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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莫非王土”遭逢挑戰

17世紀初,到達北京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向萬歷皇帝敬獻了自鳴鐘、十字架、《圣經》和八音琴等禮物。對此,中國史官徑直記錄為大西洋人“進貢方物”,將其納入朝貢范疇。在此之前,東亞、東南亞、南亞等地梯山航海的外國朝貢者,帶來的不過是農業社會的土特產品或奇珍異獸,而自鳴鐘這類體現工業技藝的產品的確令中國皇帝耳目一新,西方的近代科學知識和工業技藝開始為中國統治階層所關注。不過,這種新奇感并未對自給自足的中國社會產生什么影響,大多被視為“奇技淫巧”之物,藏于內宮取悅皇室而已。

中國的王朝統治者,雖然并不缺乏“天下”“環宇”觀念下的山川地理知識,甚至早在14世紀末,明朝就繪制了包括歐亞非大陸的世界地圖——《大明混一圖》,而且這是當時世界上最早正確描繪歐亞非大陸形狀的地圖,也是鄭和遠航最重要的世界地理知識背景。參見劉迎勝《海路與陸路:中古時代東西交流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19—220頁。但是,鄭和遠航之后的閉關鎖國,使這些認識世界的地理知識淹沒在皇宮的收藏之中。及至大西洋人進貢方物,明朝皇帝也不過視為“天下”之邊緣的“遠夷”來朝?;实蹖ξ鞣絺鹘淌康呐d趣不在于這些狀貌奇異的“遠夷”來自哪里,而是他們觀天象的本領。

自利瑪竇之后相繼供職于中國朝廷的傳教士,大都以諳熟天文歷算而受到朝廷的重用,這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天命”觀不無關系。皇帝的“天子”地位和前途是“奉天承運”“天命所歸”,百姓民眾則“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以傳教為己任的利瑪竇等諳熟中文的教士們,在贏得皇帝信任之后,陸續將數以百計的西方著述編譯、改寫介紹到了中國,其中精通中文、著述最多的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Jules Aleni),以其《職方外記》一書率先為中國的宮廷打開了世界五大洲的國家視野,這些西方傳教士開啟了“西學東漸”的第一波進程。所謂“西學東漸”,是指明清時期西方知識體系及其世界觀傳入中國的過程。然而,這些知識在傳入中國的同時,以“戰爭—談判—條約”為模式的西方規則也率先危及了中國的陸路疆域。

中國自漢代形成的“絲綢之路”,隨著元朝的覆滅而趨于衰落。這與明朝面對的國內形勢與國際環境的變化直接相關。在內部,它面對來自漠北、漠西蒙古勢力的壓力而固守長城;在外部,統治西亞、北非的奧斯曼帝國正在向歐洲擴張。因此,當時“北部的商路實際已堵塞。此后,大部分產品匯集到那時以前受控于穆斯林商人的南部的海路”[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吳象嬰、梁赤民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52頁。。況且,15世紀的歐洲人已經開通了進入亞洲的航線。因此,當西方帝國主義殖民勢力從海路打開中國大門之際,缺乏海上競爭能力的沙俄帝國則從陸路展開了侵略中國的行動。

16世紀末,俄羅斯帝國殖民開拓的先鋒哥薩克勢力越過了烏拉爾山脈,進入了廣袤的西伯利亞地區。這一廣袤之地,在中國先秦時代成書的《山海經》中已有記載,秦漢以降更以地理方位、群體稱謂、生產方式、生活習俗等具體內容見諸中國文獻。這些地區,在歷史上或被納入相繼崛起的游牧帝國所統轄,或為中原王朝的羈縻政策、邊疆軍政設置所治理。在貝加爾湖地區和東北江河流域生活著諸多屬于蒙古語族、通古斯語族的古老部落,多以狩獵、漁撈、飼養馴鹿和游牧為生。沙俄勢力的擴張和哥薩克野蠻的屠殺劫掠,受到蒙古、達斡爾、索倫各部的強烈抵抗,最終引發了中俄兩國在黑龍江流域的雅克薩之戰。1698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即是這一背景的產物。

這一條約的簽訂,劃定了中俄之間在東北地區的邊界,中國古代的輿圖(地圖)傳統開始從相對模糊漫散的天下疆域觀,向勒石立碑的現代國家邊界觀轉變。這一事件,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國家”是一個重大的沖擊。它促使對“西學”興趣盎然,尤其熱衷西方地理測量技術的康熙皇帝決定繪制全國地圖。1708年,康熙皇帝委派法國耶穌會士白晉(Joachin Bouvet)組織了一批通曉地理測繪學的傳教士開始勘測和繪制《皇輿全覽圖》,在全國各地官府的配合下,歷時10年得以完成。參見孫喆《康乾時期輿圖繪制與疆域形成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7、44頁。同期,康熙委派兩位藏族僧人負責對西藏地區的勘測和繪圖,1717年完成了第一幅西藏地圖。參見沈宗濂、柳陞祺《西藏與西藏人》,柳曉青譯,鄧銳齡審校,中國藏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頁。1755年,乾隆皇帝平定西域準噶爾之亂后,又對天山南北進行勘測,歷時5年完成了西域地區的地圖測繪。這次測繪形成的西域圖志,不僅彌補了康熙的《皇輿全覽圖》,而且參照南懷仁所繪世界地圖增加了亞歐地區,完成了中國全圖的繪制。參見孫喆《康乾時期輿圖繪制與疆域形成研究》,第59、62頁。這是“西學東漸”以來中國的國家觀念發生變革的一個標志。

但是,如何守衛中國輿圖所昭示的國家領土基業,中俄《尼布楚條約》的簽訂只是一個開端,它并沒有打消沙俄帝國向中國外蒙古地區擴張的念頭。在中俄簽訂《尼布楚條約》的冗長談判中,中俄兩國的中段邊界,即關涉中國外蒙古與俄國邊界的劃分問題被俄方擱置,其目的就是為了謀求更多的領土和商業利益。因此,在《尼布楚條約》簽訂后,俄國以開辟新的貿易通道為名不斷向外蒙古地區滲透,將其商埠性的殖民點推進到了恰克圖。這種形勢迫使清朝政府于1727年簽訂中俄《布連斯奇條約》《恰克圖條約》,這些條約不僅確認恰克圖作為兩國的邊貿城市劃歸俄國,而且貝加爾湖南部、西部的大片領土,以及蒙古布里亞特部也隨之劃入俄國。清朝政府則在恰克圖對面建立了一個新的商埠“買賣城”。由此形成了一條通達中俄兩國的草原商貿之路。

俄國的恰克圖北通西伯利亞重鎮伊爾庫茨克,轉道莫斯科,進而通往歐洲。中國的“買賣城”南經外蒙古重鎮庫倫(今烏蘭巴托),通往內蒙古的歸化城(今呼和浩特),轉道張家口直達北京,延伸到中國南方。中國的茶葉、絲綢和俄羅斯的皮毛成為這條商路上易貨貿易的大宗商品。而活躍在這個商道上的中國商人則以晉商最為著名,大盛魁在歸化城的商號是當時“旅蒙商”的代表,他們如同行走在中國西南、西北“茶馬古道”上向邊疆地區輸送商品的馬幫一樣,以絡繹不絕的駝隊向蒙古地區和俄羅斯運送著茶葉等產品,這不僅是中國內地與邊疆、農耕與游牧、漢族和少數民族之間相互依存的“茶馬古道”,而且是中國與俄羅斯、歐洲貿易中舉足輕重的“茶葉之路”。

然而,從這條貿易之路獲得巨大利益的沙俄帝國,在1840年鴉片戰爭后立即加入了“利益均沾”的列強競爭行列,先后通過《璦琿條約》《北京條約》等不平等條約大量割占中國領土,并獲取了在外蒙古設立領事館等一系列特權。在中國東北、北方和西北地區相繼遭受沙俄帝國侵蝕主權、鯨吞領土之際,英、法帝國主義在東南亞、南亞地區的殖民侵略和征服,也阻斷了這些地區與中國傳統的朝貢關系,中國的西南邊疆地區陸續遭受英、法等國的侵擾,中國的陸路邊疆地區出現了帝國主義“南北夾擊”的態勢。這些帝國主義勢力非法入境的考察勘探活動,勢必引起當地少數民族的抗拒,而以此為由制造的“事件”則成為武力脅迫清朝政府簽訂條約的口實,目的就是攫取進入中國云南、西藏等地通商等特權。

1643年,當沙俄遠征軍第一次進入中國黑龍江流域進行劫掠遭到達斡爾人驅逐時,[英]拉文斯坦:《俄國人在黑龍江》,商務印書館1974年版,第11—12頁。遠在中國西南邊陲的西藏地區,也發生了驅逐西方傳教士的事件。[瑞士]米歇爾·泰勒:《發現西藏》,耿昇譯,中國藏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5頁。在西方人“發現新大陸”的殖民主義時代,傳教士、探險者、武夫是先行者。最早進入中國西藏地區的西方人也是傳教士。但是,他們面對的絕非“萬物有靈”的原始信仰,而是公元7世紀佛教傳入西藏與當地苯教相互影響形成的藏傳佛教,其典籍豐富、教義深奧、教派林立、僧團龐大、等級森嚴,牢牢掌控著西藏僧俗民眾的精神世界。因此,前赴后繼的西方傳教士宣揚上帝福音的努力屢屢受挫,只能以貶斥藏傳佛教的荒誕來撫慰傳教的失敗。他們認為西藏人及其宗教的“錯誤之源”在于“否認上帝的存在”,而西藏宗教“這個窮兇極惡的敵人,以微妙的藝術手法,裝飾了這個荒謬的論點”[意]依波利多·德西迪利:《德西迪利西藏紀行》,楊民譯,西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8頁。。這種傳教活動最終以教會最古老的策略——“嘲弄它無法征服的一切”的自我安慰而終結,[瑞士]米歇爾·泰勒:《發現西藏》,第56頁。在18世紀中葉黯然退出了中國的西藏地區。

不過,這些傳教士對西藏地區的記述,卻引起西方殖民勢力對這片土地的興趣。在英國殖民勢力占領印度之后,從西藏打開進入中國內陸的通道成為其貿易擴張的重要指向。1774年11月,東印度公司的使者喬治·柏格爾(George Bogle)作為第一個進入中國西藏的英國人,見到了第六世班禪喇嘛。但是,英國人通商、結盟的要求,卻遭到班禪和西藏地方政府的拒絕,其原因一是西藏地方屬于大清王朝,一切要聽從皇帝的旨意;二是西藏風聞英國的東印度公司窮兵黷武、劣跡斑斑。參見梁俊燕《英國與中國西藏(1774—1904)》,蘭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8—40頁。這類試圖繞過清朝政府直接與西藏地方通商的活動雖然屢屢失敗,但是其沿途測繪的路線、記錄的風俗,尤其是開列的中國內地與西藏地區相互交流的物產清單,卻進一步刺激了英國殖民貿易的胃口。

雖然英國殖民者認為“西藏呈現給旅行者的最初印象是天底下條件最差的地方”,但是這一地區潛在的殖民商貿利益空間卻令人垂涎。所以,面對西藏“顯現出很大程度上的文化之無能”[英]塞繆爾·特納:《西藏札什倫布寺訪問記》,蘇發祥、沈桂萍譯,西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6頁。,使充滿優越感的英國人萌生了武力征服的欲望。1788年、1791年廓爾喀勢力入侵西藏的背后,就隱蔽著英屬東印度公司的身影。在1793年英國使臣馬嘎爾尼通商中國失敗之際,清朝福康安的大軍在西藏取得了驅逐廓爾喀入侵的勝利。但是,隱藏在廓爾喀背后被稱為“披楞”的勢力,卻使清朝政府一直摸不著頭腦。直到近半個世紀之后鴉片戰爭爆發,清朝政府才明白了“披楞即系英國”梁俊燕:《英國與中國西藏(1774—1904)》,第179頁。,而這股勢力先后侵占了中國西藏的屏藩和邊地,最終將矛頭指向了西藏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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