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咖啡與疼痛(3)
- 青島往事
- 李明
- 5661字
- 2018-06-21 11:28:09
可奇怪的是,盡管巨野事件后來成為人人皆知的大新聞,并直接引發了德國人對膠州灣的武裝占領,但關于這個圍繞著兩個德國傳教士無辜死亡事件的前因后果,卻一直撲朔迷離。甚至,人們到今天也沒有真正弄清楚,行兇者究竟是哪些人。
讓我們先還原一個大致的殺人情節。1897年11月1日夜,有十幾人進入巨野縣城東北10公里的磨盤張莊教堂圖謀搶劫,結果殺死了德國神父能方濟和韓·理加略。這個不幸事件的兩個遇難者,都不是磨盤張莊教堂的神父,他們兩人分別在陽谷和鄆城一帶傳教,因要去兗州天主教總堂參加“諸圣瞻禮”,傍晚路過張莊教堂借宿,張莊教堂神父薛田資主讓客先,安頓能方濟住到了自己的房間,韓·理加略則睡在隔壁屋子。結果,兩人都成了侵入者的刀下鬼。
命案發生后,住在教堂守門人小屋里的薛田資僥幸逃脫,倉皇亡命濟寧,電告德國駐華大使并轉德國政府。
對于能方濟和韓·理加略被殺原因,各種說法始終不曾一致。地方政府調查的結果是說“起意行竊”“強盜殺人”,而薛田資認為是有組織的行為。如果是后者,那死去的兩人就意外地成了薛田資的替死鬼,更加冤枉。山東按察使毓賢等給巡撫李秉衡的稟文載,參與殺人的有11人,分屬巨野、嘉祥等縣,平素游蕩度日。先是嘉祥縣民雷協身探知磨盤張莊教堂存有錢物,遂起意行竊,勾結巨野縣民惠二啞巴等10人,于11月1日傍晚在楊家樓村外空地會齊,然后于是夜二更時分各攜刀棍潛入教堂。他們的偷盜行動因為驚醒了能方濟和韓·理加略兩人中的一個,導致他們由窗孔放洋槍,而立刻變得激烈并血腥起來。混亂中逃跑躲藏的惠二啞巴因發現有兩個同伙被傷,立時氣憤難遏,與雷協身兩人砸開窗戶再度進屋,打開門放進張高妮等人協助報復。惠二啞巴用刀刺中放槍神父肚腹,雷協身并使棍相脅,如此一番搏殺,兩神父旋各殞命。隨后,一干人搜劫了財物,分攜逃逸。因出逃慌亂,幾個人還將一些財物和刀棍拋棄在了路上。
但薛田資卻不相信人是雷協身和惠二啞巴殺的,他認為襲擊事件是由大刀會預謀的。薛田資在回憶中多次提到大刀會組織并參與了殺人。他說:“大刀會仍在繼續活動。他們對洋人的仇恨越來越深,燒毀天主教堂成了他們嚴厲報復的主要手段。……他們的第一個行動就是謀殺能方濟和韓·理加略兩位神父。在寂靜的1897年11月1日之夜,他們襲擊并瘋狂至極地謀殺了圣潔的教士。”他指控曹莊大刀會首領曹作勝及其伙伴,是殺害德國傳教士的真正“兇手”。
11月7日,正在漢口的德國駐華公使海靖照會總理衙門,告知巨野教案事,要求中央政府“急速設法保護住山東德國人性命財產”,并“暫且先望設法嚴懲滋事之人,為德國人伸冤”。
8日,出使德國大臣許景澄亦致電總理衙門,說報稱“山東殺斃教士二人,此信若確,海使必借詞要索,應否預告外部已趕緊查辦,順致措詞,稍占先著”。
9日,山東巡撫李秉衡電告總理衙門:巨野發生殺教士事件,已“批飭該縣勒緝兇盜,務獲究辦,并懸賞通飭緝拿在案”。
10日,清廷發布諭旨說:“曹州殺斃洋人一案,前據德使及許景澄先后電報,今始據李秉衡電復,已屬遲延。且盜匪在逃,豈懸賞通緝所能了事?著速派司道大員馳往該處,根究起釁情形,務將兇盜拿獲懲辦。……現在德國方圖借海口,此等事適足為借口之資,恐生他釁。”
11日,李秉衡派委臬司毓賢、兗沂道錫良馳往查辦。
12日,清廷又發布上諭,指“此案以速獲兇盜為第一要義”,巨野“既有盜案,匪無一獲,著先將該縣知縣摘頂勒緝,毋任遷延”。
為迅速破案以減免責罰,巨野知縣許廷瑞在境內大肆搜捕。至11月14、15兩日,許廷瑞會同防營,拿獲惠朝現(即惠二啞巴)等4人,毓賢命其“趕緊取贓,速拿逸犯”。不久,許廷瑞等又“續獲高夷青一名”。
16日,毓賢、錫良趕到巨野,“督同營縣”又“續獲四犯,起獲真贓八件”。官府先后捉獲嫌疑民眾約50人,一部分隨后被釋放,一部分或被嚴刑拷打致死,或死于傳染病,剩余的惠二啞巴、雷協身、張高妮、王大腳、賈東洋、高大清、蕭盛業、姜三綠、張允9人,7人被判罪。其中惠二啞巴與雷協身被斬決梟示,另外5人被判無期徒刑。
實質上,薛田資一直堅持認為政府逮捕判決的這些人,均不曾參與殺教士事件,他們是在牢房里受刑不過,被“屈打成招”的。薛認為地方官員的做法不公平,為此曾親自面見巨野知縣許廷瑞,要求“不要懲辦這些無辜的人”。許廷瑞被革職后,新知縣一上任,薛田資就交給他一個14人的兇手名單,指曹家莊村長曹作勝是為首的肇事者。《山東近代史資料》第三分冊所載《巨野教案調查》中,開列有一個參與其事者名單,也恰是14人。他們是:曹言學、王昆侖、曹傳青、曹傳德、曹作勝、曹作榮、曹義忠、奚金蘭、奚際春、奚際孔、奚效方、侯立、劉德潤等。但奇怪的是,這些人一個也沒有受到地方政府的懲罰。
另據巨野地方志的敘述,殺死兩個德國傳教士的,其實是劉德潤、奚老五等人。劉德潤是巨野縣獨山鄉小劉莊人,生于1845年,成年后做了“義賊”頭目,成為“傷官除霸,不傷黎民百姓”的仁義響馬。劉德潤手下有個魏培喜,入伙后惡性不改,劉促其從善,魏不從,并懷恨在心。后劉德潤遣散同伙,攜眷投奔鄆城縣南劉莊同姓本宗,買了兩條大船,在濟南洛口跑買賣。此時窮困潦倒的魏培喜找上門來,劉周濟了他,并勸其謀正當生路。魏不悅而去,托人投靠巨野縣衙當上捕快,隨即密告劉是捻黨頭目,以經商為名招兵買馬,欲反清滅洋。立時,劉成為官府要犯。陷害準備完成后,魏培喜遂面見知縣許廷瑞,立下追拿劉德潤的軍令狀,隨即帶領兵役乘夜捉劉。不料當時劉并不在家,魏便將其妻子和16歲的女兒捕去。隨好友奚際田投奔安徽太平府暫避的劉德潤,獲知妻女落入虎口后,決意返回巨野救人。由于身單力薄,劫獄失敗,劉繼續托人援救,再次碰壁。萬般無奈劉便與人商議,決定借曲阜孔府勢力援救妻女。探清內情后,劉乘黑夜越脊穿房進入孔府,盜出府中一女,并在影壁留言:“不要金,不要銀,只要孔府下龍文,巨野縣衙去救人,救出德潤劉門女,送還你的好外孫。”清時孔府威比皇室,看到孔府龍文,許廷瑞不敢怠慢,只好放了劉妻和女兒。妻女出獄后,劉并不甘休,一意實施“借刀殺人”的報復計劃。他找來巨野奚閣奚效方、奚老五、奚金蘭和嘉祥縣于堂村曹立學等人,預備行動。11月1日夜陰落雨,二更后,十多人跳進磨盤張莊天主教堂內,摸到薛田資住室,由劉德潤和奚老五砸門進屋,另兩人在外接應,余者放哨警戒。不料這時室內開槍數響,兩人便急闖入內,黑暗中殺死傳教士能方濟和韓·理加略。次日,劉德潤等為躲避干系,遠走高飛。奚效方回到安徽太平府,后客死江南。奚老五遠走他鄉不知所終,劉德潤則帶領全家逃到梁山隱居起來。
命案發生后,如劉德潤所預料,許廷瑞果然被嚇破了膽,他在自己的轎桿上鎖上鏈子,摘去官帽,立即到磨盤張莊驗尸,并派兵勇保護教堂現場。同時開始大肆捉拿疑犯,被捕者遭到嚴刑逼供,鄉民姜懷修、姜懷行、叢愛生、叢荷生、任憲成等經不起拷打,承認參與殺人,即被判站木籠。后來姜懷行僥幸活命,維持至1928年去世。
20世紀50年代后,巨野教案被重新評價,學術界共同認為命案盡管是偶發事件,但其爆發卻是天主教水土不服致地方利益和民族矛盾激化的結果,在當時條件下,如果不是有個巨野教案,也會出現其他的什么命案與事件。因為事發前兩日,已有曹州府壽張縣德國教堂被劫事件發生。但是,這個判斷究竟距離事件真相有多遠,并沒有被認真考察。可憐兩個在遠離膠州灣的野澤地斃命的德國傳教士,最終成了國家殖民地擴張的臨時道具,死得不明不白。仿佛上帝交給他們的唯一使命,便是引導出死亡事件發生13天后,德國海軍陸戰隊對膠澳青島的武裝占領。
到了這個時候,導火索磨盤張莊村和死去的能方濟與韓·理加略,已經不那么重要了。隨著后來磨盤張莊命案的情節不斷被更改,張莊教堂也在1967年被拆除,遺址僅存有水井一眼,另存有傳說是薛田資用過的椅子和睡床。沒有人知道,能方濟11月1日晚上是不是就死在這張床上。據新近去過張莊調查的研究者探訪,當地還記得死亡傳教士能方濟與韓·理加略名字的,寥寥無幾。而因為教堂命案無辜受到牽扯的那些鄉民的命運,更是杳無音訊。教堂命案的真實面目,至今殘缺不全。
威廉二世│11月14日
◎記憶地標:棧橋/中國海洋大學魚山路校門
11月6日,德國皇帝威廉二世諭德國外交部:如果中國政府不對巨野教案以巨額賠款,并立即追緝嚴辦兇手,艦隊必須占領膠州灣并采取嚴重報復行動。其在給外交部的信中說:中國人終于把我們渴望已久的理由和“意外事件”提供給我們了,成百的德國商人將要歡呼德意志帝國終于在亞洲獲得鞏固的立足點。也就是在這一天,德皇擬就了給駐吳淞的迪特里希提督立即率領全部艦隊駛往膠州的諭旨。次日深夜,這份命令拍發。
11月7日,威廉二世以膠州灣事詢俄國沙皇意見,沙皇表示,對德國開進膠州灣,既不贊成也不能不贊成。然而在第二天,俄國外交部在發給北京俄使的電令中則又表示了確定的意思:反對德占領膠州灣,必要時亦派艦前往。這中間的矛盾顯然暗藏著問題,只是我們不知道,這問題是否和在兩年前已離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被命入閣辦事,而素與俄人有順暢通話渠道的大學士李鴻章有沒有關系。如果有關系,那么李對至11月14日前的事態,影響力有多大?
德國艦隊于11月10日在海軍少將迪特里希的率領下離開上海開往膠州灣。同時,威廉又命王弟海因里希親王為極東艦隊司令官,率領大隊兵艦向膠州灣進發。德國人向膠州灣開來的艦隊計有7676噸的二等戰斗艦一艘,4400噸的二等巡洋艦兩艘,另有分別為3370噸和1800噸巡洋艦各一艘。
11月13日上午,迪特里希乘旗艦“羚羊號”,率“威廉號”和“哥蘭莫蘭號”戰艦,出現在膠州灣。
這里出現了一個問題,即當時的中國守軍是否知道德艦此行的目的。國內公開出版物是這樣描繪的:11月13日下午,當清軍發現兵艦后,守軍將領章高元即派人前去盤查,德軍官謊稱“來此游歷”,章信以為真,并發出邀請,準備在當晚設宴請德高級軍官吃飯,遭謝絕。持這一說法的有1995年版《山東通史》和1986年版《青島海港史》,而依據則是《德國侵占膠州灣史料》和《中德外交史》。這一說法至14日的情節延續,則是清軍不戰而降。那么,如果章高元和他的士兵們知道德艦的目的呢?
11月14日的歷史會是另外一種面目嗎?
我們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5艘德艦和720名德海軍陸戰隊士兵來了。此刻,正在膠州灣的海面上。
德國軍人在晨霧中登陸,德國士兵登上膠州灣陸地的時間當是11月14日早晨7時至7時30分,此時正晨霧迷蒙。
此后5個小時事態的發展史跡與史著至少有三種說法:
說法一:600余名德軍突然登陸,然后列隊分兵出擊,一部分迅速占領了清軍的總兵大營背后的山頭,開挖戰壕,架起鋼炮,炮口直指清軍總兵大營;一部分將總兵大營和小泥洼營地團團包圍,切斷清軍電線;一部分占領了前海沿的大炮臺;還有一部分直奔小鮑島的火藥庫。
說法二:德軍720人以借地操演為名登陸,上至前沿棧橋時,竟見清軍排列成隊,在橋端歡迎,便立即逼住清軍,下令搜索清守軍所貯存的彈藥,同時陸續裝運大宗軍火上岸。頃刻間,登橋德軍便搶占山頭,割斷電線,挖溝架炮,直逼總兵衙門和各營房、炮壘。
說法三:德艦駛近海灣炮臺,時守將提督章高元正在與部下打麻將,經查無事,便繼續賭下去。至累了,有部下向外張望,這才發現德兵已滿街都是。章匆忙傳令整隊迎擊,這時才驚悉士兵的槍里沒有子彈,急返軍火庫取彈藥,則為時已晚,盡為德軍占領了。
這時大約已至中午11時,此后的情形是,德軍給清軍送來最后通牒:限清軍下午3時以前將駐兵全部退出女姑口和嶗山,48小時內退清為限。這時,守將章高元已大夢初醒,以賢者狀親自與德軍談判,請求緩撤,德軍堅執不允。
談判沒有結果。中午過后,章即令清軍撤退至青島山后四方村一帶,慌忙中,竟將14門鋼炮丟給了德軍。
其實,對11月14日上午發生的事情,占領者有著清晰的記錄。在1912年由青島阿道夫-豪普特出版社出版的《德國第三海軍營營史》里,作者C.胡居寧完整敘述了德軍占領膠州灣的全過程和清軍總兵章高元的表現。
可以斷定的是,11月14日,紫禁城和大清國的行政中樞并不知道膠州灣發生了什么。
1994年版《中國近代海軍史事日志》載,11月15日,諭:德國圖占海口已久,此時將藉巨野一案而起,萬無遽行開仗之理。惟有鎮靜嚴扎。任其恫嚇,斷不可先行開炮,釁自我開。
《清德宗景皇帝實錄》載,11月16日,諭:敵情雖迫,朝廷決不動兵,不可輕起兵。
我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個版本,也不能確信這一電諭是15日或16日發出的。如果是,也只能證明至15日晚些時候北京才知悉膠州灣事端,而這會兒,獲知的也不過是核心領導層的少數人士。因為在軍機大臣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翁同龢15日的日記里,記載著是日一派升平氣象,他與禮王、錢應溥、剛毅等軍機大臣一起吃過飯,而這些人皆有親信的軍機章京。此輩與總署章京皆通聲氣,倘有消息他們會很快地被告知。
這一天,總署的當家人張蔭桓也不知情。
再看翁同龢16日的日記,情形大致就明了:晨入,看四電,德兵船入膠澳,占山頭,斷電線,勒我守兵三點鐘撤出,四十八點鐘退盡云云。即草電旨二道,李秉衡勿先開炮,一令許景澄向德外交部理論,邸意以為然。
李秉衡時任山東巡撫,王文韶是接替了李鴻章的北洋總督,既然這兩個章高元的直接上級是16日才收到翁同龢的電令,那么,章是斷無道理如一些史書文章所說當日就收到京城的不抵抗指令的。從胡居寧的《德國第三海軍營營史》看,章高元當天根本就沒機會將膠州灣的情形報告出去。
如果被淹沒的事實中還有另外的真相,如果14日中午章高元的不抵抗確實依令而行,那么,這命令僅可能是來自山東巡撫李秉衡和北洋總督王文韶的。章高元沒有戰,給后人留下了德軍不役而奪一地的慨嘆。在膠州灣的11月14日,章沒有成為英雄,那么,如果章違命而成了英雄,歷史會是另外一副樣子嗎?
李鴻章在11月15日就知道了前一天的膠澳事件。但此刻,李已離開了清廷的權力中心。當天,他去了俄國駐華使館。這是一次私下的行動,并非朝廷的派遣。李大人的目的,當然是希望俄國人依約干預。但是,李出來的時候顯然依舊心事重重。
此刻,李鴻章已無力回天。
在回府的路上,李鴻章不知是否回憶起280天前的一幕:正月初八,和翁同龢在談及德人對膠州灣企圖時,兩位權高一時的老人竟長泣不止。
一切,已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