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名的裘德
- (英)托馬斯·哈代
- 3523字
- 2019-01-04 03:48:05
10
在秋季的幾個月里,豬圈里的豬已經養(yǎng)肥,現(xiàn)在該宰殺了;宰殺的時間定在天一亮時,這樣就耽擱不了多久,裘德還可以及時趕到奧爾弗雷茲托去。
夜晚似乎靜得出奇。裘德往窗外看去,這時離天亮還早;他發(fā)覺地上鋪著雪——就此時節(jié)而言雪好像蓋得相當厚了,天上仍飄著一些雪花。
“恐怕屠夫不能來了,”他對阿拉貝娜說。
“哦,他會來的。你得先去把水燒開,假如你想讓查洛燙洗的話,雖然我最喜歡用燎的辦法。”
“我就起床,”裘德說。“我喜歡用我們那個郡的辦法。”
他走下樓,在銅鍋下點燃火,放些豆秸進去,蠟燭也沒點一支。火焰給屋子投下歡快的亮光,雖然他一想到這火焰是做什么用的就不那么歡快了——燒水燙洗一只動物身上的毛,而那只動物現(xiàn)在還活著,不斷從園子的一角傳來叫聲。6點半時水燒開了,與屠夫約的也是這個時間。裘德的妻子走下樓來。
“查洛來了沒有?”她問。
“沒有。”
他們等著,天越來越亮,在下雪的黎明中這光亮讓人感到陰郁。她走出去,沿路凝視,然后回來說:“他不會來了。我想他是昨晚喝醉了酒。這雪還不至于把他擋住吧!”
“那么我們得往后推。只是這開水白燒了。山谷里的雪一定很深。”
“不能往后推。沒有豬飼料了,它昨天早晨就把大麥混合飼料吃光了。”
“昨天早晨?那后來它吃什么呢?”
“啥也沒吃。”
“什么——豬一直餓著?”
“是呀。殺豬的最后一兩天我們總這樣,免得收拾內臟時太麻煩。你太無知了,連這個也不曉得!”
“難怪它叫個不停呀。可憐的畜生!”
“唉,只好你捅它一刀算了,沒別的辦法。我教你怎樣捅吧,不然就我自己來——我想我行,雖然收拾這樣大的豬還是讓查洛干為好。不過他那一籃子刀啦什么的都已送到這兒,我們可以用用。”
“當然不能讓你干,”裘德說。“既然非殺不可,就讓我來好啦。”
他朝豬圈走去,用雪鏟鏟出幾碼寬的地方,把凳子放在豬圈前,手里拿著幾把刀和一些繩子。一只知更鳥從最近的一棵樹上往下盯著他做準備,它不喜歡這個兇兆的場面,飛走了,盡管很餓。這時阿拉貝娜也來到丈夫旁邊,裘德手中拿著一根繩子,翻進圈里,套住那只驚恐的動物——它先是受驚發(fā)出尖叫,然后不斷發(fā)出狂怒的叫聲。阿拉貝娜將圈門打開,他們一起把那只受害者抬到凳子上,讓它四腳朝天,裘德把它按住時,阿拉貝娜用繩子捆緊它的四腳,不讓它掙扎。
動物的聲調變了,不再是狂怒而是絕望,聲音拖得很長,接著慢了下來,徹底絕望了。
“我敢發(fā)誓,我寧可不要這頭豬也不愿做這件事了!”裘德說。“那可是我親手喂大的生物呀。”
“別當一個軟心腸的傻瓜啦!殺豬刀在那兒——就用那把尖刀。無論如何不要刺得太深。”
“我會刺中要害的,好兩下結果了它完事,這才是主要的。”
“千萬不能那樣!”她叫喊道。“豬血要放得好,就必須讓它慢慢死掉。假如肉是血紅色的,我們每20磅就要少賣1先令!只要刺到血管就行了。我從小就是看著這么做長大的,我曉得。每個好屠夫都讓豬血流得很久,至少要讓它8分鐘或10分鐘才死掉。”
“只要我辦得到,不用半分鐘就要讓它死,管它肉是什么顏色,”裘德堅決地說。他見過屠夫殺豬,就依樣刮去豬朝上翻著的喉部鬃毛,切開一部分脂肪,然后使出渾身力氣將尖刀刺了進去。
“哎呀,該死!”她叫道。“我說嘛!你刺得太深了!我一直告訴你——”
“安靜點好不好,阿拉貝娜,可憐可憐這個畜生吧!”
“把桶提著接豬血,少說廢話!”
這事盡管干得很笨拙,總還是仁慈地干了。血奔涌而出,不是她所希望的那樣細細地流出。奄奄一息的動物最后又發(fā)出它第3種聲音——痛苦的尖叫,愈來愈呆滯的眼睛帶著一只動物意味深長的強烈指責,盯住阿拉貝娜,因為它終于意識到表面看來是自己惟一朋友的人竟然背叛了它。
“別讓它再叫了!”阿拉貝娜說。“別人聽見這種叫聲會過來的,我不想讓人曉得我們自己在殺豬。”她從地上拾起裘德剛才丟下的刀,對著豬原先的刀口刺進去,割斷氣管。豬立即就不叫了,剩下的一口氣從刀口呼呼而出。
“這還差不多,”她說。
“這是件討厭的事!”他說。
“豬總得殺呀。”
動物最后一起一伏地痙攣著,盡管被繩子捆住仍用它剩下的全部力氣亂蹬。一大湯匙量的烏黑的血塊流出來,原先細細滲出的紅血剛才已不再流了。
“好啦,現(xiàn)在沒事了,”她說。“狡猾的畜生——它們總是要拼命留一點血在里面!”
豬最后那一踢蹬太突然,裘德被弄得搖晃了一下,為了站穩(wěn)他又不小心踢翻了裝著豬血的盆。
“看你!”她叫道,大發(fā)雷霆。“我還拿什么做血腸呢。都是你做的好事,把東西浪費了!”
裘德忙把盆子扶正,可是里面熱氣騰騰的豬血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大部分都潑灑到雪地上,讓那班認為這事不止是平常殺豬吃肉的人看來,這場面顯得凄慘、污穢、難看。豬的嘴唇和鼻孔先變青,然后變白,最后四肢肌肉也松散了。
“感謝上帝!”裘德說。“它終于死啦。”
“上帝與殺豬這樣的臟活兒有啥關系,我倒想知道!”她輕蔑地說。“窮人總得過日子呀。”
“我懂,我懂,”他說。“我又沒怪你。”
突然他們聽到附近有聲音。
“干得好呀,小兩口!我來干也好不了多少,真的!”沙啞的聲音從園子門那邊傳過來。他們一直埋頭殺豬,這時才抬起頭,看見查洛粗壯的身體靠在門上,品評似的觀察著他們的表演。
“你就站在那兒看好了!”阿拉貝娜說。“就是你不準時我們才給豬放了血,可這肉都給糟蹋得差不多啦!20磅又得少賣1先令了!”
查洛表示應早點來的。“你們也該稍等一下,”他說,搖搖頭,“不該自己動手。特別是你身子現(xiàn)在又那么嬌氣,太太。你太拿自己冒險了。”
“這你用不著擔心,”阿拉貝娜說,哈哈笑起來。裘德也笑了,但其中帶著一種強烈的苦味。
查洛沒能按時來殺豬,為了彌補過失,他燙豬刮毛干得十分起勁。作為一個男人,裘德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不滿意,雖然知道自己缺乏一般常識,而且即使由別人代勞,結果也會一樣。地上的白雪染上了與他同是生物的豬的鮮血,此情此景對一個熱愛正義的他(雖不能說是一個基督教徒)而言,顯得不正常;可他又不知道怎樣彌補這件事。他無疑像妻子說的那樣是一個軟心腸的傻瓜。
現(xiàn)在他不喜歡去奧爾弗雷茲托的路了。它嘲諷地直盯住他。路邊的東西使他想起向妻子求愛的許多事,為了不看見它們,他在上下班的路上一有可能就看書。然而他有時覺得,喜歡念書既不能做到與眾不同,又不能思想超拔,與現(xiàn)在的每個工人沒啥兩樣。一天,他路過第一次認識她的那個地方,又聽到那邊傳來與上次同樣的說話聲。其中一個姑娘便是阿拉貝娜上次的同伴,她正和棚里的一個朋友談著話,而他便是她們談論的對象,也許是因為她們在遠處看見了他。她們一點不知道那棚壁太薄,他走過時能聽見她們的談話。
“不管咋說,反正是我讓她那么干的!我對她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假如不是我讓她那樣做,她現(xiàn)在也和我一樣當不上他的情婦。”
“我相信她本來就知道不會有啥事的,如果告訴他,她已……”
這女人讓阿拉貝娜干了什么,讓她成為他的“情婦”而不是妻子?這個想法使他感到十分厭惡和怨恨,所以他走到自己小屋時并沒進去,而是把籃子往園里一丟,便繼續(xù)往前走,決意去看看自己年老的姑婆,在那里吃點晚飯。
因此他回家時已很晚了。而阿拉貝娜正在忙著熬豬油,她出去游玩了一天,把活兒拖到晚上。他很少說話,擔心聽到的那些事會讓他說出某些讓自己后悔的話來。可阿拉貝娜卻說個不停,其中還講到她需要些錢。看見他衣袋里露出一本書,她又說他應該多掙些錢才是。
“一般說來,學徒的工資是不夠養(yǎng)老婆的,親愛的。”
“那你就不該娶老婆。”
“得啦,阿拉貝娜!這太糟糕了——既然你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我愿對天聲明,當初我告訴你那事時,可是信以為真的。維爾貝特醫(yī)生就那么認為。現(xiàn)在證明并非那樣,難道對你不是一件好事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趕緊說。“我是指那以前的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錯,都是你那些女朋友給你出的餿主意。假如她們沒那樣做,或者你沒聽她們的,我們此時就不會被一個契約拴在一起——坦率地說,它太可惡了,使我們兩個都備受折磨。這也許糟透了,但卻是事實。”
“誰對你講我朋友了?啥主意?你必須告訴我。”
“呃——我看不說的好。”
“但你一定得說——你應該說,不說就太卑鄙了!”
“那好吧。”他只是微微把聽到的暗示了一下。“這事我不想細說,咱們別再提它了。”
她于是不再戒備。“那又有什么。”她說,冷冷地笑道。“每個女人都有權做那樣的事。但冒險的是她自己。”
“我絕不同意這點,貝娜。如果男人不因此受到終生懲罰,或者她不由于他的過錯而受到終生懲罰;如果一時的軟弱能一時結束,或甚至一年結束,她是可以那樣做的。可當后果要延至一生時,她就不該做那種事,那就會讓一個誠實的男人掉入陷阱,或者如果他不誠實,就會讓她自己掉入陷阱。”
“那我當初該咋辦呢?”
“應該多給我點時間呀……你干嗎今晚在那兒瞎忙著熬豬油?快別干了!”
“那我明天上午也得熬,不然要壞的。”
“那好吧——就這么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