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時期文學中的生態倫理精神
- 李玫
- 5379字
- 2019-01-04 13:36:57
緒論 概念釋義、論域限定與研究思路
現代倫理學幾乎都是人際倫理學。人際倫理學為人類文明中如何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屬于不同文化形態的若干模式。但隨著地球進入后進化階段,人類依靠先進的科學技術不斷提高對原始自然的改造能力,已經越來越把我們推向危機的邊緣,越來越多的問題溢出了人際倫理的理論體系。面對日益復雜的自然狀況和文化危機,倫理學試圖探求一種能夠恰如其分地尊重和處理地球上所有物種和生命的新的倫理——生態倫理。
生態維度是當下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研究不可缺少的理論維度。
國外對生態問題的自覺關注,始于1962年美國海洋生物學家萊切爾·卡遜《寂靜的春天》的發表。1970年,羅馬俱樂部發表《增長的極限》,為生態文化的發展提供了理論基礎。此后,在哲學、文藝學、文學等領域,對于生態問題的思考逐步深入,在生態文學創作和生態倫理學、生態美學等方面都獲得極大發展。
國內自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伴隨著日趨嚴重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書寫生態問題的文學作品開始出現。1992年環境文學研究會成立和《綠葉》雜志創刊,使創作界有意識地使用“環境文學”“綠色寫作”“自然書寫”等相關概念。1999年“生態與文學”國際研討會在海南召開,國內學術界對本土創作的研究逐漸增多。在新世紀的10年里,隨著生態文明概念的不斷拓展,包括政治經濟政策制定在內的各領域對其的關注度更是以加速度增長。與之相應,學術界對文學與生態關系關注的話題亦日趨密集。比較早的是對外國文學中生態文本的研究,如許賢緒《當代蘇聯生態文學》《蘇聯當代文學中的生態平衡題材》
等。此后,在哲學、文藝學等研究領域內,余謀昌、曾繁仁、魯樞元等學者先后對生態思想做了系統而深入的理論探討,使生態思想被國內學術界廣泛關注,并逐漸形成如下學術格局:一是前述生態哲學、生態文藝學等領域,在反思實踐美學理論的基礎上,吸收生態學、存在主義及中國傳統美學,探討生態倫理學、生態美學的建構;二是以王諾等學者為代表的對歐美生態文學和生態思想理論的研究,如《歐美生態文學》等著作,在歐美生態文學的發展中探求生態思想的理論根源,并與中國傳統文化作比較;三是對中國本土生態文學創作及文學中生態意識情況的關注,如張皓《20世紀中國文學生態意識透視》,楊劍龍《論中國當代生態文學創作》,趙樹勤“中國當代生態文學”課題系列研究成果,汪樹東《生態意識與當代中國文學》等均對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生態意識進行了研究。
伴隨著生態思考的日趨深入,文學敘事中的生態意識經歷了從無到有并逐步走向成熟的過程,其生態倫理問題有了提出的必要。文學敘事必須伴隨著倫理思考,法國學者阿爾貝特·史懷澤在其著名的《敬畏生命》中說,“文學的敘事應該是將知識的發現與倫理態度結合在一起”,以“調整人類集體意識的進化方向”。
生態倫理區別于一般生態意識/生態思考之處在于,通過清晰的倫理模式及其理論體系的建構,實現對既有倫理指向的超越與替代,進而使生態思考從混沌走向清晰并實現理論的自覺。
但是,由于倫理學研究與文學研究之間跨學科邊界融合的滯后,生態倫理學的最新研究進展未能及時、充分和有效地影響到文學研究領域。文學研究尚停留在對生態意識和生態思想的梳理階段,對于其中至關重要的“生態倫理”問題內涵缺乏系統的關注,由此在對人與自然、人類與非人類關系等問題的判斷中缺少必要的生態倫理坐標,因而在文本分析中對道德主體和道德對象,道德主體和權利主體等問題缺乏必要的界定和價值判斷的分寸。此外,對于文學中生態倫理精神的邏輯起點及文學史定位等問題均未能給予足夠的關注,即未能在既有的文學史、文學思潮的發展背景中,尋找生態倫理精神的邏輯起點及其與啟蒙思潮、科學精神的關系等。還有對生態倫理精神的審美表達關注不夠。與女性寫作努力在男權話語霸權之外建構女性話語一樣,生態寫作同樣需要不斷建構一種超越“人類中心”話語的生態話語,并在敘事特征上有所體現。
鑒于此,本課題在充分占有材料的基礎上,重視從生態倫理內涵的闡釋入手,嘗試將倫理學與文學研究的有效融合,并從生態倫理與文學史進程的關系,以及生態倫理精神的話語形態等方面切入,展開深入研究。
為了清晰地說明本課題的研究情況,有必要先對其基本概念、理論視域、研究論域與具體的研究思路等方面加以界定。
第一,作為核心概念的“生態倫理”及其相關理論視閾的界定。本論題中的生態倫理精神是指文學作品中蘊涵的,在探討人類與自然、人類和其他非人類生命關系時的道德態度和倫理規范。這種倫理精神強調對自然和其他生命的價值、權利的肯定與尊重,并通過文學的方式實現對其倫理態度的審美表達。
在倫理學研究領域,相對于人際倫理學的歷史悠久與體系成熟而言,作為本課題核心概念的“生態倫理”是新興且依然不斷完善的倫理范疇。因而,本課題在研究過程中,關于基本概念的理論視閾界定,嘗試從廓清以下兩點入手。
其一,在對生態倫理與人際倫理差異的區分中,界定生態倫理的內涵。
與既有的人類中心哲學指引下的人際倫理觀相比,生態倫理精神的研究首先強調對人際倫理與種際倫理之間差異的辨析。在生態倫理立場生成之前,文學敘事的主導倫理立場是人類中心哲學指引下的人際倫理立場。它是以人類既作為倫理主體又作為倫理關懷的對象,探討人與人之間不同關系的倫理準則。人類中心哲學指引下的文學作品,其敘事立場以人類的利益作為核心,將自然與非人類生命視為人類的附屬物,單向地強調人類對其管理權和非人類對人類的義務,因未能覆蓋自然與非人類生命進而在處理與它們之間關系時存在著倫理準則的缺失。
生態倫理與傳統倫理的區別在于,試圖用種際倫理立場來處理物種之間的倫理關系,取代長期以來對人際倫理學的借用。把人際倫理原則用于不同的物種之間,是一種理論的誤置,只涉及人對人關系的倫理學是不完整的。簡單地將人際倫理挪用于處理人與自然、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關系,是不合理因而缺乏實施的有效性的。種際倫理強調,不同物種之間的倫理關系,不應按人際關系的標準確定其權利和義務,而應按不同物種在生物圈中的處境,遵循屬于物種與物種之間的倫理準則。本課題在探討生態倫理精神的有無及其生成度時,皆是在與人際倫理敘事的參照中予以比較分析的。在對新時期以來文學文本的倫理立場辨析中,能否通過對種際倫理的接受來實現對人際倫理的超越,是生態倫理立場有無的重要指標。
其二,作為倫理學與文學研究視閾融合的嘗試,本課題在對文學作品的研究中,將人與自然、人類與非人類這兩種關系,作為生態倫理內涵在文學敘事中的依托,從上述兩種敘事模式中的不同敘事立場,區分其倫理形態。
尤其是在原有的人與自然關系的基礎上,拓展出人類與非人類關系這一維度,通過將生態倫理精神具體化為兩種有生命物種之間的倫理關系,以有效地銜接倫理學理論用于文學研究時的邊界融合問題,完成文學中生態倫理精神的體系建構。通過文學作品中對二者關系的書寫所呈現的敘事倫理變化,來判斷生態倫理立場的生成度:將自然和非人類視為倫理關懷的對象且將其視為具有審美主體性和獨立敘事功能的對象,只有這樣,才具備生態倫理立場,否則,仍是人際倫理立場的延續。
第二,研究論域中時段的劃分問題。本課題中“新時期”所對應的時段,在學術界通常有兩種界定方式:一種是指從“文化大革命”結束到80年代末,其下限與“后新時期”或“轉型期”相銜接,并與“新世紀”構成完整的時間序列。另一種則是模糊地將“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的時段統稱為“新時期”,不再作具體的細分,相應的創作被稱為“新時期文學”。本課題的時段界定,主要采用后一種。因為在研究過程中,筆者發現,狹義上區別于“后新時期”“轉型期”與“新世紀”的“新時期”時段內,并未完成生態倫理精神生成的完整歷程。因而,在研究過程中,并未將論域局限在“文化大革命”結束至80年代末這一范圍內,而是事實上將研究時段從“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一直延伸至新世紀,以便完整地勾勒出生態倫理精神的生成過程,并以成熟之后的生態倫理敘事文本作為范文本,解讀其敘事模式與話語形態,并進一步探討其本土化的完整歷史,這是此處需要特別說明的。
第三,在研究資料方面,為呈現出生態倫理精神在新時期文學中產生歷程的漫長和復雜的創作特點,本課題的開展以1976—2000年文學期刊作為資料來源,以該時段中國大陸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的主要文學期刊公開發表的作品作為研究資料,大量匯集、展示人類與非人類、人與自然關系的文本,特別是生態倫理精神尚處于萌芽時期的作品,從中篩選出1119篇涉及人類與非人類關系的文本,并進一步選取其中80余篇具有標志性的文本作為論述支點,盡可能還原生態倫理精神在既有人際倫理體系中艱難的萌生和成長過程,勾勒出從生態倫理缺失到生態倫理逐步建構的基本脈絡;并以2000—2010年全國各地文學期刊發表的作品作為研究對象,探討生態倫理精神在新世紀寫作中的主要走向。
除此之外,還結合大量長篇小說單行本或作家文集收錄的作品,在解讀文本本身之外,關注其二次發表的機會,進一步判斷生態倫理精神在文學內部的接受狀況。并運用版本學知識,比較不同版本之間敘事形態的差異,解讀作家在初刊本到不同版本的單行本之間的修改過程,以及在此過程中修改行為與創作主體生態倫理精神不斷增長之間的關系等重要信息。
第四,在研究思路方面,從宏觀視角出發,從文學與其他學科的張力關系中進入新時期文學。生態問題是自然科學中多學科的關注對象,但文學并非僅僅對生態科學結論的演繹,而是以其審美性呈現出與其他學科的差別。
在研究過程中,堅持從原始資料積累中發現問題,以問題帶動研究。如在文本搜集、整理過程中發現大量文本長期被文學史所忽略,深入研究發現“匿名登錄”的缺失體現;在文本解讀過程中發現大量自然科學話語的存在,于是進一步探討這種狀態何以形成,以及在何種程度上以何種策略完成對其審美性的建構;又如在發現最初的生態寫作與生態現實之間出現明顯的錯位后,通過進一步探討該現象的形成原因,最終發現此為生態倫理精神本土化過程中特有的現象,等等。
在文本干預和敘事模式提煉過程中,進一步將文本對人類與非人類關系的敘事中,梳理出“狩獵”與“食用”兩個最直接的沖突形式。因而論題從“狩獵主題”與“食物主題”入手,抓住生態倫理精神的核心沖突,以期實現理論切入的有效性。
在對生態倫理精神的話語分析過程中,以空間、時間和身體作為三個重要的切入點,以此涵蓋人類與自然、人類與其他生命之間共同擁有的話語支點,使研究結論更能接近研究對象的本質特征。
對生態倫理精神的文學史定位,則是從兩個角度展開分析的:其一,從生態倫理精神與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人文、科學兩大核心精神命題的關系入手,展示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宏觀格局中,生態倫理精神不是對“人的文學”的顛覆和解構,而是對既有精神體系和理論內涵的拓展和延伸,是在“人”的建構的既有維度之外,增加生態維度。在此基礎上,對生態倫理精神之于宏觀文學史的意義重新予以合理和有效的定位。其二,在西方文學的參照下,探討中國大陸文學中生態倫理精神的本土化歷程。關注在全球化視野中,中國文學如何通過將世界命題與中國本土實際語境的對接,在本土資源中尋找到有效的切入點,以本土的敘事模式和話語形態,完成生態倫理的本土化轉換。在縱向與橫向的參照中,對研究對象予以定位,更為有效地在全球化和本土性問題上做出較為恰當的判斷。
第五,在具體的研究方法方面,需要特別提及的是:本課題的展開,在文本細讀、敘事學、主題學等常用的文學研究方法之外,有意識地借鑒自然科學研究中常用的數據統計與支持,以期提升人文學科研究的科學性。在研究過程中,在作家群體情況分析方面,通過同一作家具有生態意識的作品量及其創作總量的關系體現生態倫理立場最初的不穩定性;在生態寫作與古典小說敘事模式的相關度研究等方面,通過對《太平廣記》500卷小說的題材分析,梳理出古典小說中的優勢題材,用以解釋生態寫作在與本土生態現狀銜接過程中的錯位問題等。通過使用數據統計與支持的研究方法,提升人文科學研究中的理性氣質。
另外,比較文學的研究視野和版本學的研究方法在本課題展開中也頗為重要。在研究過程中,大量閱讀古典、西方文學同領域的作品,在平行研究與影響關系的探討中尋找更為宏闊的文學史思路。版本學的研究方法,則主要用于對同一著作不同版本修改過程中敘事元素的變化,探討此類變化對生態倫理立場的影響。
生態倫理和人文精神的契合點在于將人文精神中的自由、平等、博愛延伸到非人類生命和自然上。因而,生態倫理精神不是對人文精神的否定,而是在人文精神原有的理論框架中添加了生態維度之后的新的人文立場。將新時期文學研究從對人與人關系的關注延伸到對人與自然、人類與非人類關系的關注上,拓展了人文精神的理論內涵和文學研究的學術視野。
20世紀初以來,中國文學以不斷書寫對人的價值和權利尊重的人文精神追隨著“德先生”的指引。新時期具有生態倫理精神的寫作則進一步把人文精神中尊重的對象拓展到人之外的自然和其他非人類生命上,實現了生態倫理與人文精神的對接。“……‘生態倫理’,給一個陳舊的話題又賦予了許多新的含義,在理論家們探討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倫理關系時,‘倫理’的外延擴展得更為廣泛,人與自然何嘗不存在著倫理道德的約束,在我們談論保持人類尊嚴的時候,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發展,對動物的尊重,何嘗不是保持人類尊嚴的一個重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