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觀者如堵
- 雙城記(譯文名著精選)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013字
- 2018-04-28 16:59:40
“你很熟悉老貝雷[1]這沒問題吧?”最老的行員當中有一位問杰瑞信差。
“是——是,先生,”杰瑞帶著那么一股硬著頭皮的勁兒回答。“我的確熟悉那個貝雷。”
“那好,你也熟悉勞瑞先生吧?”
“我熟悉勞瑞先生,先生,比對老貝雷熟悉得多。”杰瑞說,不能不說像是一個出于無奈在那里出庭作證的人。“像我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生意人也愿意對勞瑞先生比對那個貝雷熟悉得多。”
“很好,你去找到那個證人入口處,把給勞瑞先生的這個字條讓守門的看看,他就會讓你進去了。”
“到法庭里頭去,先生?”
“到法庭里頭去。”
克軟徹先生的一對眼睛仿佛斗得更近了一點,而且仿佛在相互詢問,“你看這是怎么回事?”
“我是不是要在法庭里等著,先生?”經過這番切磋之后,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這就告訴你。看門的會把這個字條傳給勞瑞先生,你要打個手勢,引起勞瑞先生注意,讓他看見你站在哪兒。然后你要做的就是,在那兒等著,一直到他叫你為止。”
“就這些嗎,先生?”
“就這些。他想要身邊有個傳信兒的[2]。這字條就是告訴他有你在那兒。”
這位年邁的行員把字條仔仔細細折疊起來,并在外邊寫上字,在此期間,克軟徹先生是默不作聲地打量著他,直到他使用吸墨紙的階段,才開口言道:
“我想今天上午他們是要審判偽造文書罪吧?”
“通敵罪!”
“這是要把人大卸四塊的,”杰瑞說,“真野蠻!”
“這是法律,”年邁的行員說道,戴著眼鏡的眼睛轉過來,吃驚地瞪著他。“這是法律。”
“我覺著法律上規定把人大卸四塊太狠了,先生。把他殺死已經夠狠的了,把他大卸四塊實在狠得出格了。”
“一點兒也不,”年邁的行員答道。“別說法律的壞話,管好你的胸腔和脖子吧,我的好朋友,讓法律自己去管好它自己吧。我這是勸你。”
“落到我的胸腔和脖子上就是晦氣,先生,”杰瑞說,“我讓你給評評,我這條謀生的路子有多晦氣。”
“好了,好了,”老行員說,“咱們都有咱們各式各樣的謀生路子。有人謀生的路子晦氣,有人的路子輕松。這是信,去吧!”
杰瑞拿上信,鞠了一躬,卻有點陽奉陰違地暗自說道:“你也是個老癟三。”他順便向他兒子交待了一下他的去向,就上路了。
在那個年月,絞刑在臺本[3]執行,所以新門[4]外邊的大街[5]還沒有獲得沾上這種營生以來那種遠揚的臭名。不過,那監獄也是個腌臜所在,各種淫邪罪惡的勾當在這里習以為常,各種令人膽寒的疾病孳生繁衍,這些疾病還隨著犯人來到法庭,有時從被告席徑直沖向首席法官大人本人,把他拉下臺來。這樣的事并非絕無僅有:那位頭戴黑帽的法官給自己宣布死刑,竟像給犯人宣布死刑一樣準確無誤,而且甚至死在犯人之前[6]。除此之外,老貝雷還以一種催命的客店場院而著稱。面色慘白的旅客坐上馬車從這里魚貫出發,一路顛簸搖晃著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中去,旅程大約是二英里半的通衢大道[7],使極為罕見的良民(如果還有的話)感到羞恥。習慣勢力竟是如此強大,而且開初就切望蔚然成風。老貝雷還因木枷而著稱,這是一種大智大慧的古老刑具,施加的懲罰令人難以估量;它也因鞭人柱[8]而著稱,這是另外一種親切可貴而又古老的刑具,運用中看來甚為人道,使人心性柔和;它又因血腥錢[9]的廣泛流行而著稱,這是世襲睿智的另一部分,導致普天之下最可怕的唯利是圖的罪行,絕非偶然。總而言之,老貝雷,在那個年月,是一幅“凡存在者皆為是”[10]的絕妙圖解;這句格言,人們本來視作理所當然,無需多費思索,但它卻暗含著這樣的推論:往昔不存在者皆為非,這就是出了麻煩。
在開庭審判的可怕現場,人們到處走來走去,這位信差以慣于悄悄擇路者那種嫻熟技巧,穿過惡臭的人群,找到他要找的門,把信從門上的活板窗口遞進去。因為人們看老貝雷的戲恰和看貝德蘭姆的戲[11]花費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前一種娛樂更為稀罕得多,因此老貝雷所有的門口都戒備森嚴——而各種罪犯得以進入的那些社會之門,卻真都毫無戒備,并且永遠大大開敞。
經過一番拖延猶豫,那門才勉強轉開鉸鏈,打開了很小的一條窄縫,讓杰瑞·克軟徹先生擠到法庭里面。
“干什么玩藝兒呢?”他發現自己緊挨著一個人,就輕聲問他。
“這會兒還沒什么。”
“要干什么玩藝兒呢?”
“審通敵罪。”
“要把人大卸四塊的吧,呃?”
“哈!”那人津津有味地答道,“要把他裝在囚籠里吊個半死,然后把他放下來,當著他自己的面把他一片一片地切下來,然后讓他眼睜睜看著把他的五臟掏出來燒了,然后把他的頭砍掉,再卸成塊兒,就是這么判。”
“你是指的查明他有罪吧?”杰瑞添了一個附加條款。
“(左口右歐),他們會查明他有罪的,”另一個說。“你用不著擔心。”
說到這兒,克軟徹先生的注意力轉到了看門人的身上,只見他正拿著字條一路向勞瑞先生走去。勞瑞先生坐在一個桌子旁邊,和戴假發的先生們[12]在一起,距一位戴假發的先生不遠,這位是犯人的辯護律師,面前有一大堆文件;差不多就在勞瑞先生的對面,還有一位戴假發的先生,雙手插在衣兜里,在克軟徹先生當時和隨后看他的時候,他的全部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杰瑞粗聲粗氣地咳嗽了一陣,擦了擦下巴,又用手指了指,引起了勞瑞先生的注意,他本來就已經站起身來在找他了,這時默默地點了點頭,又重新坐下。
“他跟這個案子有什么關系呢?”杰瑞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人問。
“我要是知道就該謝天謝地了。”杰瑞說。
“那么,要是可以問問你的話,你跟這個案子有什么關系呢?”
“我要是知道就也該謝天謝地了。”杰瑞說。
法官進來了,法庭內隨之起了一陣騷亂,過后又安定下來,這段對話打斷了。此時,被告席成了引人注意的中心。兩個一直站在那里的獄吏走出去,把犯人帶了進來,送到欄板那里。
除了那一位頭戴假發、眼望天花板的先生之外,到場的人都眼睜睜盯著犯人。整個在場者的呼吸像一陣浪,一陣風,一陣火,向他卷來。柱子周圍和角落里到處都是神情急切的面孔,一心想趕快看到他;后排旁聽的人站起身來,不放過他的一絲頭發;站在法庭地板上的人雙手搭在前邊人的肩頭,讓別人受累幫助自己,以博一觀——踮起腳尖站著,抓著壁架,幾乎懸空站著,看他身上的每一塊地方。杰瑞站在這類人中間,像是新門監獄一堵插著鐵蒺藜的墻有一段活了,朝著犯人噴出刺鼻的啤酒味。這酒是他剛才一路走來的時候喝的,此時杰瑞任憑它和其他人喝的啤酒、金酒,還有茶,還有咖啡,還有其他等等氣流混在一起,向犯人沖過去,而且形成了一陣污濁的霧和雨,沖上他身后的那幾扇大窗戶。
這個眾目睽睽、眾口刺刺的目標,是一位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發育良好,模樣端正,面龐飽受日曬,眼睛深黑,是一副年輕上等人的派頭。他隨便穿著一身黑色或許深灰色的衣服,又長又黑的頭發用一根帶子攏在脖子背后,與其說是修飾打扮,還不如說是為了不讓它礙事。因為內心的情感總會透過身體上任何表面部分表現自己,所以在這位犯人臉上,由于處境之故,透過褐色泛出了蒼白,這表明精神的作用勝過了驕陽的作用。盡管如此,他還是十分能夠自持,向法官深施一禮,然后就泰然而立。
對此人眾目睽睽,竊竊私議,大家所懷的此種興趣并非能提高人性的那一種。如果他不是處于可能受到那樣一種可怕判決的危險之中——如果那些野蠻判決條目中有某一項會偶有刪減——那么他就會以同樣的比例失卻引人的魅力了。這架身軀注定就要給亂砍亂剁成肉泥爛醬,這是一場熱鬧;這具不朽的作品就要給屠宰切割得七零八落,這會引起一場驚心的轟動。不管各種各樣看熱鬧的以種種自欺的伎倆與能力把這種興趣說得多么冠冕堂皇,這種興趣,歸根結底都如同吃人夜叉一般。
法庭上寂靜無聲!夏爾·達奈昨天曾申辯“無罪”,反駁對他的起訴。該起訴書振振有詞,不厭其煩,斥其為奸宄,所據之由為彼利用形形色色之機會與形形色色之手段反對賢達、英明、卓絕如此這般之吾王陛下,于法王路易發動之戰爭中助其反對前述賢達、英明、卓絕如此這般之吾王陛下,亦即所謂往來于前述賢達、英明、卓絕如此這般之吾王陛下與前述法國路易之兩國之間,并喪心病狂,背信棄義,奸邪狡詐,以及其他表達惡行劣跡之形容詞藻,向前述法國路易泄露前述賢達、英明、卓絕如此這般之吾王陛下準備派往加拿大及北美[13]之兵力[14]。杰瑞聽著聽著,頭上就像插滿了越來越多的鐵蒺藜(仿佛是法律名詞使它們直豎起來了似的),他心滿意足地把這套東西聽了出來,而且終于拐彎抹角地弄明白了:前面提到的,而且一遍又一遍提到的這個夏爾·達奈,正站在他眼前受審;陪審團正在宣誓就座;檢察總長先生正在準備發言。
這里的每個人正在心里給被告判處絞死、斬首、肢解的刑罰。這他自己也知道,但他既不因眼前的處境而畏縮,也不在這種情勢下作出任何硬充好漢的神態。他冷靜沉著,專心致志,嚴肅關切地注視著這開審程序,而且,他雖然雙手放在前面的木欄板上站著,因為那樣泰然自若,竟沒有弄亂一片欄板上鋪著的藥草葉子。法庭里到處鋪著藥草,灑著醋酸,作為預防獄中濁氣和疫病的措施。
在囚犯的頭頂上方,有一面鏡子,朝他投下反光。一群一群可惡而又可憐的人曾經照在里面,并且離開這個鏡面,同時也離開了這個地球的球面。如果這鏡子也同大海終究要將海中死尸浮上海面一樣,也能再現它過去映照過的東西,那么,這個糟糕的地方就會以極其陰森可怖的景象不斷重現。某些含垢忍辱的思想一閃而過(這鏡子可能就是為此而設),大約觸動了這罪犯的情懷。可能正是這樣,他挪動了一下身子,這使他意識到有一束光掃過他的臉,于是他抬頭一看;在他看鏡子的時候,他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他的右手把藥草推開了。
恰巧,這個動作使他的臉轉到法庭上靠他左邊的那一廂。幾乎和他的視線平行的地方,在法官席那邊的角落里,坐著兩個人,他的目光立即停留在他們身上。那么突然,而且他的樣子變化得那樣顯著,因此所有轉到他身上的眼睛都轉向了這兩個人。
旁聽的人看著的這兩個人,一位是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姐,另一位是紳士,顯然是這位小姐的父親;這位先生頭發一律雪白,毫無雜色,又有一副難以言喻地聚精會神的表情,這兩點十分引人注目;但他那種表情不是屬于生動活躍,而是屬于沉思默想那種類型的。這種表情出現在他臉上的時候,他顯得蒼老;但是在這種表情被打亂驅散的時候——就像現在他對女兒說話的時候這樣——他又變成一個英俊男子,未過盛年。
他女兒坐在他旁邊,一只手挽著他的胳臂,另一只也按在上邊。她對這種景象感到害怕,同時也憐憫那個罪犯,所以一直緊緊挨著她父親。她的前額一直現出一種明顯可見的表情,那是一心想著被告身處險境而流露出的越來越深重的恐懼和同情。這種神態那么引人注目,而且那么強有力,那么自然地流露出來,使得本來并不可憐罪犯的那些探頭探腦的人也為之感動了,于是大家交頭接耳地問:“他們是什么人?”
信差杰瑞本來是以他自己的辦法進行他自己的觀察的,而且因為看出了神,把手上的鐵銹都嘬干凈了[15],這時他也伸長了脖子想打聽出他們是什么人。他周圍的人已經把這個詢問傳過去,逼問靠得最近的旁聽者,然后這個詢問又從他那里更慢地傳了回來,最后終于傳到了杰瑞這里:
“證人。”
“哪方面的?”
“反對一方的。”
“反對哪一方的?”
“犯人一方的。”
法官的目光剛才也朝著大家一致看的方向望過去,現在又收了回來。他靠在椅背上,牢牢盯著這個生死都握在他手心里的人,此時檢察總長先生則站起身來,搓繩、磨斧,給絞刑架釘上釘子[16]。
注釋:
[1]指當時英國刑事案法庭,位于倫敦新門街,靠近圣保羅大教堂。
[2]因臺魯森銀行為這天法庭審判的罪犯的財產受理者,他們急需勞瑞及時報告當天審判結果。
[3]分別為1783年以前及以后之刑場。
[4]為英國古老的著名監獄之一。
[5]分別為1783年以前及以后之刑場。
[6]此描寫均有事實為據。英國民俗史及狄更斯的《博茲特寫集》中均有記載。
[7]當時死刑犯人受刑前要乘囚車至刑場,一路游街示眾。
[8]一種刑具,將犯人縛于柱上以鞭抽打。
[9]特指作偽證所獲不義之財。
[10]引自英國著名詩人蒲柏(1688—1744)的著名長詩《人論》。又譯作“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11]貝德蘭姆為倫敦一著名瘋人院。當時英國監獄及瘋人院均允許人花錢去看熱鬧。
[12]當時,法官、律師、訴訟代理人等有身份的人均戴假發。
[13]17世紀至18世紀,英法兩國一直為爭奪加拿大和北美殖民地而激烈斗爭。
[14]此段作者以嘲諷口吻轉述起訴書內容,下文亦有類似之處。
[15]指克軟徹有吮手指的習慣;因他夜間從事的活動,故他手上有鐵銹。
[16]此處系比喻說法,實為檢察總長歷數被告罪狀,為判處罪犯死刑而提供種種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