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走一步,地上的草都摩擦得我的鞋子沙沙地響,我不知道為什么火鴻君的宅邸里要種上那么多的竹子,讓那月光透過后總能形成千奇百怪的形狀,被風一吹更是雜亂得像隨時有人向你靠近一般,我一路這么忐忑著,終于到了李谷子說的那堵墻。
墻角被一處雜草掩埋著,我將它們撥開,才看到了那挖好的一個洞口。
那洞口非常小,我試探著將身體探進去,果然進去后就沒有更多空余的空間了。
“在火鴻君寢房里應該會有四根白虎的骨頭,把那些骨頭磨碎了放在墨石中,應該就能打出火鴻君要的鐵劍。”李谷子堅定地說。
他還說由于這個洞太小,一同打鐵的男人以及他自己都不容易鉆進來,可當我終于到達墻的另一頭把自己的下半身拔出來時,回頭看看那依然能被雜草蓋住的秘密洞口,突然有些疑惑,那為什么李谷子沒有想到把這個洞口再挖得大一點呢。
我躡手躡腳地躲到一盆植蘭的后邊,火鴻君的寢房就在離我不遠處的地方,我的視線被大片的竹子掩蓋住,耳邊還是潺潺的流水聲,這里簡直是又一片小花園,李谷子說,火鴻君不許侍從守候在園子里,而夜晚也顯得格外地寂靜。
從我右上方的大格窗欞透過去,能很清楚地看到房間的擺設,與宅邸門面不同,里邊的只有一張雕成魚形的睡塌,上邊整潔地鋪著一條錦緞,睡塌前是一張案桌,上邊擺著一疊疊的書簡,火鴻君現在并不在寢房中,李谷子告訴我,他每晚都會在書房中呆上許久,這個時間絕對是最安全的。
為什么李谷子不直接向火鴻君提出要拿四根白虎骨頭,相信火鴻君為了那把劍應該不會吝嗇這樣一個材料,可李谷子總是凝重地背過身,一副神妙莫測的樣子,不過我想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他也沒有把握白虎的骨粉對造劍是不是真的有幫助。
我小心地推開門走了進去,寢房比我想象中的大上許多,卻顯得有些空蕩蕩,除了一些字畫擺在墻邊,就是大片大片垂掛下的布簾,從他睡塌旁吹進的一陣風讓一片布猛地捉住了我的袖子,嚇得我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這種房間一定會招來許多鬼怪,我想著,突然看到了不遠處立著的幾個小方柜,黑色的漆面會讓人以為那排柜子是和墻融為一體的,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打開了第一個柜子。
里面放了幾支筆,此外什么都沒有。
我剛想打開第二個柜子,卻聽到了門外傳來隱隱的木屐聲。
只有一個人能夠光明正大地來這兒,那就是火鴻君。
我急忙躲到了一扇布簾后邊,再把布匹蓋在前面的柜子上,好讓那些柜子擋住我的身體。
夜顯得非常寂靜,但風卻越刮越大,我死死地抓住身邊的那塊布簾,它就像個調皮的孩子般要跟隨風的腳步去舞動,但它若是真的舞動起來火鴻君可能就會把劍架到我的脖子上。
說到劍我才發現,在房間的墻壁上懸掛滿了各式的鐵劍,還有一些帶著鐵鉤的長鏈條式樣的兵器,離我不遠的地方更是支著一副人形盔甲,那些帶著新鮮的兵器帶著一股又一股香甜的味道往我鼻子里鉆,我的嘴巴不自覺地咧開了,右手也突然放松了手中的布簾。
窗外的又一陣風適時地乎的吹了過來,將擋在我身前的那塊布簾哄地吹得舞動起來,一瞬間,我和火鴻君之間沒有任何視覺的阻礙。
我嚇得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幸好火鴻君此時背對著我,他正伸手將窗戶推上,我只看到他揚起的頭發和袍子。
我趕忙捉住那塊布擋著自己,那該死的風被阻隔在外頭,只聽見模糊的呼呼聲。
火鴻君點了一小盞燭火,從我面前的榻上走了過去,他精制的側臉被如豆的燈火烘托得比白天柔和了一些,可那眼神還是凌厲而冰冷的,他的嘴唇一動不動地平持著,似乎從未笑過一般,脫了木屐,他在榻上走動沒有什么聲音,身形雖然高大但看起來卻像飄動過去一般。
或許他本身就是一只鬼魅,我這么想。
我看到火鴻君在一扇閉著的推門前停了下來,右手輕輕地往右一推,接著那門順暢地發出了移動的聲響。
那扇門正對在我面前,我能清楚地看到那偌大的房間里邊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站著,周身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火鴻君拿著燈靠近,我才發現那是一座與人身一樣高的石像,她穿著一件寬袖深衣,石制的衣擺一直延伸到地面,卻顯得十分柔和,石像上沒有上亮眼的漆,卻顯得逼真無比,只是她的頭上蒙著一塊綢布,將她腰間垂下的長發遮掩住了。
火鴻君背對著我,舉著那盞燈對著雕像,一動不動。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微微的耳際,他手中的那盞燭火不住地跳躍著,向四周散發著光暈,將他與那尊石像都籠罩在一片昏黃之中。
我有些急切地想看那尊石像的頭了,想必一定是一個絕世的美人,才能讓看起來那樣不易接近的火鴻君癡癡地對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火鴻君的身體終于有了動作,他抬手將那塊布揭開,接著臉慢慢靠了過去,他的臉側了一些,將唇靠到那石像的唇上,他漆黑的眼睛看了眼那具石像,一向冰冷的眼神中竟然盛滿了愛意。
等到火鴻君將臉移開,我才看到那座石像的樣貌,我嚇得差點叫出聲。
那石像的唇角微微上揚,雙眼凝視著遠方,漂亮的云髻連發絲都雕刻得栩栩如生,那張臉我絕對不會認錯,我白天正巧見了她一面。
是雪姬,比火鴻君大一歲的姐姐。
不過她的神態全然不像現在那樣孩子氣,我看到石像的一只手還拿著一卷書簡,她的眼神嬌媚如絲,臉上帶著自信而淡然的笑容,美艷無比。
我看到火鴻君的眼中又出現了一絲哀傷,燭火在他眸中微微跳動著,他的唇動了動,將手貼近石像的臉龐,又無力地垂下,接著他將那塊綢布蓋了回去。
難道他在愛戀著他的姐姐嗎,那個買走了我的驢子作為寵物的女孩,我正想著,火鴻君轉身慢慢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他腰間的玉佩隨著輕柔的衣衫搖擺著,我突然想起,剛剛看到石像的腰間似乎也系著這樣一枚玉佩。
火鴻君吹滅了燈,接著躺到了他的睡塌上,我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過了好久才能再看清眼前的東西。
但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僵硬了,火鴻君就躺在離我不遠的那張魚形睡塌上,他閉著雙眼的臉正對著我,濃重的眉頭微微蹙著,隨著他平穩的呼吸,身體也微微地一起一伏。
我突然想到歐陽謙,想必他睡著的時候臉上依舊會帶著笑容,想來與他遇見那么多次,他總是沒心沒肺地笑著,不知現在他與晴奴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這么想著,我的背似乎找到了后方的那面墻,我把頭靠在那面墻上,腦中想著近日里發生的種種事情,我不敢就這么走出去,火鴻君似乎永遠沒有睡著的樣子,我的右手還在抓著那片布簾,可憐地用它遮住我的身體。
一見到李谷子,我才突然想到站著睡了一晚離開時居然完全忘了他讓我來取白虎骨的事情。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著走到他自己的鐵架旁拿鐵錘狠狠地砸他的鐵塊。
我知道他一定想了很久才決定吧這個秘密告訴我,而一覺睡醒后我居然將那件事忘了,臨走前只記得又看了一眼那尊石像,那與雪姬一模一樣的嘴唇,似乎能讓我感覺到上面還殘留著火鴻君留下的溫度。
“快點,琴會要開始了!”一個穿著綠衣的女子拉著另一個女孩從我面前跑過。
我還沒回過神,就發現又一群綠衣女子從后方急匆匆地趕來,她們是火鴻君的門客,在經過花園時經常能聽見她們的琴聲。
“聽說今天上官先生親自來教授琴技呀。”一個女子道。
“是啊,火鴻君的琴可是上官先生教的呢,我可不信世間有人會還有比火鴻君彈奏得更好。”那女子嘻嘻笑了一聲,拿袖掩住嘴巴。
“瞧你,又在胡言亂語了。”那群綠衣女子呼啦啦地從我眼前閃過,不知怎么地,我居然跟著她們一同走了過去,不同項目的門客間互相參摩是允許的事,當時我沒有想到打鐵的門客去聽琴可比書法的門客去聽琴要不合理多了。
我恍恍惚惚地跟在那群女子后邊,把自己卷起的袖子往下扯了扯,昨夜發現的秘密讓我的心變得不安定起來,一種無名的焦灼連帶著對那秘密背后的真相的探究讓我想再見到火鴻君。
琴房前有一片舒適的大草地,那兒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她們穿著整齊的綠色袍子端坐著,還有些穿著青衣的男子也急切地看著琴房外的那片竹臺,上邊已經放好了兩架古琴,而坐墊卻還空著。
我找了處不顯眼的角落坐下,身邊的一個白凈男子看了我一眼,馬上皺眉往旁邊挪了挪,我這才想到剛剛打完鐵沒來得及擦臉,臉上必然是黑乎乎的一片。
竹臺下方有一片溪水流過,劃過岸邊的翠草發出潺潺的響聲,我不禁佩服火鴻君有如此雅興,但也有些疑惑,這樣一個擁有了一切的人為什么眉頭總是緊鎖著呢。
正當我頭頂上方的鳥兒美妙的歌聲啾啾地鳴叫得我都快要睡著時,周圍突然爆發出一陣聲響,我定睛一看,才看到一個鶴發的長須老伯從琴房中走了出來。
“啊,上官先生,這就是上官先生嗎。”一個有些激動的聲音說道。
“哦,火鴻君出來了。”又一記更為明顯的激動的聲音。
火鴻君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寬袍,出了琴房后對先出來的上官先生行了個禮,他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對大家示意地點點頭。
我看到一個女人接著從琴房中走出,嘴角含笑地掃視了一下大家。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頓住了,我看到她漂亮的眼睛睜大了一下,不過瞬間她的眼神中就凝聚滿了不屑,瞟了我一眼后,徑直走到了竹臺。
我這才想起這個名叫上官錦的女子,她曾經氣勢洶洶地對我說,她的父親是火鴻君的先生,想必指的就是上面的上官先生了,她今天依舊穿著一身光鮮的羅緞,臉上還是滿滿的驕傲。
“小女在琴藝上略有造詣,也有意成為火鴻君的門客,那么今天不妨讓她先彈奏一曲,如何?”上官先生捋了捋白須,笑道。
臺下的人一片贊同,幾個女門客低聲嘀咕了什么,但我沒有聽到。
上官錦對眾人粲然一笑,接著跪坐到琴前,她輕輕用袖一撫,一陣流暢的琴聲就從弦下飄了出來。
周圍傳來一陣驚嘆,接著上官錦嘴角的微笑漾得更開了,她嫻熟地用指尖撥動著弦,如珠落玉盤般清脆的聲響連接著成一首美妙的旋律在林間旋繞開來,我不禁對她有了一絲好感,她的琴聲伴著那溪水聲讓我的耳朵很是享受。
琴聲慢慢低落了下去,就像一陣煙霧般慢慢淡出大家的聽覺,當我再抬頭,就看到上官錦嘴角藏不住的得意的微笑。
周圍一片叫好聲,上官錦回眸看了眼火鴻君,火鴻君對她點點頭,嘴角卻沒有扯動一下。
當上官錦再次回過頭時,她的目光又定在我的臉上,她的唇揚得更開了,道。
“既然是切磋琴藝,那不妨請下面的姑娘也來彈奏一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