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咖啡與疼痛(2)
- 青島往事
- 李明
- 5726字
- 2018-06-21 11:28:09
◎記憶地標:青島山/信號山
蘇軾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后的所謂“高處不勝寒”,李鴻章體會得應該很深,特別是在大清國瓊樓玉宇危在旦夕的時候。高樓之上,支配那些高難度政治與外交動作的真實感受,大概只有李鴻章自己知道。李鴻章一生為潰敗中的帝國收拾了多少爛攤子,統計出來的數字不僅可以登上排行榜,而且不太容易說清楚是是非非。在這中間,涉及膠州灣的部分既不是最重大的,也不是最具代表性的,卻是和后來中國的政治與社會走向聯系最密切的。
1891年6月6日,時任直隸總督并負責督辦北洋海防的李鴻章,突然由威海抵達山東半島南岸膠澳。人們不確切知道這位68歲的大清國要員,在夏日造訪這個海灣的真實動機,只知道若有所思的李大人在山東巡撫張曜的陪同下,仔細考察了膠澳的地形地勢,認定:口門系屬灣形,從東至北,環山蔽海,形勝天成,實為旅順威海以南一大要隘。就是在這一天的下午,李鴻章才第一次了解了他眼前面積只有400平方公里的海灣。這片形成于11000年前的咸水和相鄰陸地,當時被正式稱作膠州灣的地方,古稱少海,又稱幼海,后稱膠澳,以團島頭與薛家島腳子石連線為界,與黃海相通,成半封閉式海灣,海灣東西寬27公里,南北長33公里,灣口開向東南。人們隱約覺得,李鴻章在這陽光燦爛的一天里始終眉頭緊鎖。整整一天,李哪怕是禮節性地向小心陪同的官僚們笑一次都沒有。是夜,李鴻章與張曜有過一次燈下長談。簡陋屋舍里,李鴻章的心思被屏蔽了,只透露出一種風雨欲來的不祥預感,一種不安。
6月7日,李打發山東巡撫回了濟南,獨自一人又在這塊陌生的大清國的領土上逗留了一整天。史跡沒有留下他這一天的行蹤,但可以肯定,負有重責的直隸總督這一天一定心情沉重。6月8日,少言寡語的李鴻章依然走海道,去了山東半島最北端的商埠煙臺。
6月11日,李鴻章終于對三天前的出行有了確定行動,當日,在一份看似平常的報告中,他流露出了一個清醒政治家的焦灼。奏稱:“膠州海澳寬深,口門緊曲,在此設防,實為要圖。”李同時報告,已與山東巡撫籌計,在煙臺和膠州擇定基址,建筑炮臺,所需經費,擬請山東海防捐截留,雖數極微,可分年興辦。三天后,清內閣明發上諭,議決膠澳設防。
這一天,是1891年6月14日。99年后的1990年7月,青島市十屆人大常委會批準青島市政府動議,確定是日為青島建置日。李鴻章牽扯出的一紙皇帝命令,將自膠澳設防開始的青島誕生紀念碑埋入地下。整整百年后,這塊看不見的石頭被翻騰出來,除去了幾乎所有細節之后,暴露在陽光下面供人憑吊,以一種仿佛命中注定的邏輯線索,顯示著歷史的詭秘。
現在回到1891年6月的膠州灣現場,回到李鴻章的情景中間,看看還遺漏了什么沒有。這不是個可靠的辦法,也未必會還原真實歷史,卻合乎常理。可否這樣推斷,6月6日晚其實才是膠澳棋局的最后分水嶺?是晚,燈下長談的李鴻章和張曜,開始將時間碾壓在手掌上,清清楚楚地聽見了西洋鐘表的嘀嗒聲。不知道在這個早已經隱入時間沼澤的晚上,李鴻章究竟是目光如炬還是表情呆滯,李鴻章應該不會向張曜承認他錯過了機會,他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的睿智和高瞻遠矚,這樣,當他隱晦地向他的這個下屬表達一個預感時,就自然而然并且犀利深刻起來。就是這個預感,導致了他的膠澳之行,也導致了6月11日給紫禁城的緊急報告。他有些老了,但并不甘休,他試圖力挽狂瀾。
如果人們可以進入李大人的內心深處摸索,就會發問:一夜未眠之后,沐浴著朝陽的他是否已經清楚預測到了6年后的11月14日會有這樣一場糾結,而稍后成為事實的派駐清軍,僅僅是徒勞無益地表示一個兢兢業業的中國官員,對于皇權的道義忠誠和對于皇土主權的最后眷戀?可惜,對我們來說,即便能夠一寸一寸剖析字正腔圓的歷史文獻,也不可能真正知道他的真實感受。而這些被隱藏的瞬間觸動,也許才是洞悉真相的秘密隧道。
我們知道的僅僅是,李鴻章1891年6月6日的視察和6月11日的上奏,在劉含芳和許景澄各不相同的膠州灣軍事路線圖上,完成了一次取舍。他是想避免更大的錯誤,或者是危險,還是想掩蓋責任,或者逃避主子的懲罰,已經說不清楚了。這樣的遭遇與選擇,他已經歷多次了,他似乎已經有些遲鈍,不太容易打起精神。或者,就是他打起了精神,他知道也無濟于事。
很快,李鴻章就經歷了新的打擊。
1895年甲午一戰,李鴻章苦心經營20年的北洋海軍全軍覆沒,大清國失去了與日本人討價還價的最后籌碼。3月4日,光緒帝正式發出議和全權證書,宣布李鴻章為頭等全權大臣,予以署名畫押全權。3月13日,李鴻章等分別乘坐德輪“禮裕號”“公義號”,懸掛“中國頭等議和大臣”旗幟,啟程直奔日本馬關。3月20日,伊藤博文與李鴻章在春帆樓進行首次談判,兩國唇槍舌劍,僵持不下。3月24日下午第三次談判結束,李鴻章乘轎返回,快到達驛館時,人群中突然躥出一男子,照定李鴻章就是一槍。李左頰中彈,當場昏厥。行刺事件發生后,馬關警方很快抓到了兇手。經審訊,21歲的行刺者名叫小山六之助,是日本神刀館成員。他不愿意看到中日議和,希望將戰爭進行下去,所以刺殺李鴻章。3月28日,伊藤博文來到李鴻章驛所,告之日本天皇已下令停戰,李鴻章不禁百感交集。他沒有想到,在談判桌上沒能取得的結果,竟然會因為自己的遇刺而峰回路轉。3月30日,中日停戰條約簽字。17天后,李鴻章與日本代表簽訂《馬關條約》。條約規定:清政府承認朝鮮“完全無缺之獨立自主”;割遼東半島、臺灣全島及所有附屬島嶼、澎湖列島給日本;賠償日本軍費白銀二億兩;增開重慶、沙市、蘇州、杭州為通商口岸;允許日本在中國的通商口岸開設工廠,產品運銷中國內地免收內地稅。
當時,沒有人注意到膠州灣近在咫尺的危險,并且這個危險比較《馬關條約》的簽訂,對大清國的危害可能更大。這時,距離1897年11月14日膠州灣事件的發生,還有2年7個月。
膠州灣事件的前一年,李鴻章出了一次國,曾經和倫敦的一杯咖啡短兵相接。這次讓英國女王突然心跳加快的遭遇,隱現了封閉的帝國政治家們和外部世界的深刻隔膜。當中國的茶葉開始成為歐洲文明社會新的流行選項時,咖啡向中國的敲門聲已經愈來愈響了。但包括李鴻章在內的絕大部分中國政治領袖和傳統知識分子,還不知道此為何物,更不明白飲用的習慣和禁忌。
1896年,李鴻章出使俄、德、荷蘭、比利時、法、英、美、加拿大考察洋務。到倫敦時,英國女王設御宴招待,因為侍者上的咖啡太熱,李便將咖啡倒入杯下小碟,旁若無人般從容啜飲,令座中貴客窘迫至極。女王見后,也倒咖啡于碟內,和李同飲,以解李的難堪。其實,李鴻章在自家怎么喝咖啡本不重要,但不同的是李的這杯咖啡是在倫敦禮儀最嚴格的皇宮里喝的,而李顛覆的恰恰是整個歐洲家喻戶曉的常識。
當然,如果僅僅從這杯倫敦咖啡的喝法上看李鴻章,大概是看不清楚的,因為《泰晤士報》記者濮蘭德(他也曾是大清海關稅務司赫德的機要秘書)在1896年的倫敦看見的,是另外一個李鴻章:“當我從議院出來時,突然與李鴻章打個照面,他正被領入聽取辯論。他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身材奇高、容貌仁慈的異鄉人。他的藍色長袍光彩奪目,步伐和舉止端莊,向他看的每個人投以感激的優雅微笑。從容貌特征來看,這一代或上一代人都會認為李鴻章難以接近。這不是因為他給你巨大成就或人格力量的深刻印象,而是他的神采給人以威嚴的感覺,具有某種半神、半人、自信、超然,然而又文雅和對苦苦掙扎的蕓蕓眾生的優越感。”
李鴻章的真實表情,咖啡杯里尋不見。在李鴻章喝下倫敦那杯令人尷尬的熱咖啡一年之后,他需要再一次跋涉外交泥潭了,這一次面對的,是膠州灣的命運。
海靖│并發癥
◎記憶地標:青島口/信號山
遠在數萬公里之外的德國人,對膠州灣已注視了很久。
1869年,李希霍芬赴山東調查,并于8年后出版調查報告,將膠州灣描繪為中國北方的最理想港口。這個時候,德國人已經開始琢磨如何接近這塊放置在海邊的凍肉了。
但是,俄國人早了一步。1895年10月29日,駐俄德使向中國公使許景澄提出租借中國海港要求,當這位生于嘉興時年50歲的同治進士剛剛把這一消息報告給清廷,11月22日,清政府便決定準許俄國軍艦借山東膠澳暫泊過冬。我們不清楚這一著棋是否是素與俄人相悉的李鴻章的以強抑強之策,只是可以斷定,到了這會兒,大清官員已看清楚洋人對膠澳的企圖了。所以,有了11月27日的“諭張之洞”:膠澳已允俄艦過冬,慮各國援為口實,著飭帶兵輪員弁,整頓北駛,先到煙臺候信,再進旅塢,不得耽延。同一天,電令許景澄向俄國外交部聲明:暫允俄艦停泊膠澳過冬,一俟春融,務即開去。
同在1895年的這個秋天,這邊,德國人和俄國人環繞著膠州灣你來我往,推推搡搡;那邊,深入山東內地的德國傳教士與地方勢力的矛盾,已經勢如水火了。兩邊的事情看似互不關聯,但今天回過頭想,諸如膠州灣命運改變這樣的選項,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單純的外交危機或者民教沖突,而是大清國病入膏肓的并發癥。這個發燒不治的大清帝國,已經氣息奄奄了。
10月12日,山東巡撫李秉衡致總署咨文,述德國傳教士白明德的“司教無狀”行為,稱:“據蘭山知縣朱鐘祺稟,德國教士白明德,陰險謬戾,貪詐兇橫,一味恃勢凌人,不識禮義廉恥。所收教民類皆市井無賴齊民不齒之徒,每每恃教欺壓鄉民。一有齟齬,白明德即顛倒曲直,代為出頭函請究辦,并不遵約令教民自行具呈。遇有傷痕,亦不令其到案請驗,無憑無證,不準不休。每案必捏稱打傷教友,為抵制之謀;被搶財物,為訛詐之計。甚至訛財物而又訛地,俾可廣立教堂。其計愈狡,其勢愈橫,不特在蘭山如是,就是郯城、費縣等處皆控案累累,莫不痛心疾首,敢怒而不敢言。遇有控案,一遇民教糾紛,白明德即大言宣布于眾,云將函告主教,上瀆憲聰。倘再不直,行當入陳總理衙門,必如其所愿而止。愚氓無知,其有被其恐嚇者,不得不浼人調處,重賄求和。然每念蚩蚩者氓,受其荼毒,且更慮得意而去,群相效尤,日益驕橫,無復忌憚,百姓積怨生憤,積憤生變,必致尋仇相向,聚眾稱戈。歷來各處鬧教,莫非若輩自釀其禍,而是非莫問,惟聞地方官有辦理不善之科,不聞洋人有司教不善之責。其傳教之意,固在收拾人心;而司教者轉與為仇,亦豈彼國所愿。若移咨總理衙門轉告彼國,將如白明德之司教無狀者,黜之歸國,或易之遠方,使彼有所顧忌,自不敢公然為害,民教自然相安。”
李秉衡的報告,簡直就是一份聲淚俱下的控訴信,大有不驅逐白明德決不罷休的凜然架勢。
10月16日,總署照會德國公使,依照李秉衡的報告,列舉了白明德在蘭山縣的諸多劣行,之后提出建議:“本衙門查山東巡撫所稱教士白明德在東省傳教,于地方不甚相宜,誠恐日久別滋事端,自系實在情形。擬請貴大臣轉告安主教,將教士白明德更換,另行商訂教士一人前往蘭山,以期民教相安之處。”
總署照會中所謂的安主教,是巴伐利亞人安治泰,一個在山東大名鼎鼎的人物。安治泰是天主教圣言會第一批到中國的傳教士之一,魯南主教區主教。1890年安治泰在柏林宣布斯泰爾的中國傳教活動接受德意志帝國保護,安治泰遂成為德國在中國的第一位傳教主教。1895年秋天,蘭山知縣和山東巡撫的煩惱只是山東民教糾紛的冰山一角,其潛伏的危機,很快就以更激烈的方式顯現了出來。只是在這個秋天,李秉衡和安治泰、白明德都不知道,他們各自的命運,會因為兩年后的另外一場流血事件,而被徹底改變。
對膠州灣,德國人沒有放棄努力。
1896年11月3日,德國海軍司令官克諾爾與正在德國休假并奉令協助李鴻章訪德的中國海關德籍職員德璀琳,進行了一次目的明確的談話,德氏認為:膠州灣值得德國爭取。也就是在這同時,德政府還收到了巡洋艦隊提督的報告,認定膠州灣冬季不凍。15天后,德國駐俄大使拉度林公爵報告首相何倫洛熙公爵:中國公使許景澄昨日在圣彼得堡派使館參贊金楷理秘密暗示德方,要在中國取得一個鞏固的、受人尊重的地位,應直接攘奪一個海口據為己有。德皇威廉二世即批示:正確,這正是這兩年來對外交部所諄諄勸說而沒有成功的!并云:這些觀點都是我多年來擁護的思想。
許景澄的背叛無疑助長了德國人的決心。但是,許的出賣行徑是否直接導致了11月14日入侵事件,我們并找不出其中的邏輯關系。從史料上看,長期駐外的許對山東不甚熟悉,而在11月19日的重要談話中代表許的前美國浸禮教會傳教士金楷理也沒有具體涉及“據為己有”的海口是中國的什么地方。
1896年12月14日,德國駐北京公使海靖晤會李鴻章,要求租借膠州灣50年。這一要求很快就有了回音:不可以,理由是:恐各國援照,事實難行。遭到拒絕的德國人并不善罷甘休,45天后,即1897年1月29日,海靖再度受命向總署要求租借膠州灣。2月6日,陰歷正月初八,軍機大臣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翁同龢訪問李鴻章,談及時事,兩位老人竟一時落淚。
此刻,雖尚未黑云壓城,但德人的企圖已使大清國的軍政官員們著實不敢輕慢了,1897年2月13日,亦即11月14日前的整整274天,清廷決定于膠州灣設塢駐兵。
德國人也加緊了行動。
1897年2月,德國派河海工程專家弗朗裘斯赴山東,對膠澳形勢、面積、水土性質、風俗人情、工商漁牧林農路礦等狀況進行詳細調查。對開商埠、通鐵路、筑碼頭、設船塢等各項工程提出了詳盡的計劃報告。5月5日,海靖從北京發出致德首相何倫洛熙的公文,報告德海軍部顧問福蘭西斯、海軍中校徐亦等已視察中國沿海港灣,確認只有膠州灣一處值得考慮,三門灣、廈門等皆不適宜。這封公函同時指出,俄國對膠州灣并沒有提出要求。
8月7日至11日,德皇威廉二世訪問俄國,提出膠州灣問題。沙皇尼古拉二世表示,俄國在未取得一個心目中的港口前,還有意保證在膠州灣的進出,但允許德國共同使用,在俄國撤出時,不反對把該港灣交給德國人。
9月21日,德國通知俄國,德國艦隊將在膠州灣過冬。10天后,海靖亦在北京將這一決定通告了中國政府。到這會兒,德國人把能做的工作都做完了,似乎就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此刻,離11月14日還有44天。
11月1日,機會來了。
薛田資│撲朔迷離的教堂命案
◎記憶地標:青島天主教堂/觀象山
德國人“圖借海口”所需要的導火索,出現在離膠州灣500公里外的曹州府巨野縣。
巨野位于魯西南,因古有大野澤得名,春秋時期為西狩獲麟之地,西漢建縣,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置麟州。北宋詩人王禹偁、蘇門學士晁補之、清末武狀元田在田都出自此地。但在王禹偁故去896年后,他的鄉人的一次不體面的黑夜行動,不僅敗壞了這位翰林學士的道德名聲,還大大拖累了已經氣息奄奄的大清國,差一點讓其背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