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抓住碎片:三個學術民工玩中國經濟拼圖
- 徐奇淵 楊盼盼 馮蕾
- 3683字
- 2019-01-04 17:39:59
IJPC的悲劇——日本最嚴重的海外投資失敗
6月21日下午,中國金融40人論壇與野村綜研金融市場研究會,聯合舉辦了“中日經濟走出去的經驗與教訓”會議。其間,野村資本市場研究所經濟學家關根榮一指出,日本投資失敗的案例中,在資源投資中最失敗的是伊朗石化項目(IJPC),日本的參與各方都遭受了巨大損失。在此,這篇小文嘗試對IJPC項目做個詳細回顧,以期對來者開卷有益。
伊朗日本石油化學項目(IJPC),是日本史上最嚴重的海外投資失敗案例。為了這個項目,三井財團動員了主要財力和大量人力,從1969年開始調研,到1973年簽約,到1980年幾近完工,再到1984年因為兩伊戰爭撤員,歷時近20年時間,最后在1988年宣告失敗。
其損失金額,根據1988年9月1日《紐約時報》報道,約相當于1980年的45億美元,相當于同年日本GDP的0.4%,或同年中國GDP的1.5%。也正是因為這次慘敗,三井失去了在業界的龍頭地位。IJPC項目的慘痛失敗,為日本企業、政府上了難忘的一課。時至今日,只要問問有閱歷的日本商界人士:日本最嚴重的海外投資失敗是哪一次?回答必定是IJPC!
從1973年8月IJPC項目簽約開始,歷史就注定了這個項目根本就是個悲劇:
在項目的啟動階段,1973年末第四次中東戰爭爆發,石油輸出國組織的阿拉伯國家開始限產提價,油價猛漲兩倍多,日本工業生產一度下降20%多,資金問題、地區局勢的不確定性,一度影響了項目進展。
1978年初,伊斯蘭革命爆發,整個伊朗一度陷于癱瘓,直到1979年伊斯蘭共和國成立,伊朗才恢復了秩序。但是好景不長,1980年9月,長達8年的兩伊戰爭爆發,為了讓日本徹底放棄支持伊朗的想法,伊拉克對IJPC項目進行猛烈轟炸,在駐地負責保護項目的工程師,也不得不在1984年最終撤離。
從宏大的歷史背景來看,IJPC項目的失敗不可避免。不過,事實上IJPC項目在前期的論證調研、雙邊談判環節已經出現了諸多問題,只是涉事企業都諱莫如深。正如日本經濟學家梅野巨利教授所指出:對于涉事企業而言,相關數據事實的批露,“無異于將他們的恥辱公之于眾”。
擱置,擱置,再擱置
時間回到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日本處于戰后最好的發展階段,日本的國際經濟地位也正處于重要的轉折期:貿易順差開始積累,日元開始承受升值壓力,日本GDP在1968年超過德國成為世界第二,渡邊武積極斡旋的亞洲開發銀行也剛剛成立。在日本國內,勞動力等生產成本迅速攀升,環境污染的壓力與日俱增,更重要的,日本在能源領域面臨日益顯著的瓶頸制約。
在這種背景下,日本在海外投資能源,可以為國內提供穩定的能源進口渠道,也有利于能源消費的脫煤化,這也有利于環境保護。與此同時,一些日本企業完成了國內整合,走在了本土企業國際化的前列。1959年,三井財團下屬的、一度被解體的各個商社,重新完成了大聯合,這使三井商社奪回了第一大商社的位置,并成為全球重要的跨國公司。
但是三井商社并不滿足于做商業流通這種利潤較低的行業,決策者正在試圖投資利潤較高的能源行業。1968年11月,跟隨日本經團聯出訪伊朗的若杉松雪,三井商社的副社長,參觀了伊朗南部的油井,感受到當地石化產業大有希望,并指出這里可能成為日本化工產業發展的資源基地。
若杉先生的感覺是有道理的:1953年美英策劃推動的政變,扶植成立了親西方的巴列維王朝,伊朗和美日等國保持著良好外交關系;當時伊朗也在將注意力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力圖將石油打造為支柱產業,為此伊朗還制定了雄心勃勃的第四個五年計劃。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就在前幾個月,也就是1968年5月,伊朗主辦亞洲杯足球賽并獲得了冠軍!從各個方面來看,伊朗確實是一個與西方體系兼容、正處于蓬勃上升期、資源稟賦優異的國家。
若杉先生的想法讓伊朗政府也很興奮。幾周之后,伊朗經濟部的部級官員出訪日本,專門造訪了三井商社,并要求日方認真考慮伊朗的石化項目。三井商社很快成立了工作組,在過完年之后的1969年2月,專門派人赴伊朗實地調查。
這個工作組的人員主要由三井商社的化學產品部、化學工廠部構成。不過,工作組的結論令雙方都失望:雖然當地資源成本較低,但是實際上因為缺少國內配套,建設成本極高,整個項目基本不具有可行性。
項目陷入擱置狀態。
伊朗方面很快又采取了行動,兩個月之后,伊朗外長帶著他的國家石油公司總裁一起到了東京,這次他們直接找了安倍晉三的二外祖父,佐藤榮作首相,他們提出希望日本與伊朗合作開發其南部石油資源。
從資金、技術來看,日本有能力與伊朗合作,尤其是考慮到能源瓶頸,日本也確實需要在海外發展真正屬于自己的石油資源,擺脫單純依賴從其他國家進口石油的狀態。這樣,雙方的石油合作項目,就從跨國公司行為提升到了國家戰略層面。佐藤首相很快就知會了當時的日本國家石油發展公司,再赴伊朗勘查項目可行性。1969年6月、10月,該公司兩次派人實地調研,但調查結果均無實質進展。
1969年11月,三井商社也再次進行了調研。開始的時候,勘查結果非常明確,伊朗石化項目適合生產液化石油氣,如果伊朗拒絕,日方就會退出。但實際上,伊朗方面一邊拒絕液化石油氣方案,一邊熱情挽留日方的投資。日方的態度又陷入了猶豫之中,項目被二度擱置。
盡管如此,還是有兩個因素讓伊朗方面看見了希望:其一,日本企業認為伊朗石油項目并非毫無希望,而且伊朗政府的幫助,也是項目能否盈利的關鍵;其二,作為一個資源稀缺國家,日本政府非常希望在海外擁有自有的能源項目。
此后,1970年1月,伊朗代表再次訪日,作為回應,4月和6月,三井商社、三井化學也再次向伊朗派員調研。其中三井化學的評估結果比較正面,三井商社的興趣有點重燃,但仍處于猶豫不決之中。就這樣,項目似乎又將第三次陷入擱置。
競標,加價,失敗
就在這時候,伊朗突然放了一記狠招:
數周之后,在日本代表的一次禮節性拜訪中,伊朗國家能源石油公司的總裁邁納先生,輕描淡寫地告訴日本客人:伊朗南部的石油開發項目,將從兩國的私下合作項目,變成國際范圍的公開招標項目。
這下子日方真著急了,作為日本官方的牽頭人,日本國家石油發展公司開始尋找合作伙伴組團競標。競標成功,需要資金、技術、市場方面都有雄厚實力。
資金方面,馬上就有了帝人株式會社的加入,這是當時日本最大的紡織企業,現金流充裕,正在向高利潤的能源行業轉型。更重要的是,公司的總裁大矢晉三不但有錢,還有個更有錢的妻子大矢雅子,雅子自己坐擁一個龐大的房地產帝國,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女性之一。不僅如此,大矢晉三在國會、內閣擁有廣泛的人脈。
技術方面,北蘇門達臘石油開發公司也積極加入了進來,日本政府為了接管印尼的荷蘭石油公司而成立了這家有政府背景的企業,這家公司專注于勘探和鉆井等前期技術環節,其總裁也是大矢晉三的老相識和校友。
市場方面,三井商社石油部也加入進來,三井商社在國際市場、銷售渠道的拓展方面具有明顯的優勢。不過,此前參與了多次調研的化學產品部、化學工廠部都沒有加入,此事有點蹊蹺。因為當時三井商社信奉的是分散化經營,各個部門之間溝通有限;更重要的是,當時化學產品部還將伊朗石油項目視為一個機密。反過來,關于石油部加入競標,化學產品部也不知情,因為招標項目是伊朗南部石油項目,這與最早的伊朗石油項目已然不同。
1970年10月,伊朗代表再次訪日,三井商社的各部門才再次全面參與進來。翌年2月,為了準備競標,三井商社再次派團實地調查,精確估算工廠的造價。這次帶隊的負責人來自化學工廠部,評價結果也頗為積極。但這卻引發了化學產品部同仁的不滿,在他們眼中:工廠部的人自以為是,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專業工程師;但事實上,工廠部的人只關心怎么多賣一些機器設備,而不關心投資的回報率、產品的銷路這些問題。另一方面,工廠部的人也在抱怨,產品部的人不理解我們的專業能力,以為我們是頭腦簡單的貿易商,只是靠搬運機器賺錢。
就在日方內部還在爭吵的時候,伊朗再次拋出令日方震驚的方案:將另外兩個項目捆綁到之前的南部石油項目中,一個是伊朗全國的石油開發項目,一個是建立雙方合資的石油銷售公司。
日方再次陷入兩難境地,從企業角度來看,這個打包項目很難盈利,但是如果放棄競標,日本就將失去這個志在必得的項目,而且擁有自己的能源項目,在當時也是日本的夢想之一。經過艱難的抉擇,三井商社還是決定繼續努力競標。
因為項目規模遠超預期,三井商社又拽了幾個伙伴加入,其中包括態度積極的東槽株式會社、態度為難的三井化學,以及根本不愿加入,但是因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三井石化。
就這樣,在政府的支持下,1971年下半年,三井商社傾全力拿下了IJPC項目。之后,整個項目用了10年幾近完成(1971—1980),然后在第二個10年中歷經戰火(1980—1989),最后不得不宣告失敗。其間的波折,不禁令人唏噓。
而從項目醞釀之初來看,日方的失敗,不僅隱含于內部的利益沖突,還隱含于伊朗方面的精明圓滑、坐地起價。有的人認為,能源是日本的阿喀琉斯之踵,而伊朗人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有的當事人則悻悻地認為,英國人的盎格魯-伊朗石油公司,也就是BP的前身,在伊朗運營達半個世紀之久,是伊朗人跟著狡黠的英國人學壞了。
2015年7月21日
主要參考文獻:
梅野巨利,“イラン·ジャパン石油化學プロジェクト誕生過程の史的分析”, “國際ビジネス研究” 1-2, 2009.9。
Kazuo Takahashi, The Iran-Japan Petrochemical Project: A Complex Issue, in Japan and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 edited by J. A. Allan, Kaoru Sugihara, Routledge Curzon/SOAS series on Politics and Culture in the Middle East, February 19,1993. pp.7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