺乏嚴格的理論界定。這正是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理論向縱深層次發展的原因之一。
非邏輯性也是中國文學批評話語的一個突出特點。它指的是批評話語并不注重去構筑龐大、嚴謹的邏輯概念體系,像西方文學批評話語那樣,在概念范疇上表現出高度的清晰性和明確性。中國文學批評話語的非邏輯性也是從詩性思維獲得的,使得這種批評話語無不充滿一種詩意表達的特點。所以,對這種批評文本的理解,也就意味著一種審美建構活動,在一種充滿情感體驗的審美感悟中也就自然步入了批評的王國,而不像西方邏輯性批評話語那樣,始終追求的是一種認知帶來的理性滿足和對邏輯概念的層層梳理。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就文學批評話語的文體特征而言,不但出現了陸機《文賦》這樣的“賦”的形式的批評文體和杜甫的《戲言六絕句》這樣的以詩論詩的批評文體,而且,還大量地出現了另一種批評文體——詩話(包括詞話),這在整個世界文學批評史上都是十分獨特的。
“賦”這種韻文式的批評文體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并不多見,它是典型的按詩性思維的構架和模式建構起來的批評話語?!段馁x》雖然不像《詩品》那樣具體針對作家作品進行評論,但卻如序文中所言,是有感而發的。它通篇都是通過一種非邏輯的文學形式表現出對文學創作的體認,雖不像西方文論那樣具有理論的嚴密性,但卻在文采飛揚中傳達出作文的道理和對創作甘苦的體驗。
而詩話這種批評文體可以是中國文學批評的一種獨創了。從批評理論的角度講,詩話的出現標志著中國文學批評從文學理論這個大家族中走了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門類,也表明中國文學批評已經逐漸走向了成熟和完善。詩話這種獨立的批評文體在中國古代雖然興于宋代,盛行于清代,但它一出現就表現出很強烈的批評文體的自覺性。從宋代歐陽修的《六一詩話》肇始(也有學者認為詩話體的成熟期還可以再提前),經過金元詩話、明清詩話、近現代詩話,其數量非??捎^。從這個意義上講,那種認為中國文學批評沒有獲得獨立發展,并且是與其他文史哲文體混雜不分的看法,至少是缺乏必要的事實根據的。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詩話這種批評文體與西方嚴格的詩學體系相比,確實存在著許多先天的不足,其最明顯的不足就是缺乏較為系統嚴密的理論體系,個人感言和隨筆性質比較突出。正如美學家朱光潛所言:“詩話大半是偶感隨筆,信手拈來,片言中肯,簡練意切,是其所長;但是它的短處在于零亂瑣碎,不成系統,有時偏重主觀,有時過信傳統,缺乏科學的精神和方法?!?img alt="朱光潛:《詩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1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1A2EC/10797208103829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282300-opW3TypcPm5AMlTxL8HEPD9K6Amr6Fqz-0-c6260f6f88f17c73e02f8464362a7c16">這里確實是抓住了中國詩話這一批評文體的特點和不足,但說它缺乏科學的精神和方法,又過于以西方文學批評話語作為標準來衡量中國傳統文學批評。中國之所以出現獨特的“詩話”,而不是西方的“詩學”,正在于它是按詩性思維來建構的批評話語系統,它注重的是關于詩的“話”,而不是關于詩的“學”,即學問、學科、學術等。從這里也反映出中西文學批評的不同的理論追求和特色。
(原載《學術探索》199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