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 社會轉型與結構變遷:“反饋模式”基礎的嬗變

波蘭尼曾在其著名的《大轉型》一書中以“嵌入”與“脫嵌”為核心概念來展開對人類經濟與社會間的復雜關系進行分析[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劉陽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頁。。波蘭尼的研究為后來從事制度實踐研究的學者提供了一個新的分析視角,即從制度實踐的基礎來考察制度的運作。就農村養老而言,它的實踐亦是嵌入在農村社會結構之中,忽視農村社會自身的分析必將難以把握農村養老的實踐,因為農村養老所嵌入的農村社會結構構成了其實踐與運行的基礎。社會轉型正是通過影響了農村養老實踐的基礎進而影響其實踐績效。

通常而言,社會轉型是指社會從農業的、鄉村的、封閉與半封閉的傳統型社會向工業的、城鎮的、開放的現代型社會發生轉變的過程鄭杭生:《改革開放三十年:社會發展理論和社會轉型理論》,《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第17頁。。在中國,這一轉型過程源自于近代西方工業文明的撞擊,后者引發了中國近代社會的持續變遷。在這一轉型過程中,農村自身的封閉性逐漸被打破,農村社會不斷被卷入到宏大的政治、經濟與社會體系之中。為此,農村社會結構的諸多層面亦隨之發生了變遷,這一變遷被社會科學者用不同的詞匯進行著表達:理性化、原子化、無公德個人的興起、倫理性危機的發生……不論我們如何評價這些變遷對鄉村社會和家庭生活帶來的影響,我們都不可否認這些變化共同構成了農村社會轉型的基本特征,亦推動了農村社會養老實踐基礎發生相應的轉變。

既然是“轉型”和“變遷”,則其一定是有起點,即當下的鄉村社會是相對何種狀態而發生的轉型與變遷。雖然中國傳統文學中對于鄉村社會的描述有不少積累,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亦有“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但這富有詩意與文學色彩的鄉村描述顯然無法滿足當下社會科學者對“科學”的追求。即便是明恩溥等外國傳教士對中華帝國時期鄉村社會的描述[美]明恩溥:《中國鄉村生活》,午晴、唐軍譯,時事出版社1998年版。,亦因為其“他者”的身份而未能得到本土社會科學研究者的青睞。相比之下,費孝通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寫就的《鄉土中國》一書則構成了當下中國社會科學界對傳統中國鄉村社會的理想表達。“鄉土本色”“差序格局”“禮治秩序”“無訟”“長老統治”等成為印刻在社會科學研究者記憶中的關鍵詞。毋庸置疑的是費老對中國鄉村社會的描繪是到位的,這也使得其在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研究中國社會的必讀書目和引用率最高的著作之一。費老對鄉土中國的準確把握在其一本英文版著作的書名中得到很好的詮釋——“捆在土地上的中國”,即土地構成了農民基本的生計依賴,同時基于土地/地緣建構出來的關系也成為鄉村社會基本的聯系紐帶。或許所有《鄉土中國》的研讀者都不會反對,費老對鄉土中國的分析更多的是一個靜態描述,甚至是韋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建構。在該書出版40年之后,費老回憶此書時亦承認,該書是“在具體現象中提煉認識現象的概念”,“它并不是虛構,也不是理想,而是存在于具體事物中的普遍性質,是通過人們的認識過程而形成的概念。”費孝通:《鄉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

事實上深入研讀《鄉土中國》能清晰地發現費老在書中試圖對鄉土社會的變遷予以把握,以及這種變遷對于鄉村與整個國家的意義。例如,費老對“司法下鄉”的討論。費老認為,無視社會基礎差異的移植所帶來的后果則只能是“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端都已先發生了”同上書,第48頁。。但費老是樂觀的,在他看來,這種不適應是中國現代化歷程中的必經階段。他并不反對在鄉村社會引入法律,相反認為這是現代化的目標(預期)之一,他所強調的是需要對社會結構和人的思想觀念進行一番相應的改革。在此后的60余年間,費老所描述的那個“熟悉的社會”被歷史性地卷入到現代化洪流之中而發生了變化,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人的思想觀念亦發生了改變。在此過程中,文字和司法也都下了鄉。

將費老所講的這種社會變遷置于中國的近代歷史之中似乎可以獲得更好的理解。當晚清帝國的國門被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打開后,中央政府面臨的首要任務便是保國保種、富國強民。這無論是以戰爭為特征的政權建設,還是以工業化為特征的經濟建設,其都需要國家具備超強的社會動員能力和資源汲取能力。也正是在這種動力的推動之下,國家開始加強其政權建設,國家的權力逐步向下滲透。縱觀近百年的中國歷史,雖然自19世紀末開始,中國社會便發生了“千年未有之變局”,中國農村開始發生轉型與變遷,國家政權逐步滲透到農村社會,農村社會維系自身秩序的“權力的文化網絡”(culture nexus of power)[美]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9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15頁。被破壞,但直到20世紀40年代末,農村社會的結構都未發生真正的轉型。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特別是20世紀50年代開啟的農村集體化實踐,其以革命的方式否定了傳統社會的秩序,意識形態的合法性替代原有村莊社區內血緣與地緣的認同而成為新的社會整合紐帶。在這一過程中,“集體”作為一個意識形態的新概念被深深嵌入到農民的認知之中,原有基于血緣、地域而形成的家族觀以及“差序格局”準則被貼上“封建”的標簽而被“革命”掉。20世紀80年代初的分田到戶改革使得家庭重新成為農民基本的生產生活單位,集體化時期的“總體性社會”隨之瓦解。

20世紀90年代市場化改革的深入與拓展,使得農村的社會流動增加,就業開始多樣化,農民的異質性也因此大為增加,村莊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發生了重大變化,家庭日益私密化,村民之間的陌生感增加,心理距離拉大,由此也進一步加劇了村莊的半熟人化。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出現了“新鄉土中國”賀雪峰:《新鄉土中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在“新鄉土中國”中,農村與農民不再是被捆綁在土地上,而是被卷入到市場之中;不再是“鄉土中國”,而是“市場中國”。不僅如此,村莊因為行政改造而出現了自然村與行政村之別;村莊亦不再是一個“熟人社會”,而是“半熟人社會”了;人際關系開始理性化,并由此連帶產生出一系列的問題。

在我們看來,鄉村社會所發生的變遷與轉型還不僅僅是一個孤立的社會轉型,它深深地嵌入在整個國家轉型之中。因為在“國家推動改革”的政治結構之中,任何社會轉型的發生與實踐背后都有國家的影子,只不過國家有時候是以“看得見的手”出現,有時則以“看不見的手”出現。閻云翔對于下岬村私密生活的分析無非是再一次證明了國家對社會改造的能力:在集體化和后集體化時期,國家都出于不同的目的,以不同的方式在發起或者推動家庭的變遷中起了關鍵作用,并最終導致私人生活的轉型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1999)》,龔小夏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頁。

在中國,私人生活的轉型首先起源于家庭結構與代際關系的變遷。傳統的以父子為軸心的家庭以及父系家族制度在國家政權建設以及市場經濟發展的雙重沖擊下已經發生了變化。伴隨著家庭結構的核心化,夫妻關系開始取代父子關系成為家庭中的核心。這也印證了家庭現代化理論的基本假設,即社會的現代化變遷將最終導致家庭從垂直家庭以及延伸的親屬關系的義務移開,趨向夫婦間關系的優先,而后者帶來的一個直接后果便是削弱了親屬關系紐帶與義務的父系特征[美]古德:《家庭》,魏章玲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不僅如此,我們還看到市場經濟的發展帶來的非農就業機會的增長以及社會流動政策的放寬,青年一代的農民開始脫離鄉村社會,無論是從經濟上還是生活上,他們都逐漸脫離父母的管控,這大大改變或弱化了父母的權威。與此同時,在“父母身份非神圣化”的過程中,家庭中年輕女性(特別是青年媳婦)在核心家庭中權力地位逐漸提升,這對傳統的家庭結構以及以此為基礎形塑的代際互動模式產生了重要影響。如果說傳統的代際“反饋模式”是建基于父系基礎之上,并在以父子關系為主軸的家庭權力結構之中得到保障;那么當這一家庭權力結構發生變遷后,家庭內代際資源互動的“反饋模式”是否還能夠有效運轉呢?這也構成了值得深入研究的話題。

社會變遷與轉型帶來的變化使得傳統家庭養老“反饋模式”的約束機制發生了變化,而這種變化將對家庭養老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在新的場域之中,家庭養老又是按照何種邏輯來運作和演繹的呢?這也正是本書所試圖探討的問題。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余市| 青田县| 沾化县| 怀安县| 政和县| 涿州市| 周至县| 吴川市| 怀来县| 黔西县| 泌阳县| 涞水县| 皋兰县| 长汀县| 临泽县| 象山县| 洛川县| 和龙市| 巴彦淖尔市| 杭锦后旗| 十堰市| 陈巴尔虎旗| 赫章县| 德钦县| 怀安县| 岳西县| 丘北县| 兰坪| 平潭县| 天门市| 青海省| 南郑县| 奉节县| 诸城市| 淮北市| 静乐县| 奎屯市| 天祝| 防城港市| 怀集县| 通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