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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2)

但我還是跟面堂兄一起去了,因為面堂兄說老拳師太德高望重了,去看看也好。至于如何身懷絕技,面堂兄主要是說老拳師能夠徒手打開啤酒瓶,甚至一掌削斷酒瓶頸,不德高望重大概做不到。

拳館很偏遠,騎車很久才到,原先似乎是一間中專,后來被老拳師包下了場子。院子里幾十號少年每人手持一塊板磚,隨著教練的號令一下下往自己腦門上砸,原本叫體育館現在叫訓練館的房間里,十幾個腿法花哨的女孩正以大劈叉般的高難度動作去踢教練手臂上的墊子。

我和面堂兄都很喜歡。

走進辦公室幾位師父正在聊天,想必說的都是江湖上的大事,墻壁上掛著拳館自己印刷的神行太保掛歷,掛歷上短褲皮靴露大腿的妹子騎著國產的嘉陵摩托車,上面寫著“神行太保”四個大字。我這才知道這里的神行太保跟戴宗沒有什么關系。

老拳師因為和面堂兄的父母認識,格外禮遇我們,親自接見。

去之前面堂兄再三囑咐我說我們這番拜師不同于那些報名上個班的閑散學徒,乃是門下親傳,所以師父若是流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便要立刻跪下磕頭,把師徒名分定下,免得師父日后反悔。這招后來面堂兄用在妹子身上,屢屢奏效,所謂當出手時要出手。

但師父并未跟我們談及江湖中的事,反倒對我們想考名牌大學表示了很大的認可,“我年輕的時候其實也考過托福啊,可惜沒能拿到簽證,否則已經在美國勤工儉學了罷?”最后師父幽然長嘆,留飯。

飯桌上師父并未表演徒手開啤酒瓶或者削瓶頸給我們看,我有點惶恐。

我感覺出在我羨慕師父的江湖的時候,師父也在羨慕我的生活,可為什么?不是每個男人都該去江湖么?在我們的尖沙咀建立一番功業,轟轟烈烈地活過。勤工儉學又算得了什么?德高望重的師父怎么能說勤工儉學?

很多年之后偶爾上網看新聞,看到合肥神行太保武術學校的總教頭、我那位久不聯系的師父去加州參加某國際武術界的大會,和“好萊塢武打巨星阿諾德·施瓦辛格先生”的合影,在胸前波濤洶涌的州長面前師父顯得很瘦小,但笑得很開心。

我也很為師父開心,他終于實現夢想去了美國。

就這樣我和面堂兄習練著槍棒,討好著竿哥,渴望著江湖。

傍晚的時候我們騎著車沿著河岸回家,把濕透的練功服塞在車前的筐子里,車輪在地上走著扭曲的軌跡。面堂兄說我們切不可把練功服露在外面,這樣那些攔路打劫學生的家伙便知道我們是神行太保的人,要是他恰好又知道師父的威名,只恐拔腿就跑。面堂兄期待的是那些惡棍在打劫漂亮女孩的時候被我們迎面撞上,我們扮豬吃虎地走過去,他們冷笑著向我們走過來,然后我們顯露出看家拳法,當著妹子的面將歹徒放翻在地,然后報上神行太保拳館的名號,騎著車載著妹子翩然離去,自此人生圓滿。

我和面堂兄在拳館里稱不上什么人物,拳館分為短期班和長期班兩種,短期班通常是兩個月,可以在散打、國術和硬氣功中選擇一項,兩個月結束后,散打的包你能徒手開磚,國術流的包你能通一家拳法,硬氣功包你銅頭鐵額。

其實你在家練習也能成功,某硬氣功班的少年通過考試的那天用頭撞開了一塊硬磚,我問他何以練出如此神功,他說主要是兩個月來都以頭撞磚,漸漸覺得頭皮起繭,于是無所畏懼,一頭撞去便可成功。我說你撞完腦袋不暈么,少年說不暈,就是覺得撞了倆月之后頭頂有點平,怕是發型不好看了。

長期班中都是師兄師姐,三年畢業可得中專文憑,我親眼見過師兄們踩著墻壁借力,飛身直上二樓。師姐們有些比我和面堂兄還小,長發飄飄,運一口氣單手劈斷三塊紅磚之后略略臉紅,面若桃花。

至于我和面堂兄這種親傳弟子算是師父走后門進來的,教練們對我們不必負什么責任,師父自己大概勤于背單詞考托福,也沒空來指點我們,便只能跟著一茬又一茬的短期班練拳架、撞磚和劈磚,惆悵地看著班中漂亮的妹子們成功地手劈紅磚或者頭頂開磚之后瀟灑離去,只留下我們兩個像是滄海橫流中的礁石。

有一度我很渴望師父在某個黃昏忽然向我走來,在我的頭頂敲那么三下,這樣我深更半夜去他的屋里,他就會傳我七十二般變化……啊不,我的意思是某種絕世神功。

但師父從沒有出現過,我在晚霞中沖拳,拳風漸漸作響。

面堂兄想我們這拳法也許在師兄眼里不過是皮毛,但面對江湖野賊已經可以奏效,總是躍躍欲試,我也揣著一樣的心思。

漸漸地到了高三,功課越來越忙,畢業一天天臨近,我們和江湖之間的距離卻沒有變得更近。那一天,竿哥忽然說他大哥想問問我們高考的事情,看他該怎么報志愿,說我和面堂兄的成績比較過硬,說出來的話他大哥大概會相信,拜托我們幫忙。

我和面堂兄受寵若驚,在一個黃昏,跟著竿哥一起走進了熙熙攘攘的城隍廟。我們在人流中穿梭,覺得自己胸也變闊了,力氣也變大了,隨時都想把對面走過來的人撞開。當然咯,我們這是去見大哥,我們終于在尖沙咀找到了老大,我們會跟老大說我們在練功夫,加上竿哥幫忙說情,沒準老大會答應罩我們,從此我們在學校里也是和竿哥一樣令人敬畏的人物……也許比竿哥稍微差著那么一點點。

竿哥的大哥坐在夕陽下,穿著軍綠色的衣服,背后的貨架上擺著竿哥腳上穿的皮鞋,空中的貨架上掛著竿哥身上穿的皮衣。

那竟然是個退伍軍人,在夕陽中默默地抽著廉價的香煙。

我和面堂兄都給震了,一時間手足無措,拘謹地站在貨架旁叫大哥好。

大哥愣了一下,笑了起來,對竿哥說你又跟外面的人瞎吹牛。

那個黃昏里大哥給我和面堂兄講了很多故事,按照大哥自己說就是他不懂事的時候做過的事。其中有他們從香港倒違禁雜志的故事,藏在音像店里賣給那些走進來之后什么磁帶也不看,但是又膩膩歪歪不走的中年男人;還有他在云南的山路上往一個兄弟的貨車上扔了燃燒瓶的故事,因為那兄弟加價嗆了他們要的貨;還有他跟部隊里的戰友雇人挖電線的故事,還說起他自己以前的女朋友,據說現在是深圳那邊有名的歌星,晚上在酒吧里唱一場能拿1000塊錢,我和面堂兄想象那女人的風騷入骨,不禁有色授魂銷之感,一如陳子昂登幽州臺,感念天地之悠悠,愴然涕下。

說完故事之后大哥說你們想聽就講給你們聽,不過小孩子要好好學習,我就是把學的東西都還給老師了,否則我現在也不會在這里看攤子。

如今想來他那時候也只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可說這話的時候配合指間的劣質卷煙,滄桑得像個老人。

作為回報我們給大哥講了報志愿的訣竅,大哥讓竿哥拿支筆坐在旁邊記,他不自己記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沒有食指,我和面堂兄都注意到了大哥那殘缺的手,傷口已經長得很光滑了,想來是很久之前失去的那根手指。

大哥感謝了我和面堂兄,說本來按道理該請你們兩位吃個飯,可明天杭州還有一批鞋子過來,我得去上貨。我和面堂兄這才明白了竿哥所謂“進貨”的意思。我們在暮色中離開城隍廟,竿哥幫著他哥哥把一塊塊的門板上上。

大哥并未許諾要罩我們,我們也不敢再去找大哥。大哥并未給我們意氣風發的感覺,他蒼老而無奈,臉上的皺紋中卻帶著一絲絲的兇狠。

我們心目中的大哥應該像《古惑仔》中的陳浩南,英俊瀟灑,義氣勇敢,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可我在大哥身上再度看到了在師父身上看到的疲倦,我看得出大哥很希望竿哥好好讀書考好大學,將來不要跟他一樣在城隍廟看鋪面。

高考日近而學業越來越忙,拳館早已是不去了,孝敬竿哥的時間也沒有了,每天學校里充斥著戰斗的氣氛,老師們都在你的耳邊激情怒吼說,堅持!堅持!堅持!這是你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戰,考上好大學你們就會出人頭地!

好像他們都是指揮法軍跨越圣伯納隘口的拿破侖。

然而忽然間大哥的消息就來了,是在報紙上,一場嚴打期間,大哥作為涉黑團伙的小頭目被抓了,罪名列了很多,遠比大哥自己說的那些要嚴重。我和面堂兄一下子就惶恐了,生怕某一日在校門口攔我們的不是混混而是警察,如果我們被帶到派出所去問話,該怎么回答?出于江湖義氣我們當然應該守口如瓶,可是作為即將高考的好學生我們則應該竹筒倒豆子把能說的都說了。

怎么大哥就變成涉黑團伙的小頭目了呢?平日里我們嘴里有實力能罩我們的大哥,是那么值得巴結的大人物啊,可你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就用了另一套價值觀來看他,覺得他多么危險和下等,馬路上看見都讓人想要繞著走。

我和面堂兄躊躇了很久很久,最后證明我們想得太多了,警察叔叔并沒有來找我們,老師也沒有,但原本也是同一屆高考的竿哥無聲地從班級里消失了,竿哥并沒有來跟我和面堂兄道別,也許在他們那個龐大的江湖世界里,我和面堂兄這樣孝敬他打游戲機的邊緣青年算不上什么,不值得他專程來道別。

我考上了北大而面堂兄考上了浙大,我們最終也分道揚鑣。

面堂兄送了我一架貝殼雕刻的帆船作為臨別的贈禮,我意外于他這么講究禮儀和體面,很為沒有給他準備禮物而遺憾。

貝殼船上雕刻著很俗的“一帆風順”,并不似我和面堂兄在高中三年的志向。以我們當初聊的那些理想,船上應該刻著“忠義雙全”。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我和面堂兄再度在合肥見面,我戴了一塊精工的機械表,而面堂兄已經系上了看起來很高級的金利來皮帶,面堂兄見我就伸出手來,我再度意外于他的禮儀和體面,趕緊跟他握手,面堂兄一個翻腕把我制服,開始鑒賞我的手表,嘴里念叨著說,表不錯。

面堂兄說新買了手機,跟竿哥聯系上了,竿哥人在城隍廟,不如晚上去找竿哥吃飯,又說我們倆上了大學而竿哥似乎是沒參加高考,見面的時候就別臭牛逼地爭著買單了,飯錢都由他出,就說他今年拿了獎學金,活該請客。

面堂兄一直都是這種風骨,難怪他日后在生意場上人見人愛一枝花。

我們在城隍廟盡頭一間遠說不上氣派的臺球廳看到了竿哥,竿哥還是以前那樣,瘦得像根竹竿,手里拿著同樣細細長長的臺球桿。因為屋里地方不夠,街面上還撐了兩張二手臺子,竿哥不似以前那樣沉默寡言,很熟練地安排著家住附近的閑散青年打臺球。

我有了新手表,面堂兄也有了新皮帶,但在這幫閑散青年里顯然是吃不開了。他們穿著城隍廟里買來的潮款夾克衫和熒光色的運動鞋,帶著他們同樣衣著新潮但布料很少的妹子來打臺球,妹子們的腿長長細細,打球的時候翹著臀,身體扭出好看而擰巴的曲線,一如面堂兄當年暗戀的那些女同學。青年們眼中霸氣外露,我和面堂兄因為看起來太像體面人而不得不回避他們牛逼的眼神,更不敢久看他們的妹子。

換了當年我們就會拿根桿在球臺邊轉悠,或者干脆上前跟他們的妹子挑戰。

竿哥見了我們是真心高興,從旁邊的小賣部里買來礦泉水請我們喝。

我驚訝于竿哥戴了一副框架眼鏡,說竿哥我記得你不戴眼鏡的啊,竿哥說我視力其實一直不好,就是覺得出來混戴眼鏡特別沒面子,所以不戴,現在做生意要記賬,必須得戴眼鏡了。

我恍然大悟高中的時候竿哥為何以眼神犀利成名,他那是在使勁地看你,因為他視力不好,近視散光,外加有點斜視。

我們不太敢說自己的近況,面堂兄是真的剛拿了獎學金,我正在琢磨著考托福出國的事,于是就把話題轉到大哥的身上,面堂兄說這不是大哥當年的鋪面么?怎么?服裝的生意不做了?還是臺球廳比較賺吧?

竿哥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哥死了。

其實大哥很快就給放出來了,因為身上并沒有什么大事情,但是抓進去了一陣子后,街坊鄰居都對他畏若虎狼,店里屯的那些貨沒走掉,供貨的兄弟沒收到錢,第二年也不給貨了,服裝皮鞋的生意就算黃了。

最麻煩的是大哥的女朋友飛了,說是家里不同意她跟大哥的婚事,但竿哥狠狠地說,那女人有別的人了。

大哥郁悶了很久,從陰影里走了出來,想要東山再起,但是沒有本錢了,于是就跟著朋友的車去云南倒貨,據說還是那種沒通過邊檢沒交關稅的貨物,“可正經的貨誰還帶他呢?”竿哥是這么說的。

為了避開檢查他們就夜間行車,最后從一個陡坡上滑了下去,撞在了山巖上。其實不是多么嚴重的交通事故,駕駛室里的人都沒事,但是大哥在那群人里算是新手,地位最低,他在后面的車斗里押車,腦袋撞在鐵欄上,搶救了幾天,腦內積水還是淤血而死,合伙的人沒有出現在醫院,但是送來了八萬塊錢,說是大哥應得的那份,雖然貨物還沒賣出去,但提前給了。

竿哥說這已經是比較義氣的做法了,跑這種生意,總有風險。人家給了八萬,人的事情就黑不提白不提了,過去了。

他用這八萬塊錢把家里的一些欠債還了,開了這個臺球廳。竿哥說還得謝謝我和面堂兄教他打臺球,那時候跟老板熟,老板跟他講開臺球廳的生意經,現在都用上了。

面堂兄咔嚓一聲就哭了,誰也不知道他哭啥,他也就見過大哥那一面,名字都不知道,沒有資格哭靈。大哥那么江湖的人物,當年也有很多兄弟吧?他沒了,江湖上有的是人為他難過,我們又算什么。

我勉強地站起來說,竿哥我們吃飯去吧,老唐拿獎學金了,活該他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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