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怪哉,馬克思進文廟
郭沫若不僅崇拜孔子,贊美先秦儒家的思想文化,他甚至把孔子的學說提升到共產主義水平線上,把孔子的學說等同于馬克思主義。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1925年,在中國思想界、學術界發生過一場關于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是否適合中國國情的論爭。郭沫若當時在上海,撰文參加了這場論爭。
郭沫若在《窮漢的窮談》一文中說:“共產主義者只是努力把產業集中,使他可以早日得共而已。”他在《新國家的創造》一文中還說:“糾合無產階級者以建設公產制度的新國家,以求達到全人類的物質上與精神上的自由解放的,不消說就是馬克斯的共產主義,但也可以稱為新國家主義,這用我們中國古代的話來表現就是所謂‘王道’。”
郭沫若把“共產”解讀為“公產”,反映了他早期對共產主義理想社會的一知半解;把馬克思主義等同于儒家的“王道”,更是反映了郭沫若的糊涂認識,同時也美化了儒家的“王道”,因為“王道”畢竟是私有制的產物。
郭沫若有兩篇文章值得我們注意。一篇是歷史小品《馬克斯進文廟》,寫得很有風趣;另一篇是論說文《討論〈馬克斯進文廟〉》
。
在《討論〈馬克斯進文廟〉》一文中,郭沫若認為,馬克思的學說和孔子創立的儒家學說的“出發點可以說是完全相同的”;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的理想社會和孔子的“大同世界”,“竟是不謀而合”。郭沫若甚至認為,“孔子是王道的國家主義者,也就是共產主義者,大同主義者”。把孔子譽為“共產主義者”,郭沫若崇拜孔子、美化孔子,可謂達到了極致。
《馬克斯進文廟》開篇虛構了某年十月十五日“丁祭”后的第二天,孔子和他的三個得意門徒(顏回、子路、子貢)正在上海的文廟吃冷豬頭肉。四位青年大班抬著一乘轎子進了文廟,停在圣殿前。轎內走出一位臉如螃蟹、胡須滿腮的西洋人。賓主相互介紹以后,孔子才知道這位便是“馬克斯卡兒”(今通譯卡爾·馬克思)。四個青年大班充當了翻譯。
馬克思的名字,近幾年在中國聲望很高,孔子早有所耳聞。孔子向來尊賢好學,當得知馬克思到,驚喜地叫了起來:“啊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呀!馬克斯先生,你來得真難得,真難得!你來到敝廟里來,有什么見教呢?”
馬克思毫不客氣地發了一通議論:
我是特為領教而來。我們的主義已經傳到你們中國,我希望在你們中國能夠實現。但是近來有些人說,我的主義和你的思想不同,所以在你的思想普遍著的中國,我的主義是沒有實現的可能性。因此我便來直接領教你,究竟你的思想是怎么樣?和我的主義怎樣不同?而且不同到怎樣的地步?這些問題,我要深望你能詳細地指示。
孔子聽了馬克思這一番話,很謙虛地回答道:“我的思想是沒有什么統系的,因為你是知道的,我在生的時候還沒有科學,我是不懂邏輯的人。假如先把我的思想拉雜地說起來,我自己找不出一個頭緒,恐怕也要把你的厚意辜負了。所以我想,還是不如請你先說你的主義,等我再來比付我的意見罷……”
馬克思表示同意,不過在談主義之前,他要先說明他的思想的出發點。他說:
我的思想對于這個世界和人生是徹底肯定的,就是說我不和一般宗教家一樣把宇宙看成虛無,看成罪惡的。我們既生存在這個世界里面,我們應當探求的,便是我們的生存要怎樣才能夠得到最高的幸福,我們的世界要怎樣能夠適合于我們的生存。我是站在這個世界說這個世界的話。這一點我和許多的宗教家,或者說玄學家不同,這一點我要請問你,究竟你的思想和我是什么樣?假使這個出發點我們早就不同,那么我們根本上走的是兩條路,我們的談話也就沒有再往下繼續的必要了。
馬克思剛說完話,沒等孔子開口,子路便搶著說:“是呀,我夫子也是注重利用厚生之道的人;我夫子最注重民生,所以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呀。”
孔子接過子路的話說:“是的,我們的出發點可以說是完全相同的。不過你要想目前的世界適合于我們的生存,那么要怎樣的世界才能適合,要怎樣的世界才能使我們的生存得到最高的幸福呢?你定然有這樣一個理想的世界的。你的理想的世界是怎樣的呢?”
馬克思說孔子問得正好。那么,什么是馬克思的理想的世界呢?馬克思說:
我的理想的世界,是我們生存在這里面,萬人要能和一人一樣自由平等地發展他們的才能,人人都各能盡力做事而不望報酬,人人都各能得生活的保障而無饑寒的憂慮,這就是我所謂“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社會……
“啊哈,是的呀!”平日很莊重的孔子,聽了馬克思這番議論,竟拍手叫絕,說:
你這個理想社會和我的大同世界竟是不謀而合。你請讓我背一段我的舊文章給你聽罷。
于是孔子搖頭擺腦地背起書來。馬克思越聽越覺得孔子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空想社會主義者”罷了。接著便發生了馬克思和孔子之間圍繞思想、政治問題的一場論爭,以求增加彼此相互的了解。孔子的長篇大論,一直講到“節用”——“不過,我想就是在現在,節用也恐怕是要緊的罷?大家連飯也還不夠吃的時候,總不應該容許少數人吃海參魚翅的。”
“啊,是的!”馬克思這時不由得感嘆起來,說道:
我不想在兩千年前,在遠遠的東方,已經有了你這樣一個老同志,你我的見解完全是一致的,怎么有人曾說我的思想和你的不合,和你們中國的國情不合,不能施行于中國呢?
“唉!”孔子長長地嘆了一聲,說道:“他們那里能夠實現你的思想!連我在這里都已經吃了二千多年的冷豬頭肉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中國人不能實現你的思想嗎?”馬克思不禁吃驚地問。
孔子回答說:“還講得到實現!單只要能夠了解,信仰你的人就不會反對我了,信仰我的人就不會反對你了。”
“啊!是那樣我要……”馬克思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
“你要做什么?”孔子大惑不解地問。
“我要,回國找我的老婆去。”馬克思在思念妻子了。
此時假如是道學家眼中的孔子,一定要大發雷霆,罵這個想老婆的馬克思為禽獸了。但是人情之所不能忍者,圣人不禁。我們的孔圣人不但不罵馬克思,反而很艷羨地問道:“馬克斯先生,你是有老婆的嗎?”
“怎么沒有?我的老婆和我是志同道合,而且很好看啦!”馬克思夸耀自己的老婆長得美麗,把老婆吹得理想化了。
孔子見馬克思那得意的樣子,便自喟然太息而長嘆曰:“人皆有老婆,我獨無呀!”孔子是把老婆“休”了。
雄辯家的子貢說了一句很風趣的話,“四海之內皆老婆也,夫子何患乎無老婆也?”子貢把孔子的原話加以改用,逗得孔子也笑了。
馬克思感到莫名其妙,盤問了一會兒,才知道孔子是自愿離了婚的人。他越發覺得孔子這個人很有意思。
孔子接著對馬克思說:“我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妻吾妻以及人之妻的人,所以你的老婆也就是我的老婆了。”這個調侃未免太過頭了。
馬克思聽了驚駭得大叫起來:“喂,孔二先生,我只是提倡共產,你公然在提倡共妻!你的思想比我更危險啦!好,我不敢再惹你了。”
馬克思說完話,連忙招呼著四位大班把轎抬過來,急匆匆地臨陣脫逃。
孔子和三個弟子站在殿上,看著馬克思那狼狽樣笑了。顏回說:“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今日之夫子非昔日之夫子也,亦何言之誕耶?”
孔子莞爾而笑曰:“前言戲之耳。”
以上是《馬克斯進文廟》的故事梗概。它透過頗具喜劇色彩的描述,表達了下面幾點意見。
第一,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是適合中國的國情的。這是為反駁無政府主義者、國家主義者鼓吹中國“國情特殊”論而提出的,是郭沫若當時同無政府主義者、國家主義者論爭的核心問題。
第二,兩千多年來的古老中國,儒家思想文化在上層建筑領域內占有絕對統治的地位;而儒家思想文化同馬克思的思想學說的出發點和基本點是相一致的,或不謀而合的。
第三,馬克思所設計的共產主義理想社會的“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藍圖,就是孔子的“王道”“天下為公”“大同世界”。正因為如此,馬克思要把孔子親切地稱作他的“老同志”。東西方文化碰撞的結果是“志同道合”。
第四,至于“共產”便是“共妻”,“妻吾妻以及人之妻”,乃是反諷和戲言。這是用以譏諷當時一些無政府主義者、國家主義者和北洋軍閥政府散布的“共產共妻”的謬論。但是把這些調侃的話用在孔子身上,似乎不妥,因為孔子一向是歧視婦女的;何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孟子的話(見《孟子·梁惠王》)孔子是春秋后期的人,孟子是戰國時代的人,現在改成孔子的言論,也是不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