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一故人(2)
- 大衛·考坡菲(下)(譯文名著精選)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549字
- 2018-04-28 15:05:20
“這樣一來,結果哪,”歐摩先生接著說,“愛彌麗可就仍舊還是有一點提不起精神來,定不下心去了。也許,總的說來,這種情況現在比從前還更厲害了。一天一天地,她疼她這個舅舅越來越厲害,她和我們這些人越來越舍不得分離。連我對她說一句好心好意的話都會叫她掉眼淚。你要是能看到她跟我女兒敏妮的小女孩在一塊兒的光景,那你就要永遠忘不了。哎喲喲!”歐摩先生琢磨著說,“她對那個小女孩兒那個愛法呀!”
那時候歐摩先生的女兒和女婿還沒回來把我們的話打斷,我想起來打聽一下瑪莎,我認為那是很好的機會,所以問他知道不知道瑪莎的情況。
“??!”他又搖腦袋,又很憂郁的樣子回答我說,“不好呢,先生。不管你怎么看,都得說叫人不受用。我從來沒認為那個女孩子會怎么壞。我在我女兒敏妮面前,老不敢提她,因為我一提她,我女兒馬上就要說我——不過我從來沒提過她。我們從來誰也沒提過她?!?
歐摩先生比我先聽到了她女兒的腳步聲,就用煙袋把我一捅,把一只眼睛一眨,作為警告。跟著,敏妮和她丈夫馬上一齊進了屋里。
他們的消息是:巴奇斯先生“要多糟就有多糟”。他完全不省人事了;齊利浦先生剛要走以前在廚房惋嘆地說:內科醫學院、外科醫學院和藥劑師公會,如果把他們這三個機關的人員全都請到了,對他也不會有什么幫助。對于他這個病,那兩個學院早已無能為力了,而藥劑師公會只能把他毒死。
我聽到這個消息,又聽說坡勾提先生也在那兒,就決定馬上往那一家去走一趟。我跟歐摩先生、周闌先生、周闌太太都道過夜安,就以莊嚴肅穆的心情拔步朝著那一家走去,這種心情使得巴奇斯先生完全成了一位與前不同的新人物了。
我在門上輕輕一敲,坡勾提先生就應聲而出。他并沒像我原先想的那樣,見了我覺得事出意外。坡勾提下了樓的時候,我在她身上也看到同樣情況,并且從那時以后,我永遠看到她這種情況。我想,在期待那種可怕的意外之時,所有一切別的改變和意外都收斂縮小,如同無物了。
我跟坡勾提先生握手,和他一塊兒來到廚房,他把廚房的門輕輕地關上了。小愛彌麗正坐在爐前,用兩只手捂著臉。漢站在她身旁。
我們大家都打著喳喳說話,說話中間,還時時聽一下樓上有什么動靜沒有。我感到,廚房里會不見有巴奇斯先生,這多么奇怪!這是我上次到這兒沒想到的。
“你真太好了,衛少爺,”坡勾提先生說。
“一點不錯,太好了,”漢說。
“愛彌麗,我的親愛的,”坡勾提先生說,“你瞧這兒,衛少爺上這兒來啦!唉,打起精神來吧,我的好寶寶!難道你對衛少爺連句話都沒有嗎?”
只見她全身都發抖,這是我連現在都能看到的。我握她的手,那只手是冰冷的,這是我現在仍舊還能覺到的。那只手唯一的活動,就是從我手里縮回。跟著她從椅子上溜開,跑到她舅舅那一面,把頭低著,仍舊一聲不響、全身發抖,趴在她舅舅懷里。“她的心太軟了,”坡勾提先生一面用他那只大粗手摸著她那豐厚的頭發,一面說,“所以經不住這樣的傷心事兒。年輕的人,從來沒經過這兒這樣的兇事兒,都發怯害怕,跟我這個小東西兒一樣——這本來是很自然的?!?
她箍在他身上,箍得更緊,但是卻沒抬頭,也沒吱聲兒。
“天已經晚了,我的親愛的,”坡勾提先生說,“這兒是漢,特意上這兒來接你回家。我說,你跟著這另一個心軟的人兒一塊兒去吧!你說什么,愛彌麗?呃,怎么,我的寶寶?”
她說話的聲音我聽不見,但是他卻把腦袋俯下去,好像聽她說什么似的,跟著說:
“讓你跟你舅舅一塊待在這兒?我說,你真想要那樣嗎?跟你舅舅一塊待在這兒,我的小乖乖?你丈夫,眼看就是你丈夫了,特為上這兒來接你回家,你可要跟著你舅舅一塊兒在這兒待著。我說,你這樣一個小東西兒,跟我這樣一個風吹日曬的粗人在一塊兒,沒有人會有那樣著想的,”坡勾提先生帶出滿懷得意的樣子看著我們兩個說?!暗呛@锖南帖}也沒有她心里對她這個舅舅含的疼愛多——你這個小傻子似的小愛彌麗!”
“愛彌麗要這樣,是很對的,衛少爺,”漢說。“你瞧,既是愛彌麗愿意這么辦,再說她又有些害怕,沉不住氣,那我就讓她待在那兒,待到明兒早晨好啦。我也待在這兒好啦!”
“不成,不成,”坡勾提先生說。“像你這樣一個成了家的人——跟成了家一樣的人——可白曠一天的工,可浪費一天的工,那可不是應當應分的。你也不能又干活,又看病人,那也不是應當應分的。那樣可不成。你回家睡覺去吧。你不用怕沒人好好照顧愛彌麗,這是我敢說的?!?
漢沒法子,只好聽從了這番勸告,拿起帽子來要走。即使在他吻她的時候,——我從來沒看到他在她跟前,而不覺得他天生就是一個真正的上等人——她都好像箍著她舅舅箍得更緊,而且還有躲避她那未婚夫的樣子。他開門走了,我跟著把門帶上,免得滿屋里那片寂靜被攪擾;我關門回來的時候,看到坡勾提先生仍舊還在那兒跟她說什么。
“這會兒,我要到樓上去告訴你姨兒一聲,說衛少爺來啦,這可以叫她多少提起點兒心氣兒來,”他說。“我的親愛的,你先在爐子旁邊坐一會兒,把你那兩只死涼死涼的手烤一烤。你用不著這么害怕,這么發慌。怎么?你要跟我一塊上樓去?——那么好啦!那你就跟我一塊兒去好啦?!獊戆?!要是她這個舅舅,有朝一日叫人趕出家門以外,得跑到溝里去趴著,即便那樣的話,衛少爺,”坡勾提先生說,說的時候那份得意,也不下于以往,“我相信,她也要跟著我去的。不過眼看就又另有一個人啦——眼看就又另有一個人啦,愛彌麗!”
后來,我上樓的時候,我從我以前住過的那個屋子前面過,那時候那個屋子黑咕隆咚的,我有一種模糊的印象,覺得好像愛彌麗正在屋子里面的地上趴著。但是,究竟真是她,還是屋子里亂糟糟的黑影,我現在不敢說。
我在廚房的爐前,有那么一刻的閑工夫,所以我就想到愛彌麗對于人要死的恐怖——再加上歐摩先生對我說的那番話,我就認為,她所以跟平素判若兩人,就是因為這個——在坡勾提還沒下樓以前,我坐在那兒,數著那一架鐘的滴答聲,更深深地感到我四周那一片莊嚴的寂靜。那時候,我還有一刻的閑工夫,對愛彌麗那種害怕死神的怯懦加以寬容。坡勾提把我抱在懷里,對我祝福又祝福,感謝又感謝,說我使她在苦難中得到那樣的安慰(這就是她說的)。跟著,她請我到樓上去一趟,一面走,一面嗚咽著說,巴奇斯先生一直就老喜歡我,敬愛我,在他還沒沉入昏迷的狀態之中以前,他還時常談起我來。她相信,要是他從昏迷中還醒過來,那他見了我,一定會提起精神來的,如果世界上還有任何事物能讓他提起精神來的話。
我看到他以后,只覺得他重新還醒過來的機會是小而又小的。他正躺在那兒,把個腦袋和兩只胳膊用很不舒服的姿勢伸在床外,把個身子一半趴在那個讓他費了那么些心血和麻煩的箱子上。我聽說,自從他無力爬出床外開箱子以后,他就讓人家把那個箱子放在床旁邊一把椅子上,他白天黑夜永遠抱著那個箱子不放。他的胳膊現在就放在箱子上。時光和人世,正在從他身旁跑開溜走,但是箱子卻仍舊還在那兒。他最后說的一句話是(用解釋的口氣),“凈是些破衣爛裳?!?
“巴奇斯,親愛的!”坡勾提幾乎高興起來的樣子說,一面彎腰往他身上俯著,她哥哥和我就站在床的下手?!拔夷莻€親愛的乖乖——那個親愛的乖乖,衛少爺,來啦,原先就是他給咱們兩個撮合的,巴奇斯!你不就是讓他給我帶的信兒嗎?你還記得吧?你跟衛少爺說句話呀?!?
他跟那個箱子一樣,不言不語,無知無識,他那僅有的表現,只能從箱子那兒看了出來。
“他正跟著退潮的潮水一道去了,”坡勾提先生用手遮著嘴對我說。
我的眼睛模糊起來,坡勾提先生的眼睛也模糊起來。但是我卻打著喳喳兒重復道,“跟著潮水一道去了?”
“住在海邊上的人要死的時候,”坡勾提先生說,“總是趕著潮水幾乎都退枯了的時候。他們下生的時候,也總是趕著潮水差不多漲滿了的時候——不到潮水漲滿了,不能完全生下來。他這陣兒,正是跟著退潮的潮水一道去了。三點半鐘潮水往外退,半點鐘以后潮水就退枯了。要是他還能活到潮水再漲的時候,那他總得等到潮水漲滿了,再跟著下一次退潮的潮水一道去?!?
我們待在那兒看著他,看了好長的時候,看了好幾點鐘。他的知覺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我在他跟前,對他究竟發生了什么神秘的影響,我不必故弄玄虛,加以說明;但是事實卻是:他最后開始微弱無力地胡思亂想起來的時候,毫無疑問,他是在那兒嘟嘟囔囔地說趕車送我上學校去的事。
“他又還醒過來了,”坡勾提說。
坡勾提先生碰了我一下,用鄭重嚴肅、恭敬畏懼的口氣說,“他跟潮水——兩個一道很快地去了?!?
“巴奇斯,我的親愛的!”坡勾提說。
“克·巴奇斯,”他微弱無力地喊?!澳膬阂舱也怀鰜碓倌敲春玫呐肆耍 ?
“你瞧一瞧!衛少爺來啦!”坡勾提說。因為這陣兒,巴奇斯先生睜開眼了。
我正要問他是否還認得我,但是還沒等到我開口,只見他做出把胳膊一伸的樣子,對我面帶微笑、清清楚楚地說:
“巴奇斯愿意!”
那時潮水正落得最低,他同潮水一道去了。
注釋:
[1]這是水手們轉絞盤的時候唱的號子。
[2]西歐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