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土地問題

從太平天國運動至今，我國的土地問題經歷了一個半世紀的演變，就是從辛亥革命開始，也有了近百年的跨世紀的變革。站在新中國60多年的歷史關節點上回望之，它給我們帶來強烈震撼和深思：沒有哪一個國家的農村土地關系演化有中國之劇烈、頻繁；也沒有哪個國家能像中國那樣，土地歸農是民心趨從的重要條件；土地問題常常成為社會革命的動因和前導，引發經濟、政治、文化乃至整個社會結構的深刻變革，因此土地問題變遷中的政治穩定權衡多于經濟效率權衡。

一 太平天國革命中的土地問題

太平天國運動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農民革命運動，立國14年。其土地分配制度主要體現在《天朝田畝制度》這部施政綱領里。

（一）土地分配制度的基本內容

1853年3月太平天國建都天京后，于同年11月在洪秀全主持下制定的《天朝田畝制度》，全文三千多字，內容包括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和社會生活等方面的政策和措施，但主要是以消滅地主剝削階級、解決農民土地問題為中心。

第一，土地質量劃分的等級標準。《天朝田畝制度》把天下田畝按其產量多寡，分為三級九等。

第二，土地分配的原則。按照拜上帝教的宗旨，人人皆上帝子女，土地應平均分配，共有共享。分配的原則是：“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也。”把土地平均分配給農民。

第三，土地分配的方法。《天朝田畝制度》中明確規定：“凡分田，照人口，不論男女，算其家人口多寡，人多則分多，人寡則分寡，雜以九等。如一家六人，分三人好田，分三人丑田，好丑各一半。”太平天國土地平均分配的方法，是在“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的公有原則下，否定地主階級土地所有權，實行平均分配。婦女也同樣享受分田的權利，破天荒地肯定了婦女在經濟上的平等權利。

（二）土地分配制度的性質及作用

平均主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性質和作用。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時期，平均主義是違背歷史發展規律的，是倒退和破壞生產力發展的。但是，在前資本主義社會，農民平均主義思想在反對封建地主所有制、促進資本主義的發展方面，是積極的、革命的。所以，處于封建社會時期（盡管是末期）的太平天國，其平均分配土地制度是革命的、進步的，它不僅是農民反封建起義的號角，是向封建地主斗爭的犀利武器，而且對中國資本主義萌芽起助長作用。

列寧指出：在小農業占統治地位的條件下，消滅農奴制大地產必然意味著土地占有較為“平均”。資本主義在粉碎中世紀大地產時，從土地占有較為“平均”開始，并且由此建立起新的大農業。平等思想在反對舊專制制度的斗爭中，尤其是反對舊的農奴主大土地占有制的斗爭中是最革命的思想。農民小農資產者的平等思想是合理的和進步的，因為它反映了反對封建農奴制的不平等現象的斗爭。列寧在其他各處談到農民平均主義思想在反對封建主義斗爭中的歷史意義時，也都毫無例外地做出了高度的評價。

斯大林在《論修改土地綱領》中也明確地指出：那些說分配土地是反動辦法的人，是把兩個發展階段，即資本主義階段和資本主義前的階段混為一談了。毫無疑問，在資本主義階段實行土地分配是反動的，但在資本主義之前的條件下（例如在俄國農村的條件下），實行土地分配大體來說是革命的。

毛澤東在《在晉綏干部會議上的講話》中，針對1948年的情況說：“現在農村中流行的一種破壞工商業、在分配土地問題上主張絕對平均主義的思想，它的性質是反動的、落后的、倒退的。”這在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已有所發展的時期，在平均主義侵犯民族資產階級和地主富農所經營的工商業的情況下，無疑是正確的。但這個論斷不宜套用到百年前的太平天國時代，那時中國的民族資本主義還沒有產生，農民平均主義矛頭所指的是封建地主所有制。

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在太平天國前已有一段歷史，但得不到正常發展；太平天國運動失敗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中國資本主義萌芽也沒有茁壯成長。這說明，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及其發展受阻的原因，主要是封建地主經濟及其龐大的上層建筑的摧殘束縛。中國在當時乃至以后，由于沒有把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及其整個上層建筑砸得粉碎，故而歷史發展總是走著如此迂回而又緩慢的道路。

當然，太平天國的土地分配制度過于細化和理想化，不免帶有絕對平均主義的色彩和幻想，它沒有提出像我們在20世紀50年代提出的土地改革法。但是，它比清代以前任何一次農民起義所提出的“均田制”方案遠為完整而明確。我們不能以今人方能達到的水平要求于百年前的古人。“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所以，一方面，在當時自然經濟仍占主導地位的中國，要出生在落后農村的太平天國領導人制訂一個并非平均主義的方案是違反歷史唯物主義的；另一方面，在土地高度集中、地主私租極重、農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清政府統治時期，如此系統并以磅礴的氣魄和明確的主張規定下來的平均分配土地制度，也不失其革命性和進步性。

（三）土地分配制度未能很好實施的原因

《天朝田畝制度》中的一些內容，如關于城鄉社會組織制度，在太平天國前后期都貫徹實施了，但平均分配土地制度沒有實施，在當時主要是有其軍事和政治兩個方面的原因。

從軍事上看，戰事緊張，太平天國無力顧及分田之事。平均分配土地是一項規模巨大而繁雜的工程，需要有一個安定的社會秩序和比較穩固的政治軍事形勢。然而，自太平天國頒布《天朝田畝制度》以來，一直面臨著嚴峻的軍事斗爭形勢。由于軍事形勢緊張，太平天國中央和地方領導人都忙于軍務，抽不出大批骨干力量去領導分田。1856年9月“天京事變”后，太平天國政治、軍事形勢逆轉，更無余力去分田。所以，客觀上太平天國不具備分田的條件。

從政治上看，地主反抗，迫使太平天國推遲平均分配土地。太平天國雖然建都天京11年的時間，但根據地不鞏固，戰事頻繁，天京一直是座孤城，政權不穩定。如果平均分配封建地主階級的土地，他們會用一切辦法進行瘋狂的抵抗。這將對太平天國的政權及其軍事戰爭造成更大的壓力，不利于革命斗爭。這也迫使太平天國領導人推遲實施平均分配土地政策。

太平天國由于軍事和政治原因未實施平均分配土地制度，并不意味著對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的默認或妥協，而是斗爭策略的需要。太平天國平均分配土地制度未實施，也不意味著平均分配土地制度不能實行。如果政治軍事形勢進一步好轉，下一步太平天國按照《天朝田畝制度》的土地制度進行平均分配土地基本上是可以的。平均分配土地技術上的一些問題，不能成為實施平均分配土地制度的障礙。

二 辛亥革命中的土地問題

孫中山是中國偉大的資產階級革命先驅，他領導的辛亥革命提出的“平均地權”思想是“民生主義”的核心內容。研究“平均地權”思想對于現階段解決“三農”問題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一）“平均地權”思想的提出

土地問題向來是同農民的生計聯系在一起。在孫中山的資產階級革命生涯中，他一向十分重視農民的生計和農村土地問題。

早在1892年，他便寫了一篇《農功》，著重強調了農業的重要性，提出應“農部有專官”，“農功有專學”，“以農為經，以商為緯，本末備具，巨細畢賅，是即強兵富國之先聲，治國平天下之樞紐也”。

1895年廣州起義失敗后，他留居歐洲，對動蕩中的資本主義世界進行考察和研究。他耳聞目睹了西方壟斷資本主義國家尖銳的社會階層矛盾，對號稱富強的歐美各國由于貧富懸殊面臨著社會革命的陣痛深有感觸。他希望能尋找到一種在中國政治革命成功后，避免貧富兩級分化的社會改造方案，以防止社會革命在中國重演。他開始從土地問題入手，思考中國社會改造的方案。他閱讀了當時盛行的各種社會學說，最后接受了亨利·喬治的土地國有和限制私人土地權益的思想。他企圖以此解決中國農民的貧困問題和農業發展問題，緩解社會的階層矛盾，并為整個國家的發展奠下基礎。

1903年，他制定東京青山革命軍事學校的入校誓詞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革命宗旨。“平均地權”被正式提出。

1905年成立中國同盟會時，在他的力主下，“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作為同盟會的政治綱領，成為孫中山領導資產階級革命的指導思想。

（二）“平均地權”思想的內容

“平均地權”思想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耕者有其田

孫中山提出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張，其主要內容如下：一是要學習俄國的辦法，實行耕者有其田。二是認為在當時的革命情形下還不能馬上實行耕者有其田。三是認為要對農民宣傳土地政策，啟發農民的覺悟，使農民都能夠聯絡起來，有很好的團體，實現耕者有其田。四是主張和平解決土地問題。聯絡全體的農民同政府合作，慢慢協商解決農民同地主的土地矛盾。總之，孫中山雖主張學習俄國的辦法實行耕者有其田的，但并不主張馬上就實行，也不主張發動農民直接去分地主的田，而是主張以后由政府實行和平辦法，讓農民得利，地主也不吃虧。

第二，主張土地國有，限制私人對土地的權益

孫中山主張土地國有和限制私人的土地權益的辦法就是核定地價、照價納稅和照價收買以及漲價歸公。

關于核定地價。具體辦法就是在中國地價尚未上漲時，由地主自報土地價格，并明確寫到地契中，作為征稅的標準。核定地價時，考慮到地主可能會弄虛作假，以貴報賤，或以賤報貴，他明確提出兩個條件：一是按價征稅，稅率為百分之一。二是當國家需要土地時，可隨時按地契之價收買地主的土地。

關于照價納稅。在他看來，城鎮與鄉村的土地，東部發達地區和西部落后地區的土地價格相去甚遠，納稅沒有多大差別，這是十分不公平的。“照價征稅，貴地收稅多，賤地收稅少。”實行地價稅后，就是按土地的價格而不是面積征稅。在孫中山看來，擁有優等土地的都是有錢人，課之以較高的稅，毫無不公正之處。價格最低的土地多為窮鄉僻壤貧民階層的財產，應向他們收最輕的稅。貴地收高稅，賤地收低稅，就公平、合理多了。

關于照價收買。就是國家在適當的時候，按照最初核定的土地價格收買地主的土地，實行土地國有制，這樣就可以避免像西方國家那樣出現嚴重的土地壟斷問題，可以防止嚴重的貧富分化，從而避免社會危機。

關于漲價歸公。就是從定價那年以后，那塊地皮的價格再行漲高，以后所加之價完全歸為公有。他認為地價高漲是由于社會改良和商業進步的功勞，是由眾人的力量經營而來的，控制土地的私人并沒有付出額外的力量，所以由這種改良和進步之后所漲高的地價，應歸大眾，不應由私人享有。如果漲高的地價歸地主私人所有，就會造成社會的不公平和貧富差距的擴大，中國就會像歐美那樣難逃社會革命的悲劇。

孫中山雖主張平均地權和土地國有，但又不主張把土地“從實分配”、“盡歸國有”。孫中山認為通過核定地價、照價納稅、照價收買、漲價歸公的方法，地主僅能占有原來的地價，由于社會發達所引起的新增的地價全歸國有，以此逐步地達到土地國有的效果。以定價收買之法實現土地國有，以核定地價、漲價歸公之法限制地主的剝削并逐步達到消滅地主，使國家為唯一的地主，而國內人人皆為租地者。同時，以授田的方式達到平均地權的目的，達到消除“少數富人把持壟斷的弊端”，并使國庫充裕，人民富足，實質上達到平均地權的效果，最終達到社會改造的目的。

（三）“平均地權”思想的意義

孫中山提出的“平均地權”思想是其對中國革命的偉大貢獻，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對當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土地政策和解決“三農”問題仍具有深遠的借鑒意義。

首先，孫中山平均地權的思想是基于中國的國情并吸收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歷史經驗和教訓的基礎上醞釀、發展起來的，比當時處于壟斷資本主義階段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土地思想更具先進性和可行性。孫中山想以平均地權的途徑和方法來解決土地問題和預防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出現貧富差距擴大、階級分化的弊端，反映了中國人民偉大的氣魄和崇高的理想，是對社會主義的一種有益的探索，給了后人不少啟發，成為資產階級革命民主主義者走向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橋梁。

其次，“平均地權”思想吸收了太平天國的革命思想和戊戌變法時資產階級改良派自由主義兩個思潮的合理內容，為實行資本主義的土地改革提供了可行的方案。孫中山主張通過“平均地權，土地國有”的土地改革方案來最大限度地發展資本主義，這就為進行資本主義的土地改革提出了一個具有中國特點的途徑和方法。以后中國國民黨在臺灣進行的土地改革，基本上就是照此進行的。

再次，“平均地權”思想主張漸進和改良的方式解決中國的土地問題，它反映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國經濟發展的要求，與無產階級的新民主主義有相通之點。其“耕者有其田”的口號，更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土地綱領相接近，甚至在目的上相一致。因而，這不僅使它成為孫中山與中國共產黨能夠合作的基礎，而且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土地政策和賦稅政策奠定了理論基礎，從而使這個本來是要充分發展資本主義的口號，成為了中國共產黨發動農民群眾的有力號召，在新民主主義革命中發生了深遠的影響和重大的作用。

最后，“平均地權”思想對后世的影響。在國民黨撤退至臺灣后，臺灣當局即以孫中山的“平均地權”思想為指導，制定了《平均地權條例》。從臺灣“平均地權”的結果來看，征收地價稅、漲價歸公的經濟手段有效地控制了私人土地集中的速度和規模，降低土地所有權急劇轉移所帶來的破壞，為臺灣經濟的持續發展和社會穩定創造了條件，至今仍在施行。當今，中國“三農”問題嚴峻，房地產市場的非正常現象亦為人所詬病，政府可借鑒孫中山的“平均地權”思想，制定正確的土地政策和農村政策，以維護經濟的持續發展和社會的和諧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