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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一 選題的緣起與研究意義

(一)本研究的緣起

近年來,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當代性在國內學術界是熱門話題之一。這本身見證了時代發展對于深化理論研究的內在要求。這個話題之所以興起,有著復雜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伴隨著西方各種激進思潮的譯介與研究的推進,國內學術界對于經典馬克思理論的耕犁也逐步深入,掀起了一股“回到馬克思”的學術熱潮。與此同時,中國改革開放的推進已經站在了資本全球化浪潮的前面,由此呈現出來的復雜的現實語境,恰恰構成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工作者的另一個亟待深入解讀的“文本”。如何準確地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精髓,并將之應用于當下現實語境的分析,成了許多學者推進研究的重心。這一點,從學者們對歷史唯物主義當代性的積極追問便可見一斑。當然,這個問題的復雜性在于,我們不能無視馬克思之后的西方學者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各種批評,而直接在當代現實與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的文本之間尋找關聯和答案。因此,對于這個問題的探討,有著一個繞不過去的環節,即如何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上審視并回應西方學者在過去的一個半世紀中對馬克思的種種批評。

事實上,馬克思對現代社會的批判或者說是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存在著多個維度。《資本論》作為一個未完成的計劃,其核心貢獻之一在于,它將我們對現代資本主義批判最核心的問題和邏輯架構大致地呈現出來了。當然,在很多很重要的細節問題上并沒有詳細展開。因此,這也在理論上導致了很多理論糾紛,因為,當我們依據馬克思來對現代社會進行解剖的時候,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能夠從馬克思那里汲取不同的資源。在這個過程中,突出了馬克思資本分析理論的某些方面,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論。鑒于此,我們必須思考,西方學者分別從什么角度批評馬克思?他們的批評在何種意義上是合理的?作為他們批判靶子的馬克思是否是他們批判邏輯延伸出來的“幻象”,抑或是被主流或正統馬克思主義誤讀了的“馬克思”?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個封閉的知識或教義體系嗎?或者,如果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個向現實變遷與各種思潮時刻保持開放性的思想系統,那么,這種開放性又通過什么來維系并呈現出來?……要想回答以上這些問題,無疑意味著一個巨大的學術工程,很顯然也不是一本專著所能解決的問題。但這不妨礙我們將之作為研究的期待繼承下來,尋找一個合適的切入點來為回答這些問題打開一個可能的思考向度。

在過去的一個半世紀中,馬克思遭受到了來自經濟學、社會學、哲學等多種學科的各種批評。在眾多批判當中,占據了主流并引起了馬克思主義陣營內外廣泛討論的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在經濟學領域中,成為批判靶子的主要是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及其抽象方法、利潤率來源及“利潤率趨向下降”等理論,代表人物為龐巴維克( Eugen Bohm-Bawerk)、薩繆爾森( Paul A Samuelson)、凱恩斯( John Maynard Keynes)等;在社會學領域中,韋伯(Max Weber)選擇從與馬克思相同的論域來闡發不同的見解,旗幟鮮明地批判了“唯物史觀”,將其指為一種片面的“經濟的解釋”,并通過強調地位集團的作用來沖淡馬克思關于階級和階級沖突的核心觀點,同時通過論證民族國家的獨立作用來反對馬克思的國家觀,進而將分析的矛頭直指社會主義現實運動中的“無產階級專政”的“官僚專政”實質;迪爾凱姆( émile Durkheim)不滿于馬克思主義對經濟因素和階級斗爭的過分重視,認為階級沖突是一種次要現象,是歐洲新型工業社會和分工缺乏管理所導致的。此外,馬克思關于社會兩極分化與工人階級日益貧困化的趨勢論斷,在時代變遷中也遭遇到了新的挑戰。這表現為局部工人階級生活水平的改善、中產階級的興起、工人階級不愿革命等問題上。這些問題的出現構成了伯恩施坦打開馬克思主義理論“修正”之門的現實論據,同時也是“服務階級”、“小資產階級”以及“新工人階級”等新概念的現實支撐,也引發了工人階級是否還革命或工人階級為何不起來革命、知識分子是否是一個可能的替代階級等問題的諸多探討。女性主義運動的蓬勃發展也在理論上對馬克思主義提出了重新審視家務勞動、勞動力與性別再生產及其關系等一系列問題。隨著消費社會問題的興起,關于階級主體的尋求問題更加凸顯了。歷史唯物主義的一些經典概念與命題的內涵與邊界以及相關關系方面(如“基礎與上層建筑”、“生產方式”等)也引發了諸多爭論,甚至被指具有生產中心主義、技術決定論或歷史目的論的重大嫌疑;在戰后日漸凸顯的消費社會圖景中,“生產”這一概念在馬克思歷史理論中長期占據的核心地位被消費、符號或象征、語言或文化等取而代之。另外,隨著資本主義的時空布展,人類生存的空間維度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在這樣的背景中,馬克思的歷史敘事被批評為一種存在著明顯時間偏好的片面言說,與之對應的是,馬克思關于一個階級剝削壓迫另一個階級的問題式,似乎也須轉變為一個地方的人群剝削另一個地方的人群的新范式,等等。不難預見,隨著時空語境的不停變遷,馬克思將遭遇到的批評之聲似乎只會越來越多。當然,這從反方面也見證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不可跨越性。

從上述的種種批判來看,時空前提的改變(資本主義本身的調整與時代變化提出的新問題)、論述邏輯的預設(生產中心、線性進步、目的論色彩、時間偏好)與理論的現實實踐效應(正統或主流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與實踐的雙重困境),這三方面似乎共同構成了馬克思招致批判的主要依據。在理論與邏輯的深層,普遍性與特殊性、必然性與偶然性、結構與主體等矛盾似乎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不可克服的內在邏輯困境。例如,就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來說,結構與主體的關系問題引起了更多的關注。這一關注體現在界劃青年馬克思與老年馬克思的學術旨趣中,體現在存在主義與結構主義的爭論中,也體現在消費社會批判或日常生活批判有關主體的探尋中,以及法蘭克福學派關于文化工業的反思中。在不少西方學者看來,結構與主體的矛盾構成了馬克思歷史敘事中的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例如,佩里·安德森( Perry Anderson)在《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這本小冊子里提出這樣的一個觀點:在馬克思本身的研究思路中,結構和主體是一個遠未厘清的關系。他認為,在解剖資本主義內在邏輯的時候,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定格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的結構性矛盾之中;而尋找歷史前進的動力之時,拉動歷史行進的重任卻落在了無產階級的肩上。前者無疑是偏向結構的視角,而后者凸顯的卻是主體之維。這二者的關系在馬克思的批判思路之中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呢?對此,馬克思本人在其有生之年也未能給出明確的解釋。這為后來的馬克思主義陣營內部的理論分裂埋下了禍根。當歷史與思想的車輪行至20世紀,結構與主體分為兩種思路,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內部爭論的中心問題,具體化為結構主義與存在主義的思潮之爭。參見[英]佩里·安德森《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余文烈譯,東方出版社1989年版。暫且不論安德森的這一思路是否將問題簡單化處理了,他無意中切中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為我們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上回應種種質疑并重新思考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性開啟了一個思考向度,即馬克思的社會結構思想與歷史變革學說之間的邏輯關聯。

泛泛而言,在第二國際與蘇東正統馬克思主義之外探尋新出路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在一個與馬克思不同的時空語境中所做的種種努力,亦可視為在被正統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決定論”撕裂了的結構與主體之間尋找溝通橋梁的嘗試。從理論形式與主題來看,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紛紛轉向了意識形態、文化、日常生活、生態、性別、空間等這些被傳統馬克思主義視為次要的領域。理論的這種“形式的轉移”與“主題的創新”,一方面表現為時代變遷的理論反映;另一方面似乎也指涉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在元理論建構方面的某些不足。在主流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看來,歷史唯物主義絕不是一個封閉的教條體系,而是一個能與時俱進的開放系統。正是基于這樣的立場,在回應時代變遷和其他學科的思想沖擊的過程中,西方馬克思主義從不同的理論視角推進了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事業。同時也在理論上提出了更新歷史唯物主義的訴求。那么,我們該如何定位西方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批判的推進,如何看待他們試圖更新歷史唯物主義的種種嘗試呢?具體而言,如何審視他們的理論更新與馬克思思想和方法的承繼關系、批判的邏輯支點與現實變遷之間的內在關聯,以及不同時空境遇中的不同視角之間的內在相關性?很顯然,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存在著不同的理論視角或不同的理論切入點。那么,合適的理論切入點在哪?

從理論對象來看,從馬克思到西方馬克思主義都分享著一個共同的思考對象,即資本主義的矛盾運動機制。只不過,馬克思聚焦于探討資本主義的歷史性及其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到了西方馬克思主義那里,由于所處的時空語境的變化,這個問題便凸顯為“資本主義何以幸存”的問題。也就是說,探討資本主義的運動機制及其內在界限是他們的共同焦點。就資本主義社會的解剖過程來說,這個問題主要表現為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問題,它既構成了馬克思乃至當代西方左派解剖現代社會結構的一個核心視角,也是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最重要的貢獻之一。當然,不論是在馬克思那里,還是在西方馬克思主義那里,對于資本主義動力機制或社會再生產機制的研討總是與對歷史變革主體的探尋緊密相連的。問題的復雜之處在于,資本主義的運動機制與內在矛盾的呈現形式在不同的時空境遇中有著不同的表現形式。這就決定了,對于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機制的研究或歷史主體的探尋就存在著多種理論視角。因此,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將各個時期的資本主義批判在一個邏輯平臺上呈現出來,進而識別出從馬克思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對現代資本主義批判最核心的問題和邏輯構架,以及不同理論視角之間的邏輯關聯,由此推進我們對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的當代性理解,讓歷史唯物主義抖落各種外加的理論指責和本不應承擔的歷史重負,以更加真實的面貌走進當代,指導我們當下的理論思考和實踐探索。

(二)研究的意義與旨趣

在歷史唯物主義那里,人們物質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構成了歷史的本體。這并不意味著,歷史唯物主義只關注經濟過程這一維度。在《政治經濟學批判》( 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導言(簡稱“《57—58手稿》導言”)中,關于生產一般的兩個抽象的說明,馬克思提煉了生產的一般規定,即“一切生產都是個人在一定社會形式中并借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頁。他強調,關于生產,我們不能停留在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一般抽象規定上,因為他們試圖掩蓋歷史性生產的差異性,從而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包裝為自然的、永恒的必然性。與之相對,馬克思強調我們所談論的生產,“總是指一定社會發展階段上的生產——社會個人的生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6頁。。“在社會中進行生產的個人,——因而,這些個人的一定社會性質的生產”才是我們分析的真正出發點。此外,必須注意的是,“每種生產形式都產生出它所特有的法權關系、統治形式等等”同上書,第29頁。。這就意味著,完整的生產方式分析,必須不僅包含生產過程中的各種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的研究,還必須包含與之相應的法權關系、統治形式等方面的再生產過程的研究,其最終的落腳點在于人的社會性和全面素質的如何生成的問題。進而言之,理論的焦點表現為特定生產形式借以再生產的社會形式的再生產問題。

事實上,從馬克思分析視野中資本邏輯的生成與發展機制來看,這個社會形式的再生產問題不僅包括了經濟領域中的擴大再生產問題,也包括了與之相應的法權關系、統治形式的再生產問題,此外,還應該包括與之相對應的意識形態的再生產問題——實際上,這一點直指人的社會性與各種素質、能力與需要的再生產問題。例如,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對拜物教問題的分析,正是從無產階級的視角揭示了意識形態再生產對于資本再生產的重要意義。總體而言,在解剖資本主義社會這種有史以來最為復雜的社會機體過程中,馬克思始終堅持的是一種總體性、矛盾內生性與運動的視角。在探究資本主義生產勞動過程中,他多次強調了這樣的一個觀點,即資本主義的整個再生產過程表現為價值與關系兩個不可分離的方面,其中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遠比物質產品和資料的生產與再生產過程來得重要。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2、450—451頁等。從整個社會生活層面來說,生產關系的再生產是探討人在特定社會形式中的生存方式的生產和再生產的必要環節。可見,馬克思關于社會再生產的思想,本身并不局限于經濟過程的擴大再生產分析,經濟過程的分析,經由社會關系再生產的分析,最終直指一定社會形式中人們生存方式的生產和再生產問題。

當然,馬克思的再生產理論側重點在于探討資本主義運動的內在邊界與社會關系異化的深層機制,因而相關研討主要是限制在嚴格的政治經濟學研究視域當中展開,對于經濟異化與社會關系、人的生存方式(體現為意識形態等問題)之間的關系的論述只是提綱挈領式的。與馬克思再生產理論不同的地方在于,西方馬克思主義面臨的資本主義再生產機制更加復雜了,馬克思所強調的遠比物質條件再生產更為重要的社會關系再生產,從總體上溢出了狹義的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擴散到生產之外的社會生活當中,并且,生產過程之外的社會生活過程中的社會關系再生產問題占據了主導性的地位。例如,阿爾都塞在討論資本主義勞動力再生產機制時,就明確指出,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已經溢出了馬克思的生產過程視野,擴散到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這也是他提出“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言說的邏輯支撐。這其實也是馬克思之后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共同面臨的現實情境,也是他們從各個主題和視角切入,試圖深化和拓展馬克思再生產理論過程中提出自己的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研究時必須穿透的理論難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再生產理論與馬克思的社會再生產理論有著明顯的異質性。但他們無疑分享了的一個共同的理論主題,即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的內在矛盾與邊界。當然,從馬克思嚴格限于經濟過程中的社會再生產理論,發展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再生產研究,在理論上需要一個過渡。

恩格斯晚年書信中對歷史唯物主義核心命題的補充性解釋為后來的思考打開了一個新的向度。恩格斯在晚年書信中多次重申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命題:“……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95頁。為避免歷史唯物主義被簡單化為經濟決定論,晚年恩格斯在1893年7月14日致梅林的信中,對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辯證關系進行了補充性的反思。他寫道:“此外,被忽略的還有一點,這一點在馬克思和我的著作中通常也強調得不夠,在這方面我們兩人都有同樣的過錯。這就是說,我們最初是把重點放在從作為基礎的經濟事實中探索出政治觀念、法權觀念和其他思想觀念以及由這些觀念所制約的行動,而當時是應當這樣做的。但是我們這樣做的時候為了內容而忽略了形式方面,即這些觀念是由什么樣的方式和方法產生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00頁。

有趣的是,伴隨著資本邏輯的時空拓展及其豐富多樣的呈現方式,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似乎冥冥中感悟了恩格斯的省思,紛紛將理論的焦點問題轉向了恩格斯所言及的“形式”方面,即“觀念是由什么樣的方式和方法產生的”。這個問題,具體表現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對意識形態、文化與日常生活等方面的聚焦,不論是從宏大的哲學邏輯,如青年盧卡奇(Ceorg Lukacs),還是從現實政治斗爭的策略研究,如葛蘭西( Antonio Gramsci),抑或是寬泛的社會生活批判轉向,如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等,又或是具體生產過程中的微觀探討,如阿蘭·圖海納(Alain Touraine)、布洛維(M. Burawoy)等,他們無疑都延續并拓展了馬克思關于社會再生產機制的探索。差別在于,如果說,馬克思更多地關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形成的宏大社會關系結構的內在矛盾機制,那么,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的焦點在于研究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在經濟過程之外的領域中的運行機制。

當然,這種理論層面上的差異與理論研究對象——資本主義的現實變遷有著莫大的關聯。因此,社會再生產問題的研究旨趣之一,也正是在于識別出從馬克思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建構與其現實對象之間的關聯,以及他們彼此之間的理論關聯。這種關聯,決不是一種學術臆斷或虛構的概念游戲,而是深深植根于資本主義現實的變遷以及揭示這種變遷的內在矛盾與機制的理論沖動中。關于這一點,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在分析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的生成邏輯時,提供了一個值得玩味的思考視角:“資本主義需要一個還沒有存在過的人類,在辦公室里,他們謹慎矜持;在購物中心里,他們卻瘋狂放肆。”[英]伊格爾頓:《理論的興衰:20世紀80年代以前文化理論的發展》,載《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8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4頁。我們不妨將伊格爾頓的這個提法進行轉換,對于從馬克思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左派思想家而言,社會再生產的研究焦點或問題式在于:資本主義為了獲取長足的發展和激發更大的活力,為了更好地實現資本積累,他們需要的是一種什么樣的觀念體系或意識形態,需要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政府或國家,需要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方式設計和社會個體,需要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空間形式……當我們這樣發問的時候,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與現代社會之間馬克思與西方馬克思主義之間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之間的內在關聯也就浮現出來了。

因此,本論題聚焦于西方馬克思主義在風云變幻的20世紀當中對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的相關論述,一方面審理現實語境變遷中的思想史(以對資本主義的理解為中軸),透視其理論與實踐的動態關聯和辯證關系;另一方面,測度他們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批判思路的分析和批判的合理性與種種誤讀,進而尋求一種立足于時代變遷語境中的思想對話,凸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當代性。以此為關照,必須審理這樣的一個問題:社會關系再生產問題并不是資本主義社會所獨有的,那么,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社會關系再生產的獨特性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馬克思在現代性的發端之處,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逐步占據了主導性地位的上升時期,為這個問題的解答列下了一個宏大的分析綱要,但許多具體層面的分析受限于其個人精力與時代情境而無法詳細展開,現在看來是有待具體展開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立足于一個明顯異質于馬克思時代的資本主義時期,所側重展開的具體分析,是否真的徹底溢出了馬克思的分析構架(分析范式),讓后者徹底過時了,這還是一個需要進一步審理的課題。對于這個問題的審理,視角和路徑并不唯一。更重要的問題,透過這個專題的審理,我們將看到,在他們的理論視域中,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的新特質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內在結構和歷史機制的分析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的歷史分析及其呈現出來的未來可能性空間又將是一幅什么樣的圖景,以及它與馬克思歷史理論的重合度或者異質性等問題。

基于本項研究的這些問題意識,我們認為,以再生產為理論視角的探討具有以下優點:

(1)從方法論上的個人中心主義視角、訴諸直接性或停留在現代世界的碎片化生活體驗和感知層面,上升到對歷史進程的總體性過程的視域,由此識別現代性進程的內在矛盾及其演變,從而為把握越來越復雜的資本主義社會機體和社會生活表象的動力機制、探尋“可能的世界”并描繪其前進的路徑,提供了一種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可能性。從單子式獨立個體的抽象分析,發展到基于主導性生產方式研究的階級分析,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為我們探尋社會歷史變革主體指明的正確路徑。這也為歷史變革主體的自我意識的正確孕育,自身力量的壯大并最終掙脫資本關系再生產的循環網絡,為進一步的集體行動奠定創造了意識前提。從這個角度來說,青年盧卡奇的研究其實包含了不少富有啟發性的思考。應該來說,他推進了馬克思關于拜物教以及對1848年革命失敗的理論反思,并將自己遭遇的新的時空前提進一步理論化。在論述無產階級而不是資產階級才是理論認識與實踐行動統一的歷史主體這個問題上,盧卡奇抓住的是他們在社會生活生產和再生產這一龐大物化結構當中的地位這一邏輯支點。“如果資本的物化被熔化為它的生產和再生產的不停的過程,那么在這種立場上,無產階級就能意識到自己是這一過程的真正的……主體。”[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268頁。

(2)再生產的總體視角有助于我們告別線性因果關系的機械思路,拒斥單向性的決定論模式,認識和把握復雜社會機體的矛盾運動過程及其呈現出來的多層次、多樣態的現象,進而把握社會現象的過程與本質,揭示其運動發展的趨勢,為探索改造現實的可能路徑與主體力量奠定必要的認識基礎。這正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之理論與實踐辯證統一的品質和要求。誠如哈維(David Harvey)的分析所示,社會歷史變遷的機制是一個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所主導并決定了的多環節相互作用的復雜過程,其中,起最終決定作用的物質生活的生產再生產過程與其他環節之間的關系,并非常識所青睞的因果關系,而是一種各個環節相互作用并且主導因素將其他各種矛盾內在化了的辯證過程。參見[美]戴維·哈維《正義、自然和差異地理學》,胡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我們應當警惕那些停留在表面的、直接性的現象認知范式(物化意識結構的認知方式),而應采取中介性的、總體性的辯證視角。從這個角度來看,盧卡奇對于深陷物化意識中的、訴諸直接性和形式理性這種資產階級認知方式的批判無疑是值得肯定的。

(3)強調社會歷史運動機制的總體性特質,呈現當下現實的“抽象的具體性”,推崇社會歷史研究的過程辯證法與總體性原則。盧卡奇指出,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的研究方法繼承了黑格爾辯證法的精髓,即將思維與存在理解為過程的統一和總體,堅持了歷史過程與結構總體性的辯證統一。馬克思的辯證法是一種總體性的辯證法。無獨有偶,哈維將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解讀為一種過程辯證法,強調過程對于物和關系等組織化、物化固化了的社會存在的優先性。并且,唯有在過程當中,社會歷史的總體性才得到呈現。在資本主義社會,這種過程的體現正是資本邏輯的擴張和運動,表現為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再生產研究視角所倚重的方法論實際上是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論要求。抽象上升到具體,在一般意義上是一種思維層面的認識過程和方法。事實上,它深植于資本主義現實變遷的動態過程中。這種方法的提煉,源自一種社會歷史的過程辯證法,在根本意義上將人們把握現實、認識過去和展望未來所依賴的概念構架植根于現實生活過程的歷史變遷。在探尋現實生活變遷的動力機制時,馬克思的資本主義研究帶給我們的啟發在于,必須抓住其中起決定作用的生產方式及其主導的社會關系再生產的問題。抓住了這種“特殊的以太”和“普照的光”,我們才能審視生活中的其他現象和環節,現實生活的“抽象的具體性”才得到了科學的呈現。并且,這種呈現并不止步于認識論上的旨趣,而是直接通達改造現實的實踐活動。

總之,認知對象的特性決定了關系再生產的理論視域的必要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有史以來最為復雜的社會化大生產形式,資產階級社會是有史以來最為復雜的矛盾結構與動態機體。物性實存、意識(包含無意識)與心理、現實的物質生活、關系(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自然)空間等,構成了我們理解資本主義變遷及其矛盾運動的機制和邊界的幾大層次。只有借助關系再生產的視角,才能將它們融為一體,并基于主導的社會生產方式分析,呈現出資本主義動態的、總體的社會結構與運動過程。這對于我們把握歷史行進的脈絡、社會變遷的機制、社會變革主體的生成、發育和壯大,以及探求可能的未來世界,都提供了一個卓越的理論視角。

二 關于社會再生產研究的問題域設定、研究進路與研究概覽

(一)關于社會再生產研究的問題域設定

從國內外主流的相關文獻來看,自馬克思《資本論》發表之后,關于社會再生產問題的研究呈現為多元化多學科參與的特點,但主要體現在經濟學、社會學與人類學等領域中,主要涉及了身體、家庭、教育與性別等內容的再生產問題。這其中尤以社會學中有關社會生活中的微觀權力機制、關系與結構的再生產研究為主流,代表人物如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阿蘭·圖海納、吉登斯(Anthony Giddens)、N.盧曼(Niklas Luhmann)等。從馬克思主義思想傳統來看,關于再生產的問題的研究明顯地呈現為兩個階段,并分別側重于價值再生產與關系再生產兩個層面。從根本上來說,他們的共同主題其實是延續了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內在矛盾與發展界限的批判性思考,只不過不再是像馬克思那樣聚焦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這一核心視軸,而是更多地轉向了生活方式與個體社會存在方式等視角來展開。盡管關注點和切入點不同,但他們無疑都繼承了馬克思資本分析的核心問題式——資本的發展界限究竟何在?套用列斐伏爾的表述來說,此即資本主義何以在當代幸存。

從源頭來看,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堅持的研究視角在于:資本主義再生產問題包括了物質生產資料、價值、關系和人的生產與再生產等多層次的內容,其中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遠比物質資料的再生產來得重要,而人的生存方式的生產和再生產是理論批判的最終落腳點。因此,在馬克思那里,雖然并未詳細展開,但從他的分析邏輯來看,社會再生產的研究應不僅包括了經濟過程的生產與再生產,還包括了使經濟生產能連續進行的其他與經濟過程并無直接相關的社會條件的再生產。

但是,自《資本論》之后,就再生產“條件”的范圍和它們同生產方式的關系問題,在馬克思主義者中間引發了重大的爭論。一方面的觀點主張,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的主導過程是在經濟基礎中展開,因此不言而喻地構成了生產方式本身的內涵。另一方面的觀點認為,再生產高度依賴生產方式之外的社會生活過程,并且后者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它為特定生產方式的生產和再生產提供條件或制造問題,因此構成了資本主義研究的可能突破口,因而也是階級斗爭的可能對象。這兩方面的爭論在一般層面上表現為經濟領域的再生產與文化意識等“上層建筑”的再生產兩個維度。前者的主要視線也是圍繞經濟領域的再生產及其界限來探討,以第二國際的盧森堡(Rosa Luxemburg)、布哈林(Nikolai Ivanovich Bukharin)、希法亭( Rudolf Hilferding)、考茨基(Karl Kautsky)等為主要代表,列寧的帝國主義論與曼德爾( Ernest Mandel)的晚期資本主義理論都可以視為這一路向的進一步延伸與發展;就后者來說,正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聚焦點所在,也是本書研究的焦點問題。意識形態、現實的物質生活(日常生活)、空間,是他們將馬克思的“關系再生產”向度進一步拓展和具體化的三個主要維度。盡管各自的理論表述、邏輯支撐和現實指涉各不相同,但他們分享著共同的關注焦點——資本主義何以幸存?

當然,必須強調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對于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機制的研究,核心聚焦點在于生產過程之外的社會生活之中,在理論形式與論說邏輯上采取了明顯異質于馬克思的思路,他們以各種方式告別了馬克思再生產理論的政治經濟學研究與批判這一核心視域,從而也將馬克思基于生產方式分析之上的社會關系再生產視角進行了重要的轉換。更進一步而言,西方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研究,已經不再基于政治經濟學研究之中的生產方式分析,而是將之置換為社會存在方式與生活樣態。這一重要的邏輯轉換,決定了他們的論說方式、理論資源與斗爭策略的多樣化、異質性。因此,從理論的根本邏輯上來說,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再生產研究不能簡單地視為馬克思再生產理論的具體化。當然,他們共同的理論旨趣——資本主義內在矛盾與發展導向的研究和批判,構成了他們相互之間可以溝通和比照的邏輯支撐。因此,本書關于社會再生產問題的研究,緊緊扣住這一主題來梳理。至于西方馬克思主義再生產理論與馬克思再生產理論的根本異質性,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內部代表人物之間的差異性,都不是本書致力于探究的重點問題。另外,更廣闊的社會學、人類學、性別理論、生態理論等方面的相關探討,無法一一顧及,只有在它們與資本主義機制、動力與界限問題有密切關聯的情況下,才進入本研究的視域。這在一定意義上構成了本書的缺陷,但也為將來的進一步研究指明方向。

(二)社會再生產問題的研究進路

就資本主義再生產界限的研究而言,馬克思主義思想陣營當中也可分為兩大路向。其一,堅持將再生產的問題限定在政治經濟學研究視域之中,認為經濟基礎的研究更為關鍵,社會生活其他層面的研究相對來說是次生的;其二,認為隨著資本主義的時代變遷,僅限于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視野是不夠的,容易在理論與現實之間產生斷裂,而時移世易,再生產研究也應推進至狹義生產過程之外的更廣闊的社會生活當中。

(1)政治經濟學視域中的再生產問題

關于資本主義經濟過程的擴大再生產問題的研究,集中體現在《資本論》第2卷第18章至第21章等內容中。其中,馬克思具體研究了社會總資本不同部分的再生產問題,不僅是價值量的再生產,同時也是物質的再生產。馬克思把社會生產分為生產資料的生產與消費資料的生產這兩大部類,并把再生產分為簡單再生產和擴大再生產兩種類型。簡單再生產意味著,全部剩余價值被資本家以非生產性的方式消費了(也就是說,完全被用來購買消費品);擴大再生產則意味著資本家將全部剩余價值的一定份額用以購買追加資本(可變的和不變的),以便擴大現有生產規模。

在馬克思之后,馬克思關于經濟過程的再生產分析及其現實效應問題引發了不少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的研究興趣和爭論,其中包括了盧森堡、希法亭、鮑威爾、列寧、布哈林、格羅斯曼和羅斯多爾斯基等人。他們討論的焦點在于資本主義經濟危機與再生產的問題。其中,盧森堡與布哈林的爭論具有重要的意義,引發了較為廣泛的注意。盧森堡于1913年、1915年先后分別寫作了《資本積累論》和《資本積累——一個反批判》,具體闡發了她對馬克思擴大再生產的理解。參見[德]羅莎·盧森堡《資本積累論》,彭塵舜、吳紀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年版;羅莎·盧森堡、布哈林:《帝國主義與資本積累》,梁丙添等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在她看來,馬克思的再生產公式是一個建立在只有工人與資本家組成的“純粹資本主義”想象之上的,并不適用于當下的現實分析。在這種純粹的想象模型中,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將面臨消費不足的問題。然而現實卻不是如此。在盧森堡看來,這個公式應當揭示出這種需求的不足;額外的有效需求必須在公式之外產生,也就是說,額外的有效需求必須產生于資本主義制度之外,這就是為什么,資本家必須不斷地在非資本主義世界尋找新的市場。因此,她主張引入“非資本主義”這一“第三者”因素。盧森堡的論點引起了激烈的爭論。布哈林認為盧森堡未能把握馬克思再生產理論的方法論實質,將科學抽象與現實具體對立起來。他認為,馬克思的再生產理論本身是一個自足性的內在動力機制,就探討資本主義崩潰而言,必須堅持把資本主義視為“矛盾的統一”,資本主義社會運動的過程是資本主義矛盾的再生產的過程,而擴大再生產的過程正是其內在矛盾的擴大再生產的過程。因此,無須引入資本主義體系外的“第三者”因素。參見[德]羅莎·盧森堡、布哈林《帝國主義與資本積累》,梁丙添等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盧森堡對馬克思再生產理論的批評,其理論價值并不局限于政治經濟學范圍內的爭論,而是為馬克思主義傳統對資本主義運動界限的研討引入了另一個思考范式,即資本主義體系與非資本主義體系之間的關系問題,這就溢出了馬克思以英國為假想模型的純粹資本主義內部的分析框架。很顯然,盧森堡這一思路的拓展,對應于資本主義發展到壟斷帝國主義并掀起全球殖民運動高峰的這一現實。后來,不平衡發展理論以及曼德爾對晚期資本主義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是沿著盧森堡的路線繼續推進。因此,就資本主義何以幸存這一命題而言,盧森堡指明了一個新的探索方向,即非資本主義。盧森堡無意中為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開拓了一個新路向。誠如布羅代爾( Fernand Braudel)所戲稱的那般,資本主義發展壯大的過程表現為從自己家里( 流通領域)走出,走進別人家里(生產領域),然后擴散至政治、文化和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參見[法]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1卷,顧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套用布羅代爾的表達式,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來說,資本主義正是因為掌握了意識形態、殖民了日常生活、占有并再生產空間等方式,成功地實現了其自身的擴大再生產。而這絕非僅僅是經濟意義上的,而是整體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例如,列斐伏爾就將盧森堡問題的答案改寫為“日常生活”,即資本主義通過對“日常生活”的殖民取得了幸存和活力,從而開啟了西方左派關于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的轉向。

(2)社會生活領域中的社會關系再生產研究

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的思考,絕非局限于狹義的經濟生產過程中,其理論視角內在地包含了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之外的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領域,延伸至那些使特定生產方式能夠繼續存在所必需的社會生活過程之中。例如,馬克思曾經提供了一個例子,揭示了資本力量為了確保勞動力的再生產,是如何動用各種手段防止那些處在失業高潮中的技術工人移居外國。參見《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33頁。此外,在《57—58手稿》導言中,馬克思明確將狹義經濟環節的生產視為更為廣義社會再生產總體過程的一個因素。當然,馬克思有關政治經濟學方法論的研討采取了提綱挈領的方式,并沒有具體闡明,要實現社會總體再生產到底需要哪些環節和哪些社會過程介入。在某種意義上,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正是聚焦于馬克思所未能詳細闡發的再生產環節,對影響甚至某種程度上決定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實現擴大再生產的環節進行了更為詳細的研究。就本書的討論域而言,西方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關系再生產的研討依據主題先后,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個方面:意識形態、日常生活與空間。

第一,關于意識形態與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的問題研究,發端于青年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在這部被譽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圣經”的開端性著作中,盧卡奇以泰勒制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分析為藍本,至少從以下三個方面拓展了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的研究。其一,關于勞動者心理結構的物化與勞動過程的合理化的分析。盧卡奇探討了泰勒制生產過程中的合理化機制問題,指出,這是一種深入工人“靈魂”的機械化。盧卡奇的物化分析思路,實質上指涉了生產過程中工人的認同機制的生產,而這一點恰恰是泰勒制的生產體系(機器、技術與分工)與生活的普遍商品化過程推動的。其實質是資本主義生產合理化邏輯向社會生活方方面面滲透的過程,并滲透進了人們的內心,因而在意識層面上表現為一個無所不包的物化意識結構。時隔半個多世紀后,美國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家布洛維對于生產過程中“同意”的生產機制分析,在邏輯上其實是與盧卡奇前后呼應的。其二,資產階級哲學的二律背反實質上是資本主義物化結構的哲學反映。盧卡奇并沒有停留在意識形態的層面上對資產階級哲學的內在矛盾進行泛泛地批判,而是指明了這種矛盾的現實根源。實際上,資產階級哲學的內在矛盾,恰恰揭示這種與資本主義物化結構相一致的歷史觀與意識形態的再生產。這也證明,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和再生產,不僅僅表現為資本本身的擴大和再生產過程,同時也包含了資產階級意識的再生產過程。例如,當盧卡奇論及資產階級的“虛假意識”問題時,他指出,“使資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成為‘虛假’意識的界限是客觀存在的,它就是階級地位本身。它是社會經濟結構的客觀結果,決不是隨意的、主觀的和心理上的。”[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108頁。“那些二律背反是資產階級社會存在的基礎,是由這個社會——當然是以混亂和從屬的形式——連續不斷地生產和再生產出來的。”同上書,第227—228頁。其三,總體性、階級意識與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盧卡奇對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總體性的揭示,顯示了他對馬克思社會結構有機體思想的深層領悟,而這樣的總體性視野,也為他有關階級意識的論證與資本主義有機整體再生產之間的關系論證打開了路徑;盧卡奇在哲學邏輯上論證了無產階級作為潛在的主客體同一和重現歷史總體性的最終實現者具有歷史必然性,其焦點問題在于階級意識;階級意識的現實指涉,意在突破物化的心理結構和破碎化了的現實,重現總體性的世界,而這一點,實質上也在心理和意識層面上斬斷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的鏈條。至于無產階級如何突破這種意識的再生產過程的論證是否科學,另當別論,但至少為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打開了一條思路。此即,在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之間的裂隙總是存在的,而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的表現形式和復雜程度是不一樣的。而那些受到社會現狀壓迫和奴役的群體要想成為變革歷史的主體,那就必須沖破各種意識形式的迷霧、把握真實的歷史進程,因此意識形態在理論上必然是一個焦點問題。對應于無產階級解放的現實語境,面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自身的調整和社會整體的文明化、和諧化進程,無產階級革命意志的衰退和斗爭的空間分裂,實際上將意識形態問題研究的重要性以現實教訓的形式凸顯出來了。很顯然,對這個問題的研究,不能局限于狹義的經濟過程當中,必須轉向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中,更加細致地描繪社會變革主體得以培育與壯大的可能性圖景。從這個思路上來看,晚年盧卡奇對日常生活異化問題的關注和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批判、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等都是一脈相承的。

與此同時,葛蘭西立足于意大利的特殊語境,對列寧十月革命成功后的歐洲無產階級革命的走向及其現實斗爭策略問題展開了深入的思考,提出了文化霸權理論。葛蘭西霸權思想的另一個十分重要的現實背景是福特主義的生產方式及其社會再生產問題。他不僅考察了美國福特主義生產過程中的合理化與勞動者的機械化問題,還分析了現代職業教育的興起和現代技術發展之間的關聯,以及資本對勞動者在生產之外的社會生活方式的監管與重塑問題。參見[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葆煦譯,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葛蘭西對國家與市民社會領域中的文化霸權問題的思考,實際上是繼列寧之后大大深化和推進了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研究。葛蘭西對國家的市民社會內涵與意識形態的控制權的研討意在揭示,現代資產階級國家已經是強制與同意的結合體,其作為制造和維持“同意”的實踐與理論活動的復合整體,表現出“武力和同意,統治和領導權,暴力和文明”的二重性;國家不僅僅是強制——政治社會,更是民意——市民社會。資產階級已經意識到,要維持他們的統治,僅僅依靠政治上的強權和暴力是不夠的,必須通過教會、學校、工會等社會機構對人們日常生活進行潛移默化的滲透與影響,將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一點一滴地滲透到民眾中去,不斷制造著大眾的“同意”,這樣方可強化統治階級的統治。這種大眾同意的生產,實質上是在社會生活中不斷生產和再生產著對統治階級合法性的認同。因此,作為一種革命斗爭策略,無產階級的革命動員更需要一場文化意識形態中的革命,它要求無產階級具有比自己歷史性的階級敵人更廣、更好地傳播自己世界觀的聚合能力,即需要一種不同于傳統知識分子的有機知識分子,打破統治階級對意識形態和文化霸權的壟斷,推動無產階級的自我認知。可見,葛蘭西對文化霸權的思考及其對知識分子的社會功能的定位,都深植于整個社會生產結構及其社會關系的動態再生產過程之中。這也從側面印證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的復雜性、隱蔽性與意識形態化等特質。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引發了西方激進左派的“葛蘭西轉向”,推動了阿爾都塞、列斐伏爾、米利班德、普蘭查斯以及哈貝馬斯等人對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重新審視。時隔半個多世紀以后,美國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家布洛維對壟斷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同意”機制的分析,亦是深受葛蘭西影響的結果。

阿爾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沿著葛蘭西所開啟的新思路,把霸權問題的分析植入應著時代變遷的要求,在資本主義社會呈現為由生產主導型轉向消費主導型社會的具體歷史情境中,從社會關系再生產的角度重新定位了意識形態的功能,同時也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重新定位。他理論思考的焦點在于:在現代社會中,個體主體是如何被納入到資產階級社會結構之中而成為其當事人的。他試圖站在馬克思主義角度重新審理資產階級社會的再生產問題,從而實際回答無產階級階級性的弱化問題。為此,他重新界定了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概念,意在從理論邏輯上揭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如何在傳統的生產過程之外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出來,從而維持自身統治的。參見[法]阿爾都塞《哲學與政治》,陳越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他分析了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運行機制、特征及其根本目的——資本主義剝削關系及其合法性的再生產。依據他的分析,宗教、教育、家庭、政治、法律、工會、傳播系統、文化等都構成了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具體運行機構,它們發生作用的領域既包括公共領域,更包括私人領域,后者是主要的作用領域。而發揮作用的主要方式則是非暴力的、意識形態的隱蔽方式——規訓與隱蔽的說服。總之,意識形態將具體個體“詢喚”為具體的“主體”。可見,阿爾都塞實際上是將葛蘭西從階級視角出發的文化霸權理論推進至現實生活中的個體層面,在關系再生產這個邏輯點上卻又回到了馬克思的思考語境。問題在于,既然他將意識形態視為歷史進程中永遠在場的無意識結構,那么,各個時代的意識形態在本質上是否存在根本的界劃?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何以打破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的鏈條,沖破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無意識結構?換句話說,馬克思歷史辯證法視域中的歷史主體的生成問題,在阿爾都塞對意識形態的泛化視域中無疑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第二,日常生活與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問題。誠如孫伯鍨先生所言,“如果說經濟異化必定要以意識形態為中介才能得到發展,那么意識形態的異化則是以日常生活為中介的。”孫伯鍨:《盧卡奇與馬克思》,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46—347頁。盧卡奇與葛蘭西對意識形態問題的理論探討,實際上將馬克思的社會再生產思想推進到狹義經濟生產過程之外的廣闊社會生活之中。對意識形態異化的問題探討在邏輯上自然將順延至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日常生活的批判分析。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的轉向有其現實的依據。隨著福特制的全面推廣,資本主義的經濟生活過程越發地呈現為一種自組織的自發結構,生產力的長足發展及其帶來的財富增長,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福利主義推行,使人們對當下的生活越來越滿意,社會的豐裕化和消費浪潮的席卷之下,淪為“單向度的人”;與此同時,資本主義越來越通過現代科學技術將人們整合到當下的社會生活進程中,從而順利地編織著自身合法性的神話,實現了資本主義關系在深度(個體心理結構)和廣度(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上的全面擴展和再生產,此即資本主義幸存的奧秘所在。受此影響,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逐漸遠離經濟學和政治斗爭的理論視域,弱化了階級問題的理論牽引力,聚焦于普羅大眾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存在,重點揭示資本主義關系在日常生活這個領域當中的再生產問題。這其中,現代社會中的平凡個體,不再以生產過程中陷于物化或異化困境的勞動者形象登臺,也不再以街頭巷尾或議會上為爭取各自利益而斗爭的階級一員的身份亮相,而是作為一個為柴米油鹽煩、被變幻莫測的媒介與景觀迷惑、不斷追逐消費過程中轉瞬即逝的短暫滿足感的、單子式、單向度的消費者或“空心人”闖進理論的視野。個體在現代性浪潮中的自我認同的困境(人與人、人與自我)和尋求突破的路徑成了理論反思的最終落腳點,這也見證了這樣的一個理論問題:在萬物商品化的最高層次上,身體、情感、想象等都成為了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的前提/結果。左派理論家們的理論設計能否成為迷失自我的普羅大眾的指路明燈,已經成為一個需要進一步考察的問題擺在了我們的面前。

首先舉起日常生活批判這一面理論旗幟的馬克思主義學者是列斐伏爾。列斐伏爾不滿傳統理論對日常生活的忽略,指出現代性的進程已經讓日常生活成為了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對現代工業社會中的日常生活的研究,將揭示資本主義社會新的統治特質與運行機制。事實上,資本主義正是通過對日常生活的殖民獲得了長治久安的基礎。因此,就馬克思主義研究傳統而言,必須將日常生活視為一個位于基礎和上層建筑之外的獨立平臺。現代資本主義的日常生活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特質,列斐伏爾將之概括為“消費被控的官僚社會”Henri Lefebvre, 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2000.。他分析了日常生活中消費被控的方式和路徑:廣告與主體幻象、欲望的生產;被設計的“日常生活”;被合理管制的現代休閑等。在這個消費隱性被控的時代,通過對人們的欲望和需要的編碼與重新編碼,資本主義成為一個意義自足的結構和系統,主體的意義和價值都由它來界定。這樣一來,日常生活徹底落入了資本邏輯的“魔爪”,淪為了資本主義組織化社會結構的控制對象。與之相伴的是,生產的意識形態和創造性行為的意義被消費的意識形態取代,同時被取代的還有工人階級的理想和價值取向。在這個過程中,資本主義關系順利地得到了合法性的確證和再生產。可見,通過對消費社會的批判,列斐伏爾實際上揭示了日常生活如何在現代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中與國家、政治結成一體,從而成為維持資產階級統治的前提之一。因此,他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并非僅在理論上填補了一個傳統研究所忽視的空白,而是實際上揭示了一個對解放政治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正是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日常生活成為社會關系生產與再生產的重要領域,這個問題正是構成對經典馬克思主義挑戰的核心問題之一。

與此同時,德波(Guy Debord)的景觀社會批判從另一個角度揭示了現代日常生活如何徹底淪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及其合法性再生產的重災區。德波拓展了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在一個電子媒介高度發達的時空語境中,為傳統的三大拜物教分析補充了景觀拜物教的維度。在德波看來,現代社會的日常生活分為資本、商品與景觀世界三個層次。其中,“景觀就是現實”、“景觀就是資本”,并且,“景觀是幻覺的最普遍形式”,因為景觀代表了影像對欲望主體的建構( 替代了真實欲望),這正是資本邏輯在日常生活中為獲取認同與合法性而不斷進行的無意識滲透。因此,影像或景觀的普遍化,實質上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第二次“物化”。德波對商品的影像化特質的揭示、對電子媒介手段的分析,實際上在日常生活的層面上探討了科技更新對人們生活與思考方式的沖擊,以及它們與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的關系。這一點,與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關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生產機制的探討、法蘭克福學派關于文化工業的思考、布爾迪厄與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等思想家對電視文化的研究以及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的媒介文化批判等等也是一脈相通的。

列斐伏爾與德波的分析思路在鮑德里亞那里得到了延續和擴展。與法蘭克福學派深入理性之根并聚焦于人的自我再生產問題的文化工業批判不同,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批判處處顯露著結構主義的分析視野。就消費社會批判理論而言,列斐伏爾與鮑德里亞分享著共同的現實前提,即被里斯曼指稱為資本主義“第二次革命”的消費時代的來臨。現代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從物到符號或景觀乃至觀念,都淪為消費對象。消費,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神話”,其中承載著資產階級社會鼓噪的平等觀念與“豐裕社會”以及不斷增長的神話。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動員起來,參與制造這種消費“神話”。鮑德里亞和列斐伏爾一樣,將消費社會中“需要”的生產機制視為分析的焦點問題。他指出,消費社會的核心路徑在于控制、制造和再生產人們的“需要”,使生產出來的主體內在地切合于消費社會的需求結構,并且樂于追逐消費社會制造出來的各種消費需求;消費成了一個自足、自我再生產的體系,而主體則淪為了它的產品和屬性。在這個過程中,個體主體表現為積極融入消費過程當中,自覺地認可和接受消費的各種動員,并呈現為一種無意識的認知結構。因此,消費成為現代人存在或建構認同的主導方式。這種經濟生活層面的“神話”生產,掩蓋了資本邏輯得以運行的剝削機制,因此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乃至整個社會制度的合法性再生產實質上是一種同謀的關系。不同于列斐伏爾的地方在于,鮑德里亞從物的視角切入,將消費社會批判的思路推進到符號化分析的層面,將消費社會的深層邏輯定義為物的符號化與符號體系中的主體和關系。德波的景觀社會批判聚焦于物能否景觀化,受此啟發,借助符號學理論,鮑德里亞將這個命題改成了物能否符號化是消費社會的本質要求。消費社會作為一個主動的結構(雙重含義:大眾主動地進入這個符號系統;消費過程成為了物體系/符碼體系的主動行為),類似于符號學的結構,個性化的要求和實現(主體性的體現)都是符號體系編碼的結果;個體主體的社會、個人的生存價值與意義的實現都必須在消費社會的物—符號體系中進行,他們對消費體系的認同構成了自我確證和再生產的前提,因而也構成了消費社會的符號體系的再生產的細小節點;整個消費過程都表現為對主體這個幻象和制造出來的“需要”的再生產過程,因而是資本邏輯所主導的合法性再生產過程。

可見,從列斐伏爾到鮑德里亞,以消費社會為核心焦點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實質上揭示了日常生活對于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的重要意義,也構成了挖掘內在矛盾、爭奪與培育抗爭主體的重要環節。然而,這種酣暢淋漓的批判背后,歷史變革主體的生成問題也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因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內在循環過程已經完全掌控了日常生活自身的秩序節奏,使日常生活世界變成了一個被消費欲望的符號體系所操縱和奴役的重災區,這是一個日常生活嚴重異化的時代,這是一個被時尚、休閑、旅游、汽車、廣告、電視、網絡等無形的亞體系所掌控的世界。在這種消費意識形態的滾滾浪潮之中,人們很難找到一種共同的歷史進步與發展的理想或價值目標,也沒有了統一的、自覺的階級意識,取而代之的是流行的消費導向和盲目的文化無意識。從而歷史“終結了”,階級退隱了,主體消亡了,“生產之鏡”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消費之鏡”。于是,列斐伏爾求助于日常生活的“瞬間”、“節日的復活”、“改變日常性”,為的是“讓日常生活成為藝術品”;鮑德里亞將焦點定位在交換普遍化帶來的意義淪喪問題上,最終訴諸以象征暴力為實質的知識恐怖主義。他們給出的抗爭方案,一方面見證了資本主義難以抗拒的活力;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他們對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的分析始終缺少一些重要的層面。從這個角度來說,列斐伏爾后期的空間轉向是掙脫這種理論困境的一個積極嘗試,從而在理論邏輯的建構上,為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的研究補上了至關重要的空間之維。

第三,空間與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關于這個問題的探索,在馬克思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批判中已經處于萌芽的狀態。這一點從馬克思《資本論》寫作計劃中未能實現的有關世界市場、殖民問題等分析意圖可見一斑。在20世紀早期,空間問題的凸顯體現在馬克思主義思想陣營中對于帝國主義和世界市場的研究,代表人物包括了盧森堡、希法亭、列寧和布哈林等人。他們把有關剝削、地理擴張、領土沖突和統治等主題,生動地跟資本積累的理論聯系在一起。尤其盧森堡為完善馬克思再生產理論而引進的資本主義與非資本主義的思考視角,在邏輯上將資本主義再生產的空間維度第一次清晰地呈現出來了。20世紀70年代以來,“空間轉向”在西方社會批判理論學界成為一個有趣的學術現象,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傳統解釋形成了巨大的沖擊。這一“空間轉向”的領頭人物正是列斐伏爾。在出版于1972年的《馬克思主義觀點與城市》一書中,列斐伏爾對不同時期的資本主義剝削與再生產方式進行了比較。他指出,20世紀早期之前,資本主義的發展主要依賴的是對勞動的剝削和基本生產資料的再生產。因此,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主要表現為生產工具(機器等)、商品和勞動力在各種具體的社會法規(勞動協議與合同、民事法等)的再生產,并且這種再生產是在維護資本主義剝削體系的國際暴力機器(軍隊、警察以及殖民行政管理機構等)的控制下進行的。這實際上是一種以資本關系為內核的空間組織結構,資本關系的再生產就是資本空間的再生產。在這個由資本主義國家打造的“消費受控制的官僚社會”中,人們的日常生活實踐遭到了資本關系的普遍殖民,資本的邏輯已經呈現出一種工具化了的“空間規劃”。在以城市為中心主題的系列過渡性研究中,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逐漸凸顯了空間的視域。在他看來,城市化的實質是對日常生活的現代性空間化,正是通過這種戰略性的“規劃”,資本主義成功地生產和再生產了其基本的社會關系,從而得以幸存。在《資本主義的幸存》(1973)與《空間生產》(1974)中,列斐伏爾關于空間與社會關系再生產的中心議題更加明確地凸顯了。在列斐伏爾看來,資本主義正是通過建構一種日顯包容性、工具性和神秘化的空間,隱匿于幻象和意識形態面紗之后,從批判的視野中消隱,從而獲得幸存。資本主義空間不同于其他各種空間的地方在于,它憑借其獨特的同質化、分離化與等級化等同步進行的空間策略有效地實現了其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這種既聯系又矛盾的空間正是生產關系再生產得以實現的空間。正是通過向空間引入多樣性矛盾的方式,這種空間才造就了再生產”,“資本主義發現自己已有能力淡化(如果不是徹底解決的話)一個世紀以來的各種內部矛盾。因此,在《資本論》之后的一百年中,資本主義成功地實現了‘發展’。我們無法估算其代價,但我們的確知道資本主義獲得增長的方式:占有空間,并生產空間”。Henri Lefebvre,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 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London,1978, p.96.

社會批判理論“空間轉向”的另一個主要推動者是戴維·哈維。哈維繼承并推進了列斐伏爾的空間研究。在他看來,對“資本主義怎樣生產了它的地理”這個問題的忽略,是傳統資本主義研究的致命缺陷。而對這個問題長期而深入的思考,推動著哈維緊緊圍繞資本積累和階級斗爭兩大主題探討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城市化進程,進而提出了將歷史唯物主義升級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主張。立足于對馬克思《資本論》長達30余年的重新研讀,哈維發現,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分析實際上是一種空間分析,它是從資本積累的動力機制出發來理解資本主義的空間過程。從這種空間分析的視角來看,資本、階級等其實是資本積累運動的過程與構造。城市并不是一種物性存在,而是一個內在于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運動過程。勞動力、商品以及貨幣資本的變化流動,亦是一種生產的空間組織和空間關系的運動過程。因此,哈維主張,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石——物質生產概念,不能當作一般的概念范疇來理解,必須從一定的歷史形式來考察,換言之,只能根據生產關系的一定的歷史結構方可理解其精髓。在其自認為十分重要但卻一直未能引起學界重視的著作《資本的界限》(1982)一書中,哈維更是堅持了馬克思《資本論》的方法論原則,深入闡釋了當代空間結構的生產與資本之間的關系,并從資本積累的角度探尋城市變遷背后的動力機制。也正是在研究資本主義空間景觀是如何生產和再生產的過程中,以及在研讀和重構馬克思的《資本論》及其方法論精髓的過程中,哈維試圖打造更具解釋力的歷史分析范式,在其中,時間—空間、部分—整體、主體—客體等維度是辯證統一的。為此,他致力于將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解讀為一種過程辯證法,強調過程對于物和關系等組織化、物化或固化了的社會存在的優先性。并且,唯有在過程當中,社會歷史的總體性才得到了呈現。在資本主義社會,這種過程的體現正是資本邏輯的擴張和運動,表現為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

(三)國內外相關研究概覽

從既有的國內外相關文獻來看,如果不以資本主義變遷與社會批判為核心旨趣,而僅就探討社會再生產的宏觀或微觀機制,那么,與之相關的研究文獻將涉及社會學、人類學、經濟學、廣義的文化理論等眾多學科,真可謂汗牛充棟、多點開花、不勝枚舉。即便如此,專門以社會再生產為中心議題的研究并不多見,這其中,有關西方馬克思主義社會再生產問題及其理論變遷的內在邏輯研究,更是一片尚未充分開墾的新領域。當然,國內外的許多研究已經為本論題的開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主要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1.關于資本主義變遷的經驗史研究與理論探討

國外學者方面的代表性著作有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的年代四部曲:《革命的年代》(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資本的年代》(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帝國的年代》(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以及《極端的年代》(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霍氏的年代四部曲,立足于左派的立場,呈現了1789—1991年這一資本主義崛起和發展的重要時段中政治、經濟、文化意識形態和日常生活等方面的變遷過程。類似的相關研究還包括了杰奧瓦尼·阿瑞基(Giovanni Arrighi)的《漫長的20世紀》(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哈特與奈格里( Antonio Negri)的《帝國》(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斯科特·拉什(Scott Lash)、約翰·厄里(John Urry)的《組織化資本主義的終結》(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符號經濟與空間經濟》(商務印書館2006年)、波蘭尼(Karl Polanyi):《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喬治·里茨爾(George Ritzer):《社會的麥當勞化——對變化中的當代社會生活特征的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等等。以上作者分別從不同的視角描繪了資本主義發展的動力機制以及造成的經濟、文化與社會生活的巨大變遷。為本論題聚焦于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的變遷及其理論反映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此外,值得專門一提的是,在探討資本主義變遷中聚焦于生產過程與管理方式變遷的研究值得高度注意,代表性人物與著作有:詹姆斯·P.沃麥克(James P. Womack)、丹尼爾·T.瓊斯(Daniel T. Jones)等:《改變世界的機器》(商務印書館1999年)、《精益思想》(商務印書館1999年)、《豐田精益生產方式》(中信出版社2008年);斯圖爾特·克雷納(Stuart Crainer):《管理百年:20世紀管理思想與實踐的批判性回顧》(海南出版社2003年);克里斯托弗·A.巴特利特(Christopher A. Bartlett):《個性化的公司》(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等,上述這些以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變遷為焦點的研究,為我們反思西方馬克思主義再生產研究的不足并定位布洛維“回到生產”的學術旨趣提供了很好的經驗史研究材料。

國內方面,針對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的總體性研究主要以李琮、徐崇溫為代表。主要成果有:李琮:《當代資本主義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當代資本主義的新發展》(經濟科學出版社1998年)、《經濟全球化新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等。徐崇溫:《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重慶出版社2004年)、《世紀之交的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等。以及關凌等:《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人民出版社2006年);嚴書翰、胡振良:《當代資本主義研究》(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6年);胡連生、楊玲:《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變化與社會主義的新課題》(人民出版社2000年);劉國平、范新宇:《國際壟斷資本主義時代:世界經濟與政治的最新發展》(經濟科學出版社2004年);劉昀獻:《國際壟斷資本主義論》(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這里選取的只是這一方面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文獻,與之相關的研究成果在此不一一列出。總體而言,該領域的研究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取得了許多重大成果,對于我們全面深刻認識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變化提供了巨大的幫助,也為我們梳理資本主義再生產理論的專題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但是,這些研究中存在的一個共同的問題就是研究仍主要集中在文獻收集和現象描述層面,對于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本質邏輯缺乏自覺的分析。值得一提的是,張一兵教授領銜的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研究團隊群策群力合著的《資本主義理解史》(六卷本)彌補了以上的這些不足。從內容上來看,這套六卷本的《資本主義理解史》是對過去一個半世紀以來在馬克思主義內部理解資本主義的全程全景式梳理。它不是簡單地以時間為線索串起來的故事匯,也不是各種相關理論的大拼盤,更不是面面俱到的資料堆積,而是圍繞資本主義的認識這一專題,以歷史和邏輯的順序展開,深入探究了從馬克思恩格斯至當今國外馬克思主義左派學者關于資本主義理解和認識的發生、發展的思想史。

2.關于馬克思經典著作的研究

近十余年來,伴隨國內學術界有關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研究的推進和深化,逐漸形成了一批高質量的研究成果,為本論題深入挖掘從馬克思到西方當代激進理論的內在邏輯變遷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基礎。主要的代表性著作有:孫伯鍨:《探索者道路上的探索》(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盧卡奇與馬克思》(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孫伯鍨、姚順良:《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第2卷第二、三章(北京出版社1996年);張一兵:《回到馬克思》(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歷史辯證法的主體向度》(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唐正東:《斯密到馬克思》(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胡大平:《回到恩格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吳曉明:《歷史唯物主義的主體概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張一兵、姚順良等:《馬克思哲學的歷史原像》(人民出版社2009年)等。上述的經典理論研究,為本課題把握馬克思再生產思想提供了扎實的理論平臺,奠定了科學的研究方法。這一點對于本書立足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上,更準確地評估西方馬克思主義社會再生產研究的理論得失奠定了理論基礎。

3.關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專題研討或個案分析

隨著20世紀80年代國內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引介,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國內的研究已經形成了一批蔚為壯觀的學術成果。相關研究以人物評介和專題研究為主流,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以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當代資本主義理論為專題的總體性研究。代表著作有:李青宜:《“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當代資本主義理論》(重慶出版社1990年);李小兵:《資本主義的文化矛盾與危機》(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尹樹廣:《國家批判理論: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工具論,結構主義和生活世界理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韓秋紅、李百玲:《傳承還是斷裂?西方馬克思主義及其當代資本主義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張一兵、胡大平:《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邏輯》( 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胡大平、張亮等:《資本主義理解史第五卷: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仰海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邏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總體說來,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當代資本主義理論專題研究在國內學術界尚不多見,盡管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矛頭直接指向了當代資本主義,國內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相關著作成果中也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對當代資本主義的理解,但是從這一角度入手的總體分析并不多,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分析仍主要集中在其內在理論發展邏輯的梳理與把握上。當然,這些以梳理概念的內在關聯和總體邏輯變化為焦點的研究,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建構與現實資本主義社會批判聯系起來了,這就為本課題選取再生產的理論視角,深入探討理論與現實變遷之間的內在關聯指明了方向和奠定了基礎。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胡大平教授與張亮教授等合著的《資本主義理解史第五卷: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直接聚焦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依據理論發展與資本主義歷史變遷,凸顯了資本主義時代認知與考察對于其理論發展的基礎性支撐,從而區分出了國家資本主義批判、消費社會批判、晚期資本主義批判與全球資本主義批判四種主導的資本主義批判模式。該項研究為本書的構思與寫作奠定了核心的方法論框架與主導性的研究視角。

第二類,關于流派或西方馬克思主義某個代表學者的個案研究。代表性著作有:孫伯鍨:《盧卡奇與馬克思》(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張一兵:《文本的深度耕犁:西方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解讀》第一、二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2008年)、《問題式、癥候閱讀與意識形態:關于阿爾都塞的一種文本學解讀》( 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反鮑德里亞:一個后現代學術神話的祛序》(商務印書館2009年);衣俊卿:《20世紀新馬克思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人道主義批判理論: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述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劉懷玉:《現代性的平庸與神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文本學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胡大平:《后革命氛圍與全球資本主義:德里克“彈性生產時代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張亮:《階級、文化與民族傳統:愛德華·P.湯普森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崩潰的邏輯”的歷史建構:阿多諾早中期哲學思想的文本學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仰海峰:《走向后馬克思:從生產之鏡到符號之鏡》(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實踐哲學與霸權:當代語境中的葛蘭西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戴阿寶:《終結的力量:鮑德里亞前期思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夏凡:《烏托邦困境中的希望:布洛赫早中期哲學的文本學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歐力同、張偉:《法蘭克福學派研究》(重慶出版社1990年);李青宜:《阿爾都塞與“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張西平:《歷史哲學的重建:盧卡奇與當代西方社會思潮》(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夏瑩:《消費社會理論及其方法論導論:基于早期鮑德里亞的一種批判理論建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傅永軍:《法蘭克福學派的現代性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等等。以上的這些類型的著作,雖然與社會再生產問題的研討并無直接的關系,但它們分別從各自的角度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某一學者或某一流派進行了深入解讀,為本題研究的順利開展廓清了理論地平,并且,其中不少研究直接構成了本書部分章節內容的準備工作與研討前提。

第三,國外相關研究的總體概況。國外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面對資本主義的最新發展相應發生了理論上的重大轉變,另一方面,面對這些轉變也開始進行理論上的反思。因此,與本研究相關的國外先期研究可以分為以下兩種:

其一,針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資本主義發生的最新變化所展開的分析探索和理論論爭。本書美國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戴維·哈維在《后現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 商務印書館2003年)中探究了20世紀70年代前后的政治—經濟實踐與文化實踐的劇烈變化的根源,分析了資本積累機制的空間策略與實質。美國學者喬治維·里茨爾在《社會的麥當勞化》(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一書中,從社會生活方式的變遷角度分析了福特主義與后福特主義之間的區別,以及這種區別所導致的現代生活方式的深刻變革。對應于這一社會歷史的變遷,思想領域也引發了一系列反響:西方馬克思主義在邏輯上走向盡頭,開始了以鮑德里亞為代表的文化轉向,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也受到挑戰。總體說來,這些研究紛繁蕪雜,按照其理論特質,主要可以概括為西方左派對資本主義國家及其霸權批判、晚期資本主義分析、全球資本主義分析和后現代主義思潮話語抗議等不同模式。這些模式可以看作是對當代資本主義最新發展的理論回應,同時也與此前已經出現的多種模式存在內在的關聯,即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對壟斷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批判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對消費資本主義的批判,等等。

其二,針對上述思潮,以及20世紀左派社會理論的整體邏輯發展所進行的理論反思。其中最明顯的反思便是對20世紀左派社會理論的典型代表西方馬克思主義,特別是法蘭克福學派相關理論的回顧與反思,代表性作品有佩里·安德森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人民出版社1981年)、《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東方出版社1989年),施密特(Alfred Sehmidt)的《歷史和結構:論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的歷史學說》(重慶出版社1993),本·阿格爾(Ben Agger)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馬丁·杰( Martin Jay)的《法蘭克福學派史》(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西方馬克思主義與總體性》Martin Jay, Marxism and Totality: The adventures of a Concept from Lukács to Habermas. Cambridge: Polity Pr., c1984.,丹尼斯·德沃金(Dennis Dworkin)的《文化馬克思主義在戰后英國:歷史學、新左派和文化研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2008年)等。此外,特里·伊格爾頓的《理論的興衰:20世紀80年代以前文化理論的發展》、《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等,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的《文化轉向》、《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等文獻也提供了富有啟發性的反思視角。另一方面是針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左派社會理論思潮的整體批判性分析,代表性作品有貝斯特和凱爾納的《后現代理論》(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肯迪斯和方坦納編的《后現代主義與社會研究》(重慶出版社2006年)等等。上述著作對于我們把握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與資本主義批判邏輯的變遷的內在關聯提供了富有啟發性的理論視角,對于本書研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再生產理論及其變遷實質具有顯著的意義和價值。

總體說來,該項研究所需要的相關資料充分,并已有其他研究作為參考。依托這些文獻,本研究堅持歷史和邏輯相統一的方法,聚焦于社會關系再生產這一視角,深入梳理馬克思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再生產理論及其邏輯變遷。

三 研究的焦點問題、總體策略與方法

(一)本書的研究焦點

本書的研究焦點問題在于探究資本主義社會作為一種總體或結構如何實現自己的再生產。如果說,馬克思在其《資本論》及其手稿中試圖定義出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的本質與內在矛盾,并且已經暗含了多種可能的層次,揭示了資本主義再生產機制的復雜性、層次性和矛盾性,那么,馬克思之后的社會發展變遷給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提出的任務則在于,穿透馬克思所未能遭遇的復雜時空情境,始終牢牢盯住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不變本質,抓住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種“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在現代社會再生產中的作用機制,識別出再生產的表現層次與特定時空境遇中凸顯出來的矛盾的某一方面,以及它們之間的邏輯關系,從而定義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變與不變。因此,再生產理論變遷過程中呈現出來的這些理論面向絕非理論家們的杜撰,而是深深地植根于社會歷史的真實變遷。本書的任務在于,描繪出他們如何借助思想史的資源將現實問題理論化,并且在這個理論化過程中,對于我們重新理解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提出了什么樣的挑戰,我們又該如何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方法和立場來回應這些問題。此外,借助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視角,我們將跟隨著他們,在時代更替與經驗變遷的歷史過程的洪流中,進一步完善馬克思所致力于探究的資本主義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將聚焦于資本與勞動的矛盾運動過程,探尋社會再生產的各種層面及其相互關系,并思考它們之間的關系如何體現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歷史進程中的“內在化”力量。同時,我們還要關注,資本主義關系再生產的復雜過程是否一帆風順、毫無抵抗的可能性?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又是什么力量或過程蘊含著反抗的可能性或突破口,進而言之,它們是如何將資本主義一步步逼向了自己的“界限”。關于資本主義的界限問題,這究竟是一個理論邏輯設定了的必然存在,還是說必須在運動的過程中,訴諸辯證法的視角才能加以把捉的、具體的、內生性矛盾?這是需要通過本項研究來進一步探討的。在這基礎上,更好地審視、承繼和推進馬克思所未盡的探尋“未來的可能性”的事業。

基于上述的理論期待,在本書中,我們將重點思考西方馬克思主義對社會再生產的內容與層次的分析,并基于再生產的理論視角,評估他們對歷史行動主體的探索,思考歷史主體的生成性與曲折性問題。同時,也在這個過程中,圍繞方法論與邏輯構架等問題,梳理他們對于歷史唯物主義提出的挑戰。

關于社會再生產的層次性問題,我們始終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但同時也充分肯定歷史唯物主義是一個向歷史開放的方法論系統。就再生產而言,我們始終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命題,即人們物質生活總體的生產和再生產是決定社會現象與各種意識形式的歷史之本。馬克思反對泛泛地談論生產的一般形式,而強調理論的對象總是一定社會形式中進行的生產。在一定社會階段中占據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及其生產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構成了馬克思社會歷史研究的中心問題。從一種生產方式占據主導地位的過程以及之后的時空拓展而言,社會再生產的內容必將呈現出多個層面,其中不僅涉及人與自然的關系,還包括了人與人、歷史傳統、意識觀念與生活方式等多方面多層次的內容。例如,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過程中,馬克思將社會再生產分為資本(價值的再生產)再生產和關系(包含了生產當事人的再生產以及相應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再生產兩個層次,并且強調后者相對于前者的重要性,同時也探討了工人階級的日常生活中的拜物教意識,探討了藝術生產與物質生產的不平衡性等問題。馬克思之后,再生產問題在西方馬克思主義那里先后呈現為以下幾個層面:意識形態(生產當事人的無意識結構與意識形態及其組織機構)、日常生活(含義更為寬泛的物質生活層面)、空間(從物性空間走向過程性、關系性空間)。此外,以布洛維等人為代表的相關研究,實際上將西方馬克思主義所遺忘的另一個層面凸顯出來,即狹義生產勞動過程中的變遷(如管理問題)等。有關這些問題的研究無疑將深化和拓展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研究,同時也加深我們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解。

毫無疑問,伴隨著資本主義再生產問題研究推進的,是他們對歷史行動主體的研究。因此,基于再生產視域之下的歷史主體及其生成過程,構成了本書的核心關注之一。20世紀以來的社會主義運動的不斷失敗,以及資本主義社會福利化過程中工人階級革命熱情的退潮等現實問題的沖擊,讓西方學者開始紛紛質疑馬克思關于歷史變革及其主體的論證邏輯。西方馬克思主義立足資本主義的現實變遷而對馬克思的“糾偏”和“完善”,其焦點問題也在于在新的時空前提下尋找革命主體的位置或生成空間。當他們把理論更新的點錨定在社會關系再生產這一邏輯節點上時,恰恰也提醒我們:我們不能停留在馬克思關于歷史主體與現實革命力量的現成論述上,而必須抓住他的思考范式,從社會關系再生產的視角來看歷史主體的生成問題。借此,我們將發現,在馬克思那里,從再生產視角來看,存在著三層含義的歷史主體:一般歷史發展層面上的歷史主體及其變遷( 廣義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的歷史主體)、研究和批判資本主義的過程中對歷史主體生成邏輯的具體化(狹義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主體的生成)、關于特定歷史階段或現實歷史與社會變革進程中的歷史行動主體的研究(工人階級斗爭策略以及拜物教等問題)。在這三個層次的視野中,我們將找到更合適的理論視角來回應西方學者對馬克思歷史主體理論的批判,來審視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的相關發展。本書對歷史唯物主義主體概念的三種層次區分,受到了孫伯鍨先生的啟發。在《盧卡奇與馬克思》一書中,孫伯鍨先生區分了理解歷史主體的三種視角:社會發展理論中的主體問題(歷史科學)、社會批判理論中的主體問題(價值立場)、社會變革理論中的主體問題(現實斗爭)。參見孫伯鍨《盧卡奇與馬克思》,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52—167頁。

(二)總體研究策略與方法

本書關于再生產問題的研究采取了按照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研究原則,依據資本主義社會組織構架與生活經驗變遷的時代發展順序,圍繞各個時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面對的核心主題呈現他們的思考。并嘗試在這個過程中揭示出,各個主題的更替并非他們自身理論邏輯發展的必然,而是植根于資本主義現實的變遷,同時也得益于他們對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精髓的認知深化與靈活應用。

在資本主義發展的各個階段或新的變化之中,社會關系再生產的主導層面或體現在理論上的呈現及其邏輯,每一個階段每一個代表人物的分析都將完整地包含三方面的要素:對現實的判定(背景)、支撐該判定的方法論或歷史認識論( 敘事)、理論的現實導向與政治策略( 策略)。在各個階段,對社會再生產的各個側重層面的研究,都將堅持以上三個層面的分析的統一,并指出不同學者不同視角之間的邏輯關聯,同時與馬克思的社會再生產思想進行比較與分析。

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在理論上將涉及以下幾個問題:時間與空間、主體與客體、整體與部分、特殊與普遍、形式與內容等辯證關系,并試圖依據各個時期各個學者的理論視角,從完整的再生產視角給出辯證的分析。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命題上,我們將重新遭遇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問題、階級或歷史主體的“式微”問題(歷史與結構或結構與主體的關系等)。因此,在分析過程中,以下三個思考方向是貫穿本書的問題式:(1)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辯證關系。西方馬克思主義對于“上層建筑”的研究偏好,構成了傳統馬克思主義有關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認知的巨大挑戰。從而衍生了一系列需要直面并深入檢視的問題,比如社會關系再生產在社會歷史語境中的具體展開及其內在層次這一問題的理論化,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經典命題提供了什么樣的新挑戰,在什么意義上推進了我們對經典命題的理解,對于我們立足于當代社會歷史實踐需要重新理解馬克思的社會結構思想并繼承馬克思的社會結構分析與批判的方法論精髓有何理論價值,以及如何彰顯馬克思資本主義社會結構“解剖學”的當代意義等。(2)歷史(過程)與結構,或主體與結構(符號)的關系。在識別出社會關系再生產的思想在馬克思的社會結構思想之中的邏輯地位之后,進一步識別出馬克思的社會結構思想與其社會歷史形態理論、歷史與解放思想的關系;以此為邏輯構架,分析各個階段有關關系再生產思想的分析思路對這個主題的思考,其現實指向、理論價值和哲學方法的得失;就這個主題而言,最終的理論旨趣在于揭示馬克思對于歷史主體的生成機制的理論闡發,西方左派理論家們在各自的現實語境中對于歷史主體和解放政治學的思考及其理論與現實意義,并分析他們的得失。(3)歷史發生學、抽象上升到具體與再生產研究的方法論模型更新。從馬克思到西方當代左派的現實分析與理論闡發,在一定意義上推進了我們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方法論的理解。馬克思提出的抽象上升到具體,在后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具體”視野中如何呈現?從盧卡奇的“辯證的總體觀”到阿爾都塞的過度決定論,再到哈維的過程辯證法,從時間到空間,從結構到過程,從普遍性到特殊性再回到“最低限度的普遍性”或“內化”了普遍性的特殊性等這些問題無疑將促進我們更深入地理解馬克思資本分析所堅持的歷史發生學方法與總體性視野。

(三)關于本書的其他說明

隨著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在國內的迅猛發展,有關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專著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無疑大大推進了我們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認知。總體而言,國內相關研究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由點入面的人物評介式研究、主題式探討和整體邏輯及其轉換的研究。本書的研究與寫作努力吸收以上三種研究的優點,并試圖在寫作方法與論述結構上做一些新的嘗試。盡管如此,本書主要屬于一種主題式的研討,是圍繞再生產這一核心視角展開并聚焦于西方馬克思主義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的專題研究。這就注定了本書在研究與寫作過程中將困難重重。

一方面,本書重點關注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對資本主義再生產問題的研究(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是顯性論述還是隱性框架),因此相對于人物評介式研究而言,就無法面面俱到。例如,本書對阿爾都塞的研究,集中聚焦于他對意識形態概念的理解以及他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言說,至于其他有關馬克思文本解讀方法、馬克思思想發展歷程中“意識形態”與“科學”兩大階段的劃分和“斷裂說”等更廣為人知、影響甚巨的內容就無法呈現了。又如,有關鮑德里亞的研究,本書主要聚焦于其早期階段的消費社會批判理論,至于其中后期的轉向——特別是他在《生產之鏡》中開啟的反思和批判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范式的思路,以及他試圖在前現代世界中找尋可供整體替代資本主義的象征交換體系等思想,也就無法完整地呈現在本書之中。這既是一種難以避免的遺憾,也是一種不得不采取的研究策略。另外,考慮到德波的景觀社會批判與列斐伏爾、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批判,在邏輯上具有較高的互文性,本書不做專題研討,而是將之分散到各處相關的論述當中。總之,作為一項主題式的研討,本書無法兼具人物評介式研究的全面性、深入性等優點,也無法一一對每個人物進行思想史定位和功過得失的完整評估。

另一方面,由于本書的研究主旨并非要對整體的西方馬克思主義進行定位和評價,也不是要再現完整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內在邏輯及其轉換,因此本書無法再現完整的學界所公認的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與流派。例如,為國內學界所熟知的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薩特(Jean-Paul Sartre)、前蘇東的人道主義“新馬克思主義”、主張中立化與科學化的“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生態主義馬克思主義等人物或流派,在本書當中無法一一詳細呈現。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研究不重要,而是本書的研究主題與偏好決定的。因為,本書主要關注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在不同的資本主義發展時段當中,面對明顯異質于馬克思的新時空語境,他們凸顯了資本主義再生產機制的哪些方面或哪些維度,這些維度對于資本與勞動雙方而言意味著什么,是否存在矛盾與沖突或改造的可能性等等,以及,他們對這些問題的思考與他們的理論建構之間的內在關聯。

事實上,當我們采取這一研究視角來審理西方馬克思主義時,我們也是以另一種不完整的方式將其整體邏輯變遷呈現了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將“意識形態”、“日常生活”與“空間”列為先后出現的三個主題。在此,簡單交代一下這三個主題之間的邏輯關系。這三個主題,既代表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資本主義研究與批判主題的先后順序,也是資本主義自身再生產機制先后呈現出來的主要維度,因此,就社會再生產機制研究而言,以這三個主題來提煉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再生產研究,實際上是一種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嘗試。下面,結合本書的總體研究思路來簡單論述這個問題。

首先,第一個主題,意識形態問題是本書上篇重點研討的內容,主要考察對象是盧卡奇、葛蘭西和阿爾都塞。意識形態問題的凸顯,是資本主義社會結構轉型與無產階級運動挫折的共同產物。不論是盧卡奇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從生產到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物化、合理化意識結構的揭示,還是葛蘭西有關美國福特主義監管和控制工人生產之外的生活與思想的揭示,以及阿爾都塞所面臨的消費社會情境,他們都共同揭示了一個事實,資本主義通過意識形態操控的方式,在生產過程內外都確立和加強了自身的統治地位,一方面實現了資本主義關系的再生產;另一方面也以隱性說服的方式取得了人們的合法性認同。并且,資本主義主導下的意識形態再生產機制是一個隱蔽的過程,不僅體現在生產過程中,還體現在生產之外的社會生活之中。因此,從盧卡奇到阿爾都塞,他們的分析視野,逐漸走出了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框架,泛化為普遍性的主體關系。并且,他們也告別了馬克思有關意識形態虛假性、辯護性的認知方式,更加強調意識形態對于資本主義合法性和霸權確立的能動作用。

當然,不論是從階級分析視角還是從主體關系視角來討論意識形態與資本主義再生產的問題,主要反思的是一個無意識層面的問題,主要還是停留在宏大的理論邏輯層面上。但是,如果這個問題要具體展開并深入探討,就必須轉向更為微觀也更為具體的日常生活研究。因為只有在這個層面上,我們才能看到,資本邏輯所成功滲透的意識形態領域在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是怎么發揮作用的,更具體地說,是怎么助長了資本關系的再生產。隨著戰后資本主義社會的復興,福利社會與豐裕社會的特征更加明顯,消費社會的分析逐漸成為重要的理論議題凸顯出來了。消費社會問題批判的核心焦點,其實是人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已經不可避免地淪為了資本邏輯的操控對象。資本邏輯通過控制人們的需求、欲望以及欲望的滿足方式,成功塑造了一種由資本邏輯主導了的日常生活,借此,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及其合法性順利實現了再生產。如此一來,資本主義再生產研究的核心問題式,就從馬克思視野中的生產方式再生產轉為了生活方式再生產。這是本書中篇的論述主題,主要包括了法蘭克福學派、列斐伏爾與鮑德里亞早期的消費社會批判。

隨著戰后城市化進程的加劇,日常生活批判的核心代表人物列斐伏爾逐漸意識到,資本主義幸存的奧秘不僅在于對日常生活的“殖民”,更在于對空間的殖民和再生產。也就是說,我們已經不能簡單將資本主義生產理解為空間中展開的生產,而必須理解為資本主義空間本身的生產。實際上,正是空間的視域中,意識形態批判與日常生活批判視域都得到了融合。因為,空間生產理論,包括了人們的意識形式、生活想象與生活方式、人與自然的關系等等內容的再生產過程,因此實際上呈現了資本主義社會總體構架的再生產過程。在此基礎上,哈維進一步完善了列斐伏爾的空間分析。一方面,哈維從宏觀的全球資本流動與勞動分工、中觀的城市空間研究和微觀的身體空間研究,揭示了資本積累的時空機制及其內在矛盾;另一方面,通過梳理思想史中的辯證法,提出了過程—關系辯證法以及社會生活多環節且相互內化于過程之中的社會分析模型,不僅為具體的空間分析提供了方法論框架,同時也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研究的方法論模型。這是本書下篇的論述重點。

實際上,這三個主題具有一定的重合性,在研究與表述的過程當中其實很難真正做到涇渭分明的界定。例如,有關列斐伏爾的案例分析,其實涵括了這個三個主題,但其主體思想是在后兩個主題當中展開。為了主題論述的需要,本書將其斷為兩部分,先后呈現在“日常生活”與“空間”這兩個主題當中。這在一方面見證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相關研究的方法、視野與時俱進的特征,另一方面也見證了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核心機制的轉換問題。因此,在列斐伏爾的個案分析上,我們看到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在理論與實踐、歷史與邏輯、時間與空間、結構與主體等方面尋求辯證統一的積極嘗試。實際上,這也是我們在研究過程中努力要揭示的特質。另一方面,這些主題也是再生產研究的核心問題意識,正是基于這些主導性的問題意識,本書對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和主導思想進行了分類,但并不意味著他們本身的研討就是按照這些主題展開的。事實上,在同一個主題下,他們的研討方式和論述邏輯存在著明顯的異質性。但他們所指涉的研究對象和問題意識在內在邏輯上是可以相互溝通的。例如,就日常生活問題研究而言,法蘭克福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雖然并未直接以“日常生活”為題展開研討,但他們對文化工業和消費現象的研究,與列斐伏爾早中期、鮑德里亞早期的消費社會批判分享了共同的現實視野。他們所指涉的問題實質,對于我們把握日常生活對于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機制的意義,具有同樣重要的啟發意義,因此,可以視為一種不言而喻的理論共性。當然,這種共性,不是理論形式本身呈現出來的,而是由他們的研討所包含的問題意識以及該問題意識所指涉的現實本身決定的。

基于以上的思路,本書的創新之處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其一,抓住再生產的理論視角,梳理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資本主義研究邏輯的推進過程,并在這個過程中提煉出三個主題,這三個主題既是理論表述的邏輯,同時也是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先后凸顯出來的層次,因此是一種歷史與邏輯的統一。其二,在梳理西方馬克思主義再生產研究的發展過程中,緊緊抓住的是資本與勞動的矛盾運動過程,以此為基礎評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得失,同時對西方馬克思主義與馬克思的再生產分析思路進行比較分析,揭示歷史唯物主義的時代開放性與當代意義。其三,通過社會再生產的分析視角,推進了我們對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辯證關系、對于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的主體概念以及無產階級解放策略等問題的認識。立足于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有關馬克思的質疑和批判進行了嘗試性的辯護和回應。

本書的不足之處也很明顯,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其一,由于采取主題式的研討方式,未能呈現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完整面貌和邏輯。對于文中涉及的部分代表人物,因論述需要,只選取與本論題密切相關的論述,因而無法一一再現其思想全貌,也未能基于再生產問題來評估和定位所涉人物的理論得失。這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定位西方馬克思主義再生產發展的邏輯脈絡的不足之處。其二,受限于論題,本書主要聚焦與社會生活過程中的再生產問題研究,對于經濟學和社會學等論域中的再生產問題未能展開,這就給本書從更開闊的視域下評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貢獻造成了困難。其三,本書未能基于馬克思主義立場對有關資本主義經驗變遷的歷史展開研究和評述,而這一點對于評析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所展開的現實分析以及基于此生發的理論表述而言,無疑是重要的。

總體而言,本書始終將西方馬克思主義視為資本現實變遷的理論反映,因此,其研討與邏輯也將隨著資本主義本身的發展,呈現出一種時空語境的開放性。基于這種歷史發展與理論邏輯所共享的開放性,一方面我們將看到馬克思資本研究的時代局限性與其方法論體系的歷史開放性;另一方面也將采取更靈活的姿態來評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我們并不會因為某一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提供的結論過于悲觀或給出的斗爭策略過于浪漫主義而將之全盤否棄,我們更為關注的是他們的研究為我們理解資本主義再生產的機制提供了哪些啟發。

值得注意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探索畢竟是有其歷史與時空語境的局限,并不能簡單地套在中國現實語境的分析當中。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發展歷程實際上是一個空前的歷史“文本”。中國人當下的生活情境,從形式上來看,早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就已進入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分析視野,例如文化工業與消費社會批判以及空間生產等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對西方左派批判時空界限的忽略,事實上,中國當下正在進行的現代性過程,其規模、劇烈程度以及復雜性均數倍于西方的“時空壓縮”過程,并且中國人獨有的文化傳承、生活觀念與方式等方面的因素都是再生產研究所不可忽略的重要層面。因此,我們的研究并非要向他們尋求一個具體可靠的答案或可行的行動策略,而是將其理論視野與方法繼承下來,并借助他們的分析讓完整而真實的馬克思抖落不該背負的各種條條框框,以更輕松的、更靈活的姿態走進當下中國的現實語境,導引我們的理論研究和現實分析。這一點,實際上也構成了本書從再生產視角評估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意義的現實落腳點,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的應有的題中之義。

最后,我們不妨細細回味威廉斯在《文化與社會》一書結尾留下的意味深長之語,并將之帶入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探索與現實思考之中:

“有些觀念和思維方式包含著生命的種子,有些(或許就深藏在我們的心中)則包含著致命的種子。能不能認識這些種類,并且加以指出而使人們能共同認識這些種類,委實可能就是我們的未來之所在。”[英]威廉斯:《文化與社會》,吳松江、張文定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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