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考入北京大學
中學畢業后,范文瀾無所適從,是留在國內繼續讀大學,還是出國留學?正在河南安陽任職的叔父范壽銘發來電報,要求范文瀾報考北京大學。《申報》刊登了北京大學的招生廣告,“北京直轄各校招生一覽表”,招生分為“大學預科、法政專科、工業專門、醫學專門”四類,其中北京大學預科考試科目有歷史、地理、國文、英文、數學、理化、博物、圖書,學制三年,還有寄宿。預科還分為第一類和第二類,各招80名,要求交4張半身近照,報名地點在“江蘇教育總會”,上海也設有考點。第一類預科為文科,第二類預科為理科。報告第一類者,可以理化、博物、圖書三門中免試二門,范文瀾報考了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范文瀾在上海參加了為期三天的北京大學國文預科考試,國文考試不是作一篇論文,而是回答幾個問題。這些問題涉及中國文學、學術的源流和發展。英文考題是造句、填空(一句英語,中間有數字空格,填上合格的英語單詞,即使合格的英文單詞也有更恰當與更優美之別)、改錯(一句中故意有錯字,測試改錯能力)、中譯英、英譯中,還有簡單的口試。英語試卷全是英文,允許考生帶字典入場。范文瀾勉強答完了試卷,感覺考得不夠理想,錄取北京大學估計沒有希望。
范文瀾將考試的情況通報了叔父,叔父慰勉有加,表示即使上不了北京大學,也可以入北京私立大學,并愿意給予資助。范元綬回憶:“他上大學是由他叔父供給的,在這種情況下,他讀書自然是非常勤奮的,‘誦習師說,孜孜不倦’,思想偏于古板守舊。”范文瀾遂前往北京,準備轉入北京私立大學。表弟許君到車站迎接,告知已錄取北大。范文瀾不敢相信,許君以已發榜相告。范文瀾在《從煩惱到快樂》中回憶:“我叔父在河南,拍電報來教我考北京大學。北京大學前身是虛名頗大的京師大學堂,一般認為很難錄取。我冒險去上海國文預科考試,自覺卷子寫得不成模樣,錄取絕無希望。我叔父鼓勵我,仍教我去北京入私立大學。我到北京,表弟許君在車站接我,說我已經錄取了。一剎那間,我的心境在不露形色中震動了一下。”
范文瀾得知錄取消息后,心里還是不動聲色地“震”了一下,畢竟,考入北大并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非有扎實的功力不可。范文瀾對助手蔡美彪說起考入北大的往事:
我小學是在紹興念的,后來到上海念浦東中學。那時中學有9個人。有8個人都得了軟骨浮腫病,腫到胸部,有一個人死了。只有我沒有得這個病。當時去日本的很多,我的同學陳建功等人都去了日本。我也很可能去。那時去,不要花錢。我來北京,很偶然。我在上海考得很不好。卷子都是用英文,不過可以帶字典。我想一定考不上。那時我叔父在北京,叫我一定來北京念書。他當時有些維新思想,主張考不上北大,還可以上國民大學(中國大學的前身),那是國民黨辦的,在當時算作維新。我來北京時,碰上我表弟,說我已考上北大了。我還不相信。他說已經發榜了,榜上有名。這樣,就上了北大。
北京大學的前身即京師大學堂。1898年,康有為上《請開學校折》,要求在京師創建大學。光緒皇帝下令在北京籌辦京師大學堂,培養懂得變通的變革人才。任命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孫家鼐為管學大臣,聘請吏部侍郎許景澄為中學總教習,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為西文總教習。梁啟超參照日本學規起草了《京師大學堂章程》,課程采取“中西并用”、“講求實務”的方針,分為普通學和專門學兩類,年限均為3年。普通學乃學生必修的基礎學科,包括經學、理學、中外掌故學、諸子學等傳統學科,以及初級算學、初級格致學、初級政治學、初級地理學和文學、體操學等近代學科,共有10門。普通學結業以后,每個學生各學1門到2門專門學,包括高等算學、高等格致學、高等政治學、高等地理學、農學、礦學、工程學、商學、兵學、衛生學(含醫學),也是10門。此外,還有英、法、俄、德、日5門語言文字學,凡20歲以下的學生,每人必選1門外語。8月11日,京師大學堂正式開學,是清朝中央政府主辦的第一所新式普通學校,是中國近代綜合性大學創辦的標志,也是中國近代高等教育制度確立的標志。戊戌變法失敗后,唯有京師大學堂碩果僅存。八國聯軍侵華期間,京師大學堂停辦,直到1902年才恢復。
辛亥革命后,蔡元培出任中華民國第一任教育部部長,將京師大學堂改名為國立北京大學,嚴復由京師大學堂總監督改任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主持制定《大學令》,廢除“忠君”、“尊孔”等信條,將經科和文科合并,取消經學科。嚴復辭職后,章士釗不敢到北大赴任,1913年初改由原工科學長諸暨人何燏時擔任北大校長。1913年暑假,北大在北京、上海、漢口等地大規模招生,原定9月25日開學。不料,9月23日何燏時接到教育部函,命令暫緩開學,并于次日到教育部面談。原來北洋政府擬停辦北京大學。由于北大師生的斗爭,1913年秋季開學延至10月中旬。內外交困的何燏時不得不于11月辭職,改由升任工科學長的湖州人胡仁源代理校長。胡仁源邀請沈步洲出任預科學長。與范文瀾同年入北大預科生的還有后來著名作家茅盾以及日后北大新潮社領軍人物傅斯年、顧頡剛等人。

北京大學民國三年同學錄
北大設文、法、理、工科和預科,本科設在地安門馬神廟,預科設在北河沿清代譯學館舊址。這次招生乃是辛亥革命以后的第一次,北大預科僅有新招一年級學生,預科一年級學生人數比本科生多幾倍,有200多人,一部分住在譯學館的洋房,樓上、樓下各兩大間,每間有床位十多個,學生都用書架和蚊帳將自己所居圍成一個獨立的小房間,有裝煙筒的洋式煤爐,有齋夫生火。另一部分預科生住在沙灘,乃新造的簡易宿室,有二三十排平房,紙糊頂篷。兩人一間,空間甚小,除了兩人相對應的床位、書桌、書架以外,中間只能容一人經過。取暖用煤油小爐,必須自己生火。
范文瀾在北京大學預科的考試成績(1913年12月)

預科生分成四個教室上課,每個教室可容納四五十人。北大預科以洋教授居多,中國教師新舊雜陳。陳漢章講授中國歷史,他自編講義,從先秦諸子講起,將外國的聲、光、化、電之學,考證為先秦諸子書中早有記載,意在打破全國普遍形成的崇洋媚外、妄自菲薄的頹風,而北大代理校長胡仁源正是這種人。講授地理課的是揚州人桂蔚丞,上課時由一聽差挾一地圖,捧一壺茶和水煙袋上講臺,然后退出,下課時也照送如儀。他也自編講義,依據大清一統志,有時也參考各府、縣地方志,以至《水經注》。沈尹默講授國文,卻沒有講義,只是指示研究學術的門徑,僅讀莊子的《天下》、荀子的《非十二子》以及韓非子的《顯學》三篇就行了,先秦諸子各家學術概況以及相互攻訐之大要,一目了然;指出《列子》乃偽書,其中有晉人偽作,但其中的《楊朱》卻保留了已失傳的“楊朱為我”的學說。文學方面,沈尹默要求閱讀魏文帝《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乃至近代章學誠的《文史通義》,也包括劉知幾的《史通》。北大預科重視外語教學,其教授法類似教會學校,預科第一類讀的是英國歷史小說家司各特的《艾凡赫》和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兩個外籍教師各教一本,第二學期改由中國教師講授。外國史(實即歐洲史)由英籍教師講授,使用的課本是邁爾的《世界通史》,分為上古、中古和近代三部分,上古從古埃及、兩河流域文化講到希臘和羅馬,該書還有大量插圖。這是當時較好的歐洲史,后來譯成中文出版,書名為《邁爾通史》。美籍教師講授《沙士比亞戲曲》,先教《麥克白》,后來又教《威尼斯商人》和《哈姆萊特》,第二學期即要求學生用英語寫作文,其教學方法較為獨特,并不按常規讓學生按照一般英文法先寫敘述、描寫、辯論等套路,而是出題目,讓學生自由發揮。范文瀾在中學打下了深厚的基礎,在預科的學習并不感到什么壓力,許多學生在東安市場閑逛。比范文瀾早半年入北大預科第二類的顧頡剛自述每天上午上課下第二節課時,知道東安門外廣告板上各戲園的廣告已經貼出,都要利用課間十分鐘從預科所在地的譯學館跑去查看,確定下午準備觀看的戲目。“學校中的功課下午本來就少,就是有課我也不去請假。”顧頡剛過著“戲迷”的生活達兩年之久。范文瀾曾在延安回憶當年在北大預科一年求學的“公開的秘密”。

北京大學二院教學樓
文預科幾乎專讀外國文,中史中地國文都在下午上課,而這些課學生照例是“藐視”的。“上東安市場去”是午飯時候熱烈的提案。四五人里推選一人上課,其余暢玩東安市場去了。教員低著頭點名,“被選上課人”發各種不同聲調“應卯”。真不愧是“公開的秘密”。
范文瀾自1913年秋季入學至1917年大學畢業,正是北京大學從傳統“太學”向現代大學邁進的過渡時期。北大師生也從“忠君”的“仕”向具有獨立意識的現代知識分子轉型。袁世凱為了復辟帝制,一方面千方百計摧殘北京大學,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拉攏北大師生。1915年底,袁世凱竟要封北大校長胡仁源和教授為“中大夫”和“下大夫”,遭到嚴正拒絕。當袁世凱準備“登極大典”時,北大師生群起反對,而文科教授馬敘倫竟然掛冠而去,引起轟動。范文瀾潛移默化,也受到民主思想的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