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學田野實踐教學的理論、方法與案例
- 黃國信 溫春來
- 1859字
- 2019-01-04 03:13:57
三、在田野中解讀文獻
我們實踐教學的核心是“在田野調查中解讀文獻”,這一點突出地體現了歷史學本位的特色,表明了與人類學田野工作的根本差異。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說明。
1.有歷史學者認為田野調查的理由是文獻材料匱乏,而近代社會史研究擁有浩如煙海、難以窮盡的文獻資料,因此毋需進入田野。這其實是對田野工作的嚴重誤解。首先,文字并非“歷史”的唯一載體,人類社會的“歷史”,形諸文字者只是一部分,還有許多體現在儀式、習俗、器物、口碑、空間格局等方面;其次,歷史與現實之間往往并非涇渭分明,許多歷史延續并融入到現實生活中;第三,即便從文獻的角度而言,許多文獻保存于民間社會而非公藏機構,并且這些文獻與傳統文獻性質不同,不能相互取代。綜上可知,文獻材料豐富并不構成漠視田野的充分條件。毫無疑問,局限于圖書館也可以做出一流研究,但我們認為:不同類型的文獻(如正史、政書、地方志、族譜、碑刻、契約等等)、口述資料、儀式活動等表達了不同層面、不同角度但卻并非全然無關的歷史,應同時注重這些不同的歷史表達,并將之整合在一起,以期呈現富于立體感的歷史。書齋與田野的結合,其魅力令我們無法抗拒。
2.田野調查補充和豐富了文獻的語境,使文獻的信息趨于完整,研究者由此可以達致對文獻更妥貼的理解。停留在書齋里研究歷史,會造成對歷史的許多誤讀。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國內南方某著名歷史名勝,因“某某洞”而名,但該名勝所在地并無山洞,該景點的管理人員遂在其建筑物的后山上,人工開鑿一“山洞”,以使該景點“名副其實”。但我們進入該歷史名勝所在地后,發現其地形是四周環山的一個小盆地。歷史上,這樣的地形,在廣大的南方,一般被名為‘洞’或‘峒’。而在南方山區的史料中,關于‘洞’的記載,描述的基本上是此種地形。可見,該名勝開鑿山洞,實為畫蛇添足之敗筆。
關于田野與文獻的關系,陳春聲有過一段比較理論化的說明,在此不憚繁瑣,征引如下:“置身于歷史人物活動和歷史事件發生的具體的自然和人文場景之中,切身感受地方的風俗民情,了解傳統社會生活中種種復雜的關系,在這樣的場景和記憶中閱讀文獻,自然而然地就加深和改變了對歷史記載的理解。在調查中,研究者必須保持一種自覺,即他們在‘口述資料’中發現的歷史不會比官修的史書更接近‘事實真相’,百姓的‘歷史記憶’表達的常常是他們對現實生活的歷史背景的解釋,而不是歷史事實本身,但在那樣的場景之中,常常可以更深刻地理解過去如何被現在創造出來,理解同樣也是作為‘歷史記憶’資料的史書,其真正的意義所在及其各種可能的‘轉換’。在實地調查中,研究者也可以更深切地理解過去的建構如何用于解釋現在,結合實地調查,從不同地區移民、拓殖、身份與族群關系等方面重新審視具體地域中‘地方性知識’與‘區域文化’被創造與傳播的機制,就會發現,許多所謂‘地方性知識’都是在用對過去的建構來解釋現在的地域政治與社會文化關系。”
3.我們強調在田野中解讀文獻,還因為,鄉民的某些生活常識,對于從書齋里走出來的學者來說,很可能就是石破天驚的學術新發現。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史教科書關于中國經濟史的敘述,受古典經濟學理論影響極深。古典經濟學關于市場興起,有一套極富邏輯美感的理論。它指出:由于生產發展,產品剩余,人們開始有了交換的需要。因此,在交通要道等人口眾多的場所,就形成了市場。但是,根據廈門大學劉永華教授的田野經驗,以及我們自己進入鄉村的考察,發現這一理論至少還存在一個中間環節沒有落實,這個環節就是,這個“自發形成”的市場,是有交易欲望的人們自動聚集形成的,還是有某些力量組織建造起來的?有一次,我們走到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西樵鎮民樂社區延陵村,走進其中的吳氏祠堂,發現墻壁上貼著該祠堂的收支明細,顯示該祠堂大概90%以上的收入來自市場鋪租。這就表明,該祠堂控制了當地的一個市場。根據訪談,我們發現果不其然,該市場是由該祠堂投資興建的。類似的故事,我們還在廣東韶關樂昌縣廊田鎮的村子里聽到過,不過更為詳細,據當地人說:清代中后期,當地盛產糧食,其中一個家族發現商機,就擇地建起了市場,出租商鋪,并管理該市場。這些故事說明,作為交易場所的市場的形成過程,并非由古典經濟學用“自發”一詞一筆帶過就可以說得清楚。這一“自發”當中,有具體的力量因為具體的利益而參與其中,并形成此后市場運作的基本架構。這個例子說明,市場的具體形成過程對于鄉民來說,就是他們的生活常識,但對于中國古代市場形成的理論來說,卻是一個關于其運作環節的重大發現了。這樣的發現,在書齋里是比較難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