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瑪納弗夫婦
- 貝姨(譯文名著精選)
- (法)巴爾扎克
- 2365字
- 2018-05-04 11:31:56
瑪納弗太太長得十分漂亮,她是拿破侖手下的名將之一、德·蒙特科納伯爵的私生女,嫁給了陸軍部的一個下級職員,但拿到了兩萬法郎的陪嫁。靠了死前六個月被擢升為法蘭西元帥的赫赫有名的德·蒙特科納將軍,那個耍筆桿子的小職員很快爬上了他想也不曾想的一等職員的位子;但是,正當他要被任命為副科長的關鍵時刻,元帥死了,從此,連根斬斷了瑪納弗夫婦的一切希望。
瑪納弗先生家產少得可憐,瓦萊莉·弗汀小姐的陪嫁很快也就花光了,一是因為要還小職員欠下的債,二是單身漢成一個家也少不了花費。但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娘家享福慣了,她的那些享受是無論如何不愿放棄的,因此夫婦倆只得在住房方面節省一點開銷了。杜瓦伊納街離陸軍部不遠,又在市中心附近,地處的位置正合瑪納弗夫婦的心意,于是在四年前,他們住進了費希小姐的那幢樓。
讓保爾斯塔尼斯拉斯·瑪納弗先生屬于那類因為放縱才有了活力,死撐著不至于成為白癡的職員。這個瘦小的男人,細長的頭發和胡子,面色憔悴,蒼白,皺紋不少,但更多的是倦態,戴著眼鏡,眼皮微微發紅,走路的姿態也好,行為舉止也罷,都是那么猥瑣,整個兒一副因傷風敗俗罪而被推上法庭的罪犯模樣。
這對夫婦的住房,是許多巴黎家庭的典型,里面徒有奢華的排場,實際上全是假象。
客廳里,家具上鋪著絲絨,可那是棉料的,已經褪了色,石膏的小塑像假充佛羅倫薩銅雕,吊燈制作粗糙,外面只簡單鍍了一層顏色,托盤的水晶也是人造的,地毯是廉價的,時間用長了就露了餡,里面夾著大量棉紗,肉眼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窗簾,是毛料的假錦緞,那光彩維持不了三年,總之,屋子里的一切就像站在教堂門前衣衫襤褸的窮人,透出一副寒磣氣。
家里只有一個女用人,飯廳收拾得亂七八糟,看去就像是外省旅店的飯堂,見了讓人想吐,里面的一切是又臟又亂。
先生的臥室跟學生的房間相差無幾,一張單身漢的床,家具也是單身漢時用的,污痕斑斑,像他本人一樣糟蹋得不成樣子,一個星期才收拾一次;房間里整個兒凌亂不堪,馬鬃坐墊的椅子上搭拉著舊襪子,椅子上的花紋布滿灰塵,像是又被描了一道,這不堪入目的樣子說明這人對夫婦生活根本不在乎,總在外面混日子,在賭場,咖啡館,或在別的什么地方。
正經的一套住房卻懶得收拾,日益破落,窗簾上到處是灰,被煙熏得發黃,孩子顯然也是無人照看,滿地扔著他的玩具,實在是有損體面,但太太的房間卻是個例外。
在臨街的房子和院子里緊挨鄰宅的主樓之間,有一側是連著的,瓦萊莉的臥室和盥洗間就處在連接兩座樓房的側樓里。兩間屋的墻壁裝飾雅致,貼著波斯印花布,紅木家具,割絨地毯,讓人感覺出里面住的是個漂亮的女人,或者可以說住著個由別人供養的女人。罩著天鵝絨的壁爐架上,放置著一只時髦的座鐘。一個敦刻爾克古董架,上面的陳設相當不錯,還有幾只花盆,是中國的瓷品,里面種著名貴的花卉。床、梳妝臺、嵌著鏡子的衣櫥、雙人沙發,還有小飾物,都是當時考究的或新奇的物品。
盡管就貴重和雅致的程度而言,只能算得上是三流,而且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有了三年的歷史,但即使是一個花花公子看了,也無可挑剔,除非說這種奢華夾雜著俗氣。情趣高雅的物品,往往透溢出藝術的氣息,獨具一格,然而,這里卻絲毫沒有。一個社會科學博士,單憑這些富麗但無聊的飾品,就可以辨別出一個情人的存在,因為這些玩藝兒只能是那種半人半神送的,雖然從不在一個有夫之婦的家中露面,但卻始終伴隨著她。
晚飯整整推遲了四個小時,丈夫、妻子和孩子三個人用的這頓晚餐,也許足以說明這家人在經濟方面正面臨著窘境,因為餐桌是顯示巴黎家庭財產多少的最可靠的晴雨表。
一個青菜豆汁湯,一小塊牛肉煨土豆,淹沒在紅兮兮的湯水中,那湯水就算是肉汁了,另外還有一盤菜豆和少得可憐的幾只櫻桃,用的盤子和碟子,全都缺了口,所謂的銀質餐具是用白銅制的,色澤灰暗,聲音也不響亮。這樣的餐具飯菜配得上那位漂亮的女人嗎?男爵要是親眼見了,準會傷心落淚。
灰不溜秋的長頸瓶也掩蓋不了里面劣質葡萄酒的丑陋顏色,那酒是從大街角落的酒店論升零打來的。餐巾用了一個星期也沒有換。
總而言之,屋中的一切暴露出這一家人毫無尊嚴可言的寒磣相,也說明妻子和丈夫不把家庭放在心上。見到這番情景,即使最普通的旁觀者也會明白,夫妻倆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為生活所逼,他們只得去玩騙術,碰運氣了。
再說,憑瓦萊莉開口跟丈夫說的第一句話,諸位便能明白晚飯何以推遲,說不定這頓晚飯還是多虧了女廚娘不無利害關系的耿耿忠心呢。
“薩瑪儂不肯收你的借據,除非是百分之五十的利息,而且要求以你的薪水作抵押。”
在陸軍部局長大人府上,外人還看不出窮樣,因為除了額外報酬之外,還有兩萬四千法郎的薪金撐門面,可在這個職員家,已經窮得到了末日。
“你勾搭上我的局長了吧,”丈夫看著妻子說。
“我想是的,”妻子回答道,并沒有因為戲子們在后臺用的這句行話而大驚小怪。
“我們這下該怎么辦呢?”瑪納弗繼續問道,“房主明天就要來封門了。你父親竟然死也不留個遺囑!說真的,這些帝政時代的遺老一個個都以為跟他們的皇上一樣,永遠都不會死。”
“可憐的父親,”妻子說道,“他就我這么一個孩子,他一直是那么愛我!準是伯爵夫人把遺囑給燒了。他活著的時候,時不時就塞給我們三四張一千法郎的大票子,他怎么可能把我給忘了呢?”
“我們已經欠了四期房租,總共一千五百法郎!我們家的家具值這些錢嗎?如莎士比亞說的:That is the question(這是個問題)!”
“噢,再見,我的饞貓,”瓦萊莉說道,她只吃了幾口牛肉,那牛肉的原汁早已經被女廚娘擠得干干凈凈,送給一個從阿爾及爾回來的大兵喝了,“重病要用猛藥治!”
“瓦萊莉!你上哪兒去?”瑪納弗擋住了妻子出門的路,嚷叫道。
“我去見房東,”她回答道,一邊理了理鬢角的發卷,頭上戴了一頂漂亮的帽子,“你呀,你該想盡辦法跟那個老姑娘相處好,如果她真的是局長大人的小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