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元文化視野中的美國族裔詩歌研究
- 王卓
- 11476字
- 2019-01-04 13:24:52
第二章 多元文化與美國族裔文學
作為一個移民國家,美國有著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駁雜的移民種族性,復雜的、對立的種族信仰,迥異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在數次移民大潮的不斷沖擊下,美國民族成分顯得越來越復雜,民族的多元化成為美國社會最顯著的特點。據統計,1975年,美國每五個學生中就有一個是少數族裔;到1995年,每三個學生中就有一個少數族裔。2000年的全美人口普查顯示,當今美國的種族構成是白人占69.1%,西班牙裔12.5%,非洲裔12.1%,印第安裔及阿拉斯加土著民0.7%,亞裔及太平洋島民3.6%,其他0.3%,兩個以上種族1.6%。多民族混雜的社會狀況促使人們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什么是美國人?在美國,少數族裔意味著什么?“如何確立多種文化差異的界限及其范圍,始終是美國政治與文化史上的中心議題。”
具體到美國文學,多元文化以各具特色的方式存在的特點對于美國文學的樣貌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美國的族裔文學與美國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有著怎樣的關系?諸如此類的問題是美國文學研究中不得不時常面對的困惑,而對于這些問題的追問和回答往往對于深入探究美國文學的整體樣貌和整體特征具有不可低估的意義。
一 美國的多元文化、多元文化主義和世界主義
早在1845年,愛默生就曾經在日記中把美國界定為“熔爐”(smelting pot),并嘗試為美國的多民族并存和多元文化匯聚的特征定位:“我痛恨美國本土主義的狹隘,人是所有生物的綜合體……就像在克林斯圣殿的熔爐里,把金、銀和其他的一些金屬熔化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新的、前所未有地昂貴的合金,叫做 ‘克林斯黃銅’(CorinthianBrass)……將建構一個新的種族、新宗教、新國家、新文學,就像從黑暗的中世紀的熔爐中冶煉出的新歐洲一樣具有活力。”
不過,愛默生用的是“smelting pot”,與后來流行的“melting pot”在表述上還是不同的。后者是由美國猶太作家伊斯雷爾·贊格威爾(Israel Zangwill)在戲劇《熔爐》(The Melting Pot)中提出的。出版于1909年的《熔爐》聚焦于移民在美國的生活,并特別關注了一個俄國移民和英國移民的愛情生活。劇本中有這樣的臺詞:“美國是上帝的熔爐,在這個偉大熔爐中,來自歐洲的各個種族得到融合和重塑!……德國人、法國人、愛爾蘭人和英格蘭人、猶太人和俄國人,都統統融合在一起!上帝正在造就美國人。”
“熔爐”之說似乎被美國人以異乎尋常的熱情接受了,然而,對于這個熔爐中各個組成部分的融合狀態、過程和結果卻一直莫衷一是。爭論的焦點就是:“這個熔爐是如何冶煉外來移民的,而那些移民又被熔化到何種程度。”
隨著美國歷史進程的發展,人們也越來越多地意識到,熔爐之喻的弊端和負面效應。熔爐論的潛臺詞就是要求移民割斷與母國文化千絲萬縷的聯系,接受美國的主流文化,也就是盎格魯—薩克森文化的語言、信仰和意識。這樣說來,熔爐論無異于一次對移民的洗腦,然而,千年歷史形成的文化認同的差異又怎是一場洗腦運動就能夠勾銷的呢?美國的多元文化特質是一個歷史的事實,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美國多元文化的形成過程、多元文化的特征和含義卻是一個值得探討和商榷的問題。
對于以上問題的回答,美國主流文化思想經歷了一個嬗變的過程:從強調統一和認同到獨立和多元。20世紀60年代之前,美國主流思想一直頑固地認為,美國文化具有完整而獨立的人文價值體系,而美國思想也是一個獨立的思想體系,因此外來移民就要自覺地與這個文化體系和思想體系求得認同。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暗示下,美國歷史的進程中,少數族裔直到20世紀60年代才開始發出聲音,而美國史的編寫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才開始出現“不同的鏡像”。在60年代民權運動之后,在美國出現了將多種族演變成多元文化的傾向,出現了所謂的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其目的就是試圖從文化的視野來審視各個種族的歸屬性,以及種族歸屬性與美國性之間的關系。那么,美國的多元文化主義蘊含了哪些要素和特質呢?有學者指出,多元文化主義的內涵指涉如下四個方面。其一,它是一種教育思想和方法。20世紀七八十年代多元文化主義思維開始影響美國的中小學教育,在學生中普及對不同族裔文化傳統的理解以及對性別政治、同性戀亞文化的關懷。其二,它是一種民主歷史觀。強調美國歷史的締造者不僅僅是歐洲白人移民,還有黑人、印第安人、拉丁美洲人和亞洲人,各個民族以不同的方式共同書寫了美國的歷史,因此不能以某個民族的歷史經驗為準繩。其三,多元文化主義也是一種文化觀。越來越多的學者以新的目光審視東西方文化,西方中心主義被打破。其四,多元文化主義也是一種公共策略,對外,美國更好地適應了冷戰后的國際新秩序,對內緩解移民不斷涌入帶來的族群關系的壓力,以及婦女、同性戀等群體不斷覺醒所帶來的問題。
可見,多元文化主義選擇的標靶就是以白人男性文化為中心的主流文化。
多元文化主義對美國社會的構想是美好的,這一點從西方學者的諸多論述中可見一斑。例如,英國學者比庫·帕雷克(Bhikhu Parekh)曾在一次國際會議上特別指出,多元文化的社會不一定要贊同所有的價值觀,但是應當允許并歡迎少數族裔的文化,按照多元文化的思路重新組合公共領域。一個多元文化的社會要致力于文化多元精神的推進,不但要在意識形態領域,而且應該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再例如,美籍華人學者杜維明(Tu Weiming)指出:“我們深切地認識到多樣性對人類的繁榮是十分必要的。如同生物多樣性對我們的地球的存在必不可少一樣,文化和語言的多樣性是我們所認識的人類社會的確定性特點。”
這種確定性正是文學發生和發展的基礎,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美國的多元文化特質塑形了美國文學。美國主流文學和美國族裔文學均是在美國多元文化的存在、多元文化的視野、多元文化的媒質中形成、發展和繁榮起來的。對此,美國文學評論家、學者格雷高瑞·杰伊(Gregory Jay)在《什么是多元文化主義?》(“What is Multiculturalism? ”, 2002)一文中,從大學課程設置的角度闡釋了多元文化主義的意義:
對創立更加多的文化多樣性課程的關注根植于20世紀60年代與民權運動相聯系的知識和社會運動,包括黑人權利、美國印第安運動、婦女解放運動,每個運動都是對教育政策的規范和后果的挑戰。
多元文化主義對文學最大的影響是“主流文學與邊緣文學的區別”“漸漸不太明顯”, “一些過去處于邊緣的少數族裔的文學,如黑人文學、亞裔文學、婦女文學開始進入主流文學”。
然而,有一點值得注意,“多元文化主義”并不意味著“多元文化的”,而是基于“差異政治”和“認同政治”的政治策略,承載了太多的政治文化因素,而且本身更是充滿了不可調和的悖論。因此,本研究的研究視野準確地說,是多元文化,而不是多元文化主義。之所以強調這一點,原因有二:其一,在于多元文化主義本身的弊端;其二,在于本研究力圖摒棄一切有可能遮蔽文學本身,特別是詩歌本身光芒的理論框架或者政治視角。
對于多元文化主義所存在的弊端目前學者們已經達成共識。其中美國和加拿大學者的研究最有代表性。加拿大學者安頓·L.阿拉哈(Anto L. Allahar)就曾經指出,多元文化主義策略的核心還是盎格魯—薩克森文化,并沒有能夠實現文化意義上的平等和尊重。另一位加拿大學者威爾·金里卡(Will Kymlicka)指出:“多元文化主義政策雖然有創造一個更具包容和公正的社會這一崇高而真誠的動機,但在實踐中,卻往往會導致鼓勵 ‘種族分離’這樣的災難性后果。而且人們也質疑多元文化政策的 ‘邏輯’——要求接受與自由主義民主價值不一致的文化習俗。這樣多元文化主義可能會成為 ‘特洛伊木馬’,損害民主國家最為珍視的自由平等的價值和原則。”
美國學者詹姆斯·博曼(James Bohman)指出,多元文化主義已經成為一種多民族國家爭奪政治權力的策略,并不能夠解決少數族群與主流族群的深層次沖突。
詹·穆罕默德(Abdul Jan Mohamed)和戴維·洛依德(David Lloyd)說得更透徹和直接:“多元論只被那些已經被主導文化價值同化的人們所欣賞,它掩蓋著排斥異類的永久性企圖。對多元論來說,種族和文化的差異只是一種異國情調,個人的癖好,只要不需要改變那已經嵌入主流意識形態保護體之內的個人位置,就可以得到縱容。這樣的多元論容忍趣味和刺激的存在,它甚至會喜歡墨西哥飯店,卻會阻止西班牙語作為教育媒介進入美國的學校。更重要的是,它拒絕承認歧視少數者的階級基礎,拒絕承認構成現代文化基礎的對少數者經濟的有計劃剝削。”
正是基于此,美國學者戴維德·霍林格(David A. Hollinger)公開呼吁,多元文化主義是一場輝煌的運動,但是其局限性也日趨明顯。它已經不能對文化多元性提供一種足夠強大的指導,因此現在到了“超越多元文化主義”的時候了。
“超越多元文化主義”之后美國文化的走向也已經成為諸多文化研究者熱議的話題,更直接影響到了美國文學創作和美國文學研究,因為文學作品的經典化“隱含著”一種作家和評論家的“美學價值的文化判斷”。目前“世界主義”已經逐漸取代多元文化主義,成為文學作品文化定位的新標準。很多美國當代作家和評論家都公開宣稱自己是世界主義者,并以世界主義的思維進行文學創作和文學作品解讀。本書中涉及的麗塔·達夫等美國族裔作家都具有此種世界主義文化視野,并努力打造自己的世界主義文化身份。世界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之間有著怎樣的淵源和區別呢?“世界主義”這一理念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世紀的犬儒學派,在啟蒙時代與19世紀中后期得到了充分發展,到20世紀70年代之后隨著全球正義理論的萌生得以復興。盡管古典世界主義、近代世界主義和當代世界主義的理念有一定差別,但強調人的普適性和平等性的核心理念卻貫穿始終。
德國學者烏爾里希·貝克(Ulrich Beck)在《什么是世界主義》一文中指出:“世界主義要求一種新的一體化方式,一種新的認同概念,這種新的方式和概念使一種跨越界限的共同生活變得可能并得到肯定,使他性和差異不必犧牲在人們假想的(民族)平等的祭壇前。”
世界主義對多元文化主義的超越在于其動態性、無中心和無邊界性。而這些恰恰是多元文化主義的弊端所在。世界主義者倡導多元的文化身份,強調動態的和變化的群體性格,并積極參與到創造新的文化聯系的行為之中。世界主義者更是在不同時間和場合投身于“反對狹隘的知識分子”行動之中。
從20世紀的種族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之戰,到21世紀伊始愈演愈烈的多元文化主義和世界主義之爭,美國思想文化領域從來沒有過統一和和諧,更談不上有任何占據主導地位的文化思想。而其中的根源就在于美國文化本身的多元文化特質。而這也是本研究的視角始終根植于多元文化,而摒棄任何“主義”的原因所在。換言之,我們認識和了解美國文化領域的各種“主義”之爭,正是為了避免被這些爭論所羈絆。
所謂“多元文化”指的就是人類群體間在價值規范、思想觀念乃至行為方式上的差異。此種認識上的飛躍對傳統的美國思想和價值體系提出了挑戰,而作為一種社會實踐,多元文化改變了美國人從生活方式到教育體系,從政治選舉投票到文學創作的諸多領域。美國的多元文化不但形成于移民的多元性,同時也和美國歷史上長期以來不同種族的人們出于不同的原因爭取自由與平等權的斗爭傳統有關。獨立戰爭在與宗主國斗爭以爭取獨立自主的國家權利的同時,也為美國內部各個種族爭取平等權利的斗爭創造了空間,“戰爭的勝利奠定了美國多元文化的政治基礎”。從19世紀的南北戰爭開始,黑人為爭取生存權和自由權而戰,盡管白人至上的觀念依舊根深蒂固,但黑人開始被作為人,而不是物看待,成為美國少數族裔爭取權利斗爭的首次勝利,也成為其他種族的榜樣。兩次世界大戰成為美國多元文化形成的一段重要時期,是多元文化的美國形成的一個“交叉點”,因為“帶著雅利安種族至高無上思想的德國納粹迫使美國人批判地看待他們自己社會內的種族主義”問題。
例如,在戰爭期間,美國政府對印第安人的政策就有所改善。1934年,美國政府提出了“印第安人重新組織法”,不再強迫印第安人離開自己的土地,或者放棄傳統文化。黑人反對種族歧視的斗爭也有明顯進展。據統計,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有90多萬非裔美國人入伍,和白人以及其他種族人群并肩作戰。1941年,美國政府頒布法令,要求在參加防務的企業中不得實行種族歧視。1944年,羅斯福總統發表了經濟權利法案聲明,提出不論種族、社會地位或者宗教信仰,所有美國人都可享受平等權利。
20世紀50年代,兩次著名的黑人事件幾乎改寫了美國種族隔離的歷史,它們分別是1950年布朗起訴教育委員會案件和1955年美國黑人婦女羅莎·帕克斯的公共汽車案。黑人領袖小馬丁·路德·金把這次自發的種族抗議行動轉化成為全體黑人的大規模政治斗爭,民權運動也隨著60年代的到來而風起云涌。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是一個政治風云變化、種族矛盾尖銳、文化沖突激烈、思潮論辯紛爭的時代。美國歷史走到了一個乾坤扭轉的關鍵點。任何人和政府都無法回避一個尖銳的社會問題,那就是,如何協調現實社會機制與多重價值文化間的矛盾。隨著《民權法案》(1964)、《投票權法》(1965)、《肯定性行動》
(1965)等法案和命令的頒布和執行,美國少數族裔的權利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保證,他們的聲音開始從社會生活的邊緣漸趨中心。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美國多元文化的社會狀態和多元文化的獨特視野,就沒有美國文學今天的樣貌。
二 多元文化與美國文學及美國文學研究
多元文化對美國文學創作和研究的影響是深遠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20世紀中葉之后美國文學的整體走向和美國文學研究的大趨勢。20世紀60年代之前,美國主流文化以基督教和盎格魯文化為中心,不遺余力地消解少數族裔文化的個性,對少數族裔采取邊緣化策略,以至于黑人、猶太人、土著人、亞洲人等的文學作品長期被排斥在美國主要的文學選集之外。例如,羅伯特·斯皮勒(Robert E. Spiller)等人主編的《美國文學史》(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1946),在長達1500多頁的篇幅中,只用了9頁浮光掠影地介紹了印第安文學,對黑人文學的介紹依舊使用了帶有明顯黑人歧視的“Negroes”,而不是“black”。1959年戈肯·瑞(Gorkon Ray)編撰的《美國文學大家》收錄了18位作家,1962年佩里·米勒(Perry Miller)等人編寫的《美國主要作家》收錄了28位作家,無一例外地全都是白人。這種狀況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隨著美國多元文化社會狀態和思潮的確立有所改善,直到80年代之后,白人作家在文集中一統天下的局面才被徹底打破。1985年第三版的《諾頓美國文學選集》、1988年出版的《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1990年出版的《希思美國文學選集》、1994年出版的《劍橋美國文學史》,均是非中心化的文學史書。《希思美國文學選集》專章介紹了婦女文學的發展和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黑人作家的代表作。華裔作家如湯亭亭、伊迪絲·伊頓(水仙花)也被收錄到該文集中。埃莫里·埃里奧特主編的《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1988)“非常強調美國文學的多元性,指出當代美國文學史的編纂必須要體現包括婦女、少數族裔等各種作家的聲音,沒有一種統一的主調可以概括美國文學的全景”,并專章介紹了“非裔美國文學”、“墨西哥裔美國文學”和“亞裔美國文學”。薩克文·伯科維奇(Sacvan Bercovitch)主編的《劍橋美國文學史》(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1994)也積極倡導文化和方法論上的多元視角,對“去中心化”和“對話”給予了高度重視,并專章介紹了“印第安文學”和“美國黑人文學”。
多元文化視角對美國文學的關注不但使得美國本土的美國文學研究逐漸摒棄了盎格魯—薩克森中心主義,越來越具有包容性,而且激發了美國文學研究中的“跨民族研究視角”,這對于最大限度地突破美國文學研究中狹隘和封閉的民族觀念具有重要意義。所謂“跨民族研究視角”指的是“跨越本民族視野,從外部的角度,尤其是從與其他民族之間關系的角度來關注本民族內部的研究對象”。
“跨民族研究視角”主要體現為兩個層面。其一,美國本土文學評論家和學者以開放的、動態的、差異性眼光審視美國文學中的經典以及美國少數族裔作家的作品;其二,非美國本土學者以跨文化的視野審視美國文學作品。很多非美國本土美國文學研究者以自己的方式和本民族文化的差異性開展美國文學研究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
多元文化視角也帶給美國詩歌研究全新的理念。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詩歌研究還基本遵循了白人文化的單一思維,少數族裔的詩歌被決絕地排斥在外。例如,羅伊·哈維·皮爾斯所著《美國詩歌的承續》(The Continuity of American Poetry,1961)一書盡管堪稱美國詩歌研究的經典之作,但是令人遺憾的是,美國族裔詩歌在這部專著中是空白的,“該書長達434頁,少數民族詩歌不但不在他所列舉的 ‘主要階段和成就’里,而且也沒有作為 ‘次要詩人’得到 ‘極為簡略’的介紹”。該時期出版的專著如此,文學史對美國詩歌的介紹也是如此。該時期的美國文學史主要致力于強化美國詩歌與英國詩歌的傳承關系以及在主題、美學、詩學等方面的差異,關注的焦點依舊是單一的白人文化傳統,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盎格魯—薩克森文化傳統。該時期的美國文學史中只有極少數的黑人詩人能夠占有一席之地,其他族裔詩人基本不被提及,即便是黑人詩人也并非被作為獨立的族裔專章介紹,而是分散到各個相關章節。這種思維和模式即便是在具有相當“包容性”的唐納德·巴洛·斯托弗(Donald Barlow Stauffer)撰寫的《美國詩歌簡史》(1974)和馬丁·戴(Martin S. Day)撰寫的《1910至今的美國文學史》(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from 1910 to the Present,1971)中也沒有大的改觀。不過,與20世紀60年代之前的情況比較而言,“他們對待黑人詩歌的態度,應當算是一種進步”了。
對美國少數族裔詩歌的專章介紹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期才艱難出現,這次還是以詩歌成就斐然的黑人詩歌為先。丹尼爾·霍夫曼(Daniel Hoffman)主編的《當代美國文學哈佛指南》(Harvard Guide to Contemporary American Writing,1979)和戴維·帕金斯(David Perkins)的專著《現代詩歌史》分別專章介紹了美國黑人文學和美國黑人詩歌。其他美國族裔詩歌的介紹和論述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出現在權威美國文學史中,如前文提到的《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和《劍橋美國文學史》,而直到20世紀90年代美國族裔詩歌才得以全面地出現在美國詩歌史中。其中最有代表性、最具影響力的當屬杰伊·帕里尼(Jay Parini)主編的《哥倫比亞美國詩歌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Poetry,1993)。該書為美國非裔詩歌保留了三個章節,分別是:“早期美國非裔詩歌”(Early African American Poetry)、“哈萊姆文藝復興詩歌”(The Poetry of Harlem Renaissance)、“黑人藝術運動詩人”(The Black Arts Poets),并專章介紹了“美國土著詩歌”(Native American Poetry)。
美國族裔文學和文化在殖民主義思想的壓制下一直處于邊緣化的狀態,而作為文學之中邊緣地位的詩歌可以說是處于邊緣之邊緣。盡管20世紀60年代以來,隨著多元文化潮流的興盛和少數族裔民族自豪感的不斷提升,包括詩歌在內的美國族裔文學在質量上和數量上出現了空前繁榮的態勢。在西方評論界,對族裔文學的研究也隨之繁榮起來。各種批評視角和研究方法不斷涌現。從結構主義到后結構主義,從女性主義到生態主義,從新歷史主義到后殖民主義,不一而足。客觀地說,這些視角的運用,對于深入挖掘族裔文學的內涵、拓展族裔文學的外延、豐富族裔文學的研究手段、開啟族裔文學與主流文學的對話、推進族裔文學的經典化都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西方學者對族裔文學的批評理念似乎很難擺脫主流的殖民意識,換言之,大多建立在西方殖民者的集體無意識之上。這一現象是令很多族裔作家心有余悸的事情。例如,莫里森一直對針對她的作品的研究不甚滿意。她在接受托馬斯·李克萊爾(Thomas LeClair)采訪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我迄今還沒有讀到過理解我的作品或是準備理解我的作品的評論。我不在意評論家喜歡或是不喜歡。我只是想要感覺到不那么疏離。就好像一個不懂得你的語言的語言學家告訴你你在說什么一樣。”
莫里森的這種感覺在印第安作家中也深有同感。美國讀者和觀眾對印第安人的印象定格在身涂文身、頭插羽毛的荒野游民,而對于這種固化的刻板形象的生成,“白人薩滿”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所謂“白人薩滿”主要指的是民族志詩學的代表人物加里·施奈德(Gary Snyder)和杰羅姆·羅森伯格(Jerome Rothenberg)等白人詩人。他們對印第安文明充滿好奇,并通過自己的翻譯把印第安口頭詩歌和故事記錄下來。他們對印第安口頭文學在白人社會中的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負面效應也由此產生。正如切羅基/奇克索(Cherokee/Chickasaw)作家吉爾里·霍伯森(Geary Hobson)在他的文論《作為文化帝國主義新版本的白人薩滿的興起》(“The Rise of the White Shaman as a New Version of Cultural Imperialism”)中所指出:
自從美國公眾已經習慣看到杰羅姆·羅森伯格的“翻譯”,加里·施奈德、吉恩·福勒(Gene Fowler)、諾曼·莫澤(Norman Moser)、拜瑞·吉佛德(Barry Gifford)、戴維·克勞特勒(David Cloutler)等“白人薩滿”的詩歌,以及其他扮演著印第安人和/或者印第安專家/代言人的新浪漫主義作家,比如說卡洛斯·卡斯特內達(Carlos Castaneda)、海耶每尤斯特斯·斯特姆(Hyemeyohsts Storm)、托尼·沙瑞爾(Tony Shearer)、都格·鮑以得(Doug Boyd)以及巴哈伊(Baha'i)的頗有影響的“印第安”自然風光照片等出版物,當代印第安作家常常被低估或者忽視,因為他們沒有亦步亦趨也沒有迎合由這些“專家”創造出來的模式。
土著美國作家不能忍受的是,杰羅姆·羅森伯格和加里·施奈德等人是以印第安文化和文學的傳播者、研究者和評論者的姿態對印第安文化和文學進行挪用。正是這種對印第安文化和族群形象的扭曲和固化使得印第安人被從精神上禁錮在荒野之中,被從現代社會和主流文化中生硬地剝離出去了。
針對主流文學研究者對族裔文學評論中出現的問題,莫里森指出評論家必須認真考察“非裔美國文學的存在以哪些方式造就了選材、語言、結構等美國文學中的諸多意義。換而言之,必須要尋求機械運轉背后所隱藏的力量”。那么,如何才能尋求到“機械運轉背后所隱藏的力量”呢?首先,多元文化視角的介入是美國族裔文學研究的基點和出發點。其次,美國族裔詩歌研究應避免將族裔文化特征概念化。美國白人社會試圖把所有外來移民和土著居民都造就成美國人的野心使得美國主流文學評論界也試圖把一切文學,包括族裔文學都同化為一種聲音,同化在主流的話語體系之中,而任何與美國化不協調的聲音都要“被遺忘、被重塑、被壓抑”
。連白人作家薇拉·凱瑟都不得不承認,“這種試圖把任何事物和任何人都美國化的熱情是我們的一種致命疾病”
。這種致命的疾病曾經在文學評論界瘋狂傳播。例如,美國19世紀的文學評論家約翰·歐蘇利文(John L. O'sullivan)就曾經言之鑿鑿地說,美國需要為那些來到這片新大陸的移民創造一個表現他們集體身份的故事,需要塑造一種將他們聚到一起的觀念和承諾。
這是典型的把美國少數族裔和族裔文學以粗暴的方式概念化的西方思維,是試圖以一個統一的“他者”定義所有少數族裔的思維。事實上,這種思維在對待所有邊緣的、少數的群體時都曾經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出現過。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女權主義試圖對女性一體化的做法。西方女權主義話語壓抑了女性之間的差異,尤其是簡化了第三世界的婦女,把第三世界的婦女們的特征看成是同質的,把復數的婦女們簡化成為單數的“婦女”,從而使婦女概念化。女權主義理論家莫漢蒂(Chandra Talpade Mohanty)尖銳地指出了這一做法所隱藏的真正目的:
因為在第一和第三世界力量平衡的情況下,維護西方優勢的思想霸權并使之永久化的女權主義分析造成“第三世界婦女”的一副普遍形象,諸如戴面紗的婦女、能干的母親、貞節的處女、溫順的妻子等。這些形象存在于普遍的、沒有歷史聯系的輝煌之中,使殖民主義論述運轉起來,這種論述在行使著一種十分特殊的權力,解釋并維護存在于第一和第三世界間的聯系。
少數族裔女權主義者不但一針見血地指出西方女權主義思維的弊端,而且提出了行之有效的解構策略,那就是復原復數的女性和鮮活的女性個體,把女性重新放置在社會關系之中加以考察。借用另一位女權主義研究者莫尼克·威蒂格的話說就是,“我們的首要任務看來應當是把 ‘女人們’(我們在其中戰斗的階級)同那個 ‘女人’的神話徹底區分開來”。
少數族裔女權主義者的某些理念和操作是值得所有族裔文學研究者借鑒的。基于此種思路以及美國族裔文學的發展特點,從多元文化視角審視美國族裔詩歌應首先摒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隨著主流白人文化與本土文化界限的不斷模糊,以往殖民時期的壓迫與被壓迫、殖民與被殖民的二元對立模式已經不符合當代的文化融合背景下的主流與邊緣的互動關系。”在族裔文學研究中,首先,就是要徹底清除“中心”與“他者”的界限,以一種平等、多元的眼光審視少數族裔作家的文本;其次,要摒棄把少數族裔族群和文學概念化。概念化是少數族裔刻板形象生產的思維定式的前提。縱觀美國文學對少數族裔刻畫的歷程,我們不難看出,在各個歷史時期,美國主流文學對少數族裔的刻畫無不有意或無意地參與了刻板形象生產。無論是黑人姆媽還是湯姆大叔,無論是貪婪的猶太商人夏洛克還是如“魚卵”般聚集在一起的猶太“小老頭”
,無論是頭戴羽毛,如化石般固化在時間中的印第安酋長還是在原始森林中與野獸為伴的印第安獵人,這些文學形象無一例外的是概念化生產的產物。不僅文學創作參與了少數族裔刻板形象生產,文學評論也往往先入為主地以概念化的想象套用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例如,在對印第安文學的研究中,生態主義視角一直是研究者十分熱衷的視角。誠然,美國印第安人崇尚自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白人作家通過強化印第安文化與土地和自然的特殊關系固化的卻是印第安人的刻板形象,是一種浪漫化的刻板形象生產。同時,當西方社會認識到自然處于工業化生產的不斷威脅之中時,他們開始一廂情愿地把印第安人作為自然的象征,粗暴地剝奪了印第安人與時代共同前行的權力。例如,白人作家麥克盧漢(T. C. McLuhan)在名為《觸摸土地》(Touch the Earth)的印第安作家和攝影家照片和作品集的前言中,這樣寫道:“我們需要建立與土地和其資源的關系;否則隨著印第安人滅亡的就是自然的毀滅。”
可以說,強化印第安人與自然的聯系,固化印第安人生態主義者的刻板形象在某種程度上是白人環境焦慮的一種投射,是在現代主義進程之中殖民者的凝視下生產的又一個“他者”形象。這種刻板形象的生產對印第安人的負面效應決不亞于高貴和卑劣的二元對立的刻板形象。勞倫斯(D. H. Lawrence)曾經很有預見性地指出,一種“矛盾的欲望”在如庫柏一樣的白人作家的創作中起著作用,一方面想要消除印第安人的痕跡,而同時也正是為了這一個原因,把他們偶像化和神圣化。
安尼塔·海勒(Anita Plath Helle)在20世紀末指出:“詩歌和詩學的文化研究正在萌芽。”此言不虛。這個論斷一方面表明,從文化視野介入詩歌的研究已經成為詩歌研究的一個新的范式;另一方面也表明詩歌的文化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目前從多元文化視角對少數族裔文學研究尚未形成一個統一的系統化的范式,而且也很難形成這樣一個范式。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其一,文化的概念是一個復雜的整體,它包括了一個社群具有區別性的精神上、物質上、知識上以及情感上的獨特特征。文化不僅包括藝術和語言,也包括生活方式、人的基本權利、價值體系、傳統和信仰等等。
文化的定義十分寬泛,而美國的多元文化又使得文化這一單數概念以倍數的關系增長,因此本研究將注定是復雜的、多元的、開放的。其二,美國少數族裔眾多,各個族群的歷史、文化、傳統等具有極大的差別,包括詩歌在內的各族裔文學的發生、發展、主題、美學特征等千差萬別,因此一個統一的研究范式很難囊括所有美國族裔文學。其三,多元文化本身一直是一個開放的、動態的范疇。這一范疇迄今為止仍舊沒有形成確定的內涵和外延,界定這一概念似乎很容易,又似乎很難,因此從這樣的視角審視文學文本就注定是一個具體的、動態的文學批評的實踐過程。其四,多元文化與少數族裔這樣兩個概念碰撞在一起時,文本勢必產生雜糅的特征,因此從多元文化視野觀察、研究族裔文學作品是一個使族裔文學雜糅的表征凸顯和強化的過程。
鑒于此,從多元文化視閾切入美國少數族裔詩歌將首先聆聽少數族裔文學中獨具族裔特色的聲音,凸顯族裔文化特征和文化傳統,并將特別關注族裔文化對于形塑族裔詩歌的作用和意義;其次,凸顯族裔文化特征并不意味著無視主流文化的存在,相反從多元文化視野審視族裔詩歌是一個多維話語體系的建構過程,其中多重聲音對話、多元文化因素互動構成一幅動態的多元文化因素碰撞的圖景;再次,在對詩歌文本的審視中,將雜糅作為一個核心概念加以審視,并從功能的視角來分析各層面在雜糅的效果中發揮的作用,以考察少數族裔詩歌的雜糅的文體特征以及主體構建的雜糅性。
另外,本書之所以從多元文化視角來審視美國族裔詩歌的發展、流變、美學特征、主題等藝術特征,并不僅僅是出于文學研究本身的需要,更多的是基于美國族裔文學,尤其是族裔詩歌發展和繁榮的過程與美國“成為多元文化的”民族的進程幾乎是并駕齊驅的這一特點本身。伴隨著美國的多元文化社會的發展進程,美國族裔文學從主題到藝術特征,從內涵到外延,從人物到情節,從語言到文類無不彰顯著多元文化的特征,因此,可以說,從多元文化視角審視美國族裔文學是美國族裔文學本身的特點決定的,是其發展規律的內在要求,也是美國族裔文學有別于其他國家的族裔文學的特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