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給無神論者(中英雙語插圖本)
- (英)阿蘭·德波頓
- 13557字
- 2019-01-03 23:49:48
群體
(一)與陌生人相見
1
有一種失落令現代社會感受得尤為深切,那就是群體感的失卻。我們往往會猜想,曾經存在過某種守望相助的鄰里關系,可惜它后來被冷漠無情的匿名社會關系取代了。在如今這個匿名社會里,人們尋求相互間的交流接觸基本上只是為了特定的個人目的,如出于經濟上謀利、社會上晉升或者感情上愛戀的需要。
我們之所以有這種懷舊心態,部分原因是痛感當今的人們不愿意向困頓之輩施與援手給予救濟,但也可能是有感于某些輕微的社會冷漠現象,例如,人們不再在街上相互打招呼,或者不再幫助鄰居老人買東西。我們生活在茫茫無邊的城市,卻不過被囚禁在按照教育、階級和職業劃定的封閉圈子內,并且慣于把其他人等視為站在對立面的敵手,而不是一個與之投緣、渴望加入的集體。在公共空間里,跟陌生人隨意搭話簡直就是非同尋常的古怪舉動,一旦年過三十,再交個新朋友恐怕都會讓人相當意外。
到底是什么侵蝕了我們的群體感?在試圖弄清這個問題時,人們傳統上把一大原因歸結到宗教信仰的私人化身上,這是歐洲和美國19世紀所發生的變故。歷史學家提出,我們開始無視鄰居之時,大致就是不再聚在一起敬拜上帝之日。既然如此,我們不禁要問,在此之前,宗教為強化人們的群體歸屬感都做了些什么呢?更現實地說,世俗社會如果不依賴那個曾經捆綁在一起的神學上層建筑,到底有沒有可能重拾這種群體歸屬感?是否可能恢復群體歸屬感,同時又不必站在宗教的基礎上呢?
2
細察現代社會的疏離現象,我們的孤獨感一定程度上可以歸結為單純的數字問題。這個星球上生活著幾十億人口,這就使得跟陌生人搭話這樣的想法比起人煙稀少的年代要更加可怕,因為社交的深入程度似乎與人口的密度呈反比關系。一般而言,我們與他人欣然交談,其隱含的前提是,我們也可以選擇徹底回避這一交談對象。貝都因人的帳篷周圍,方圓一百公里都是荒涼孤寂的沙漠,他當然會有心理動力,向每一位路過的陌生人給予熱忱的歡迎。可是,對于同時代居于城市的人而言,盡管他同樣的心存善意、熱情好客,但為了維持起碼的內心寧靜,他就必須對身邊的同類表現出熟視無睹的神情,哪怕這數以百萬計的人群就在你周遭幾厘米外吃喝拉撒、睡覺做愛、爭吵不休、生老病死。
此外,還有一個我們如何與他人接近的問題。通常,我們與他人相見是在通勤的軌道交通車廂里,在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上,在機場人群集聚的大廳內。這些公共空間加在一起,投射出一個我身渺小無足輕重的畫面,會讓我們自慚形穢,很難再有能耐去堅信,每個人必然都是血肉豐滿、個性獨具的萬物靈長。沿著倫敦鬧市牛津街走上一程或者在芝加哥奧黑爾機場換乘一次,恐怕你就很難再對大寫的人性寄以厚望。
過去,我們感覺與鄰里鄉親關系熱絡,部分原因在于他們往往也是我們勞動中的伙伴、工作中的同事。當時的家不會永遠是早出晚歸的匿名宿舍,鄉鄰之間相互熟識并非因為大家都是語言交流大師,而是因為需要一起曬收干草、翻蓋校舍屋頂,而這種活動自然會在不知不覺間強化彼此的關系。然而,資本主義不會長久容忍本地生產和鄉間作坊,它甚至會巴望我們完全不跟周圍鄰居接觸,因為它擔心鄰居們可能把我們堵截在上班的路上,或者妨礙我們完成一宗網上購物的交易。
過去,我們結識他人,是因為自己別無選擇,只得向人求助,當然反過來人家也會求助于我們。樂善好施是前現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當時的世界里,沒有醫療保障、失業保險、公共房屋、消費信貸,向一個半生不熟的人借點錢,或者給流浪乞丐施舍一點,乃是司空見慣無可避免之事。要是街上有個病人、弱者、迷路人或者無家可歸者走過來,當年的路人可不會立刻轉頭移開目光,心想政府有關部門會處理這個問題的。
單純從錢財的角度看,我們比起先輩們可要慷慨很多了,畢竟已把自己收入的一半用于公共福利目的。但是,我們這樣做時卻幾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大家是通過稅收體系這個匿名機構轉移財富的。什么時候真的想到這一點時,那也很可能是我們心懷憤怒,覺得自己的錢被用來供養了不必要的官僚機構,或者用來采購了導彈。我們的稅收也為社會中不那么幸運的人采購了干凈的被單、食物、住所、每日用量的胰島素,但我們很少感覺到自己與這些人有什么直接聯系。不管是捐贈者還是受贈者,誰也未曾覺得有必要說聲“請吧”或者“謝謝”。我們的捐贈從來沒有像基督時代曾經的那樣,被定格為互相依存關系中的生命線,而在曾經構想的那種精致復雜的關系中,該生命線對受贈者有實際好處,對捐贈者也是有精神收益的。
由于大家都封閉在“蠶繭”一般的狹隘空間里,我們想象并體味他人境況的主要方式已變成了媒體。于是乎,我們會自然而然地以為,所有的陌生人都是殺人兇手、街頭騙子,或者孌童流氓,而這只會強化自己的本能沖動,僅僅信任那些原有家族和階級網絡已為我們篩選過的少數人。在某些罕見場合,暴風雪、強雷擊之類的事件成功打破了我們封閉的蠶繭,把我們扔到了陌生的人堆里,這時候,我們往往會驚奇地發現,身邊的公民并沒有表現出一丁點要腰斬我們或者猥褻我們孩子的意思,倒是顯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心地善良和樂于助人。
盡管我們可能已經離群索居,但顯然還沒有放棄要與他人建立關系的全部希望。在現代城市寂寞的峽谷中,沒有哪種感情比“愛”更受到敬重。然而,這不是宗教所言說的愛,不是那種天下一家的人類大愛,而是一種包藏嫉妒的、對象限定的、最終也更小氣的愛。這種浪漫的愛驅使我們瘋狂追求單一某個人,期望與之達成一種畢生的交融關系,而且幻想這個特定的人將讓我們不再需要去面對普天下其他人。
現代社會有時候也會讓我們接觸到某種群體,可這種群體本質上也還是在膜拜職場成功。某晚會上,當人們問“你做什么工作?”我們感覺自己在梳妝打扮試探門路,如何回答上述問題將決定,是會受到熱烈歡迎還是從此甚至被小人物也徹底拋棄。在這些徒有共享之名、實則充滿攀比的聚會上,只有我們身上的某些東西才能折換成通用的貨幣,用來買到陌生人的殷勤奉承。尤其能起作用的就是我們名片上的頭銜,于是,那些選擇終生看孩子、寫詩歌、種果樹的人一定會醒悟到,自己已經違逆了權貴階層的流行風尚,因此只配在邊緣地帶自生自滅。
有鑒于如此這般的勢利眼光,毫不奇怪的是,我們中很多人義無反顧地一心撲到個人事業中。在這個世界,既然大家都把職場成功當作頭號標記,借此不僅謀得安身立命的經濟資源,而且贏得令自己心花怒放的羨慕目光,那么,埋首專注于職場工作,對其他一切幾乎都不聞不問,便是一條貌似充分合理的策略。
3
宗教似乎非常了解我們的寂寞之心。即使我們很少相信它們所說的來世重生,很少相信它們教義的超自然起源,但還是應當對其表示欽佩,欽佩其深通我們與陌生人之間的隔膜,欽佩其努力化解通常妨礙我們與人溝通交流的那一兩條偏見。
誠然,對無神論者而言,天主教的彌撒并非理想的聚會場所,那里的大多數對話要么有悖于理性,要么干脆就無法聽懂。彌撒延續的時間也很長,直讓人昏昏欲睡。可是,這個儀式仍然充滿了諸多要素,能夠潤物細無聲地增強聚會教徒之間關愛的紐帶。無神論者理應研究這些要素,不時還可加以借鑒,轉用到世俗生活當中。
天主教培養群體歸屬感是從場景建設開始的。它先是劃出一塊地,四周立起墻壁,再宣告,四墻以內的范圍將樹立一套與眾不同的價值觀,這些價值觀會迥然有別于城市辦公間、體育館、起居室這些外部世界所通行的觀念。普天下的建筑物無不為其主人提供了調節到訪者期望、定下相應行為規矩的種種機會。藝術館為人們默默注視油畫作品的習慣提供了專門的場所,夜總會則讓人們可以跟著樂曲手舞足蹈。教堂憑借其諸多高大的木門和刻在門廊周圍的三百尊石天使,給了我們平時少有的機會,來俯身與陌生人打個招呼而又不至于被認為心懷鬼胎或者神經錯亂。我們獲得的承諾是,在這里,套用彌撒進堂式上的致候辭,“上帝的慈愛,圣靈的共融”與到場的教友同在。教會將其日久天長所積累的無上聲譽、深厚學養和建筑輝煌給予我們,讓我們放下羞怯之心,向陌生人敞開心扉。
聚會教徒的人員構成也別開生面。出席者一般不會整齊劃一,擁有相同的年齡、種族背景、職業類型、教育程度、收入水平。他們不過是隨意的組合,純由某些共守的價值觀念將不同的心靈聯結在一起。平時我們都分別活動于各異的經濟和社會小團體,而彌撒卻積極地打破這種隔閡,將大家匯入浩蕩的人群。
在這個世俗的年代,我們經常想當然地以為,熱愛家庭與群體歸屬必然是同一的。現代政客們談論修復社會的宏愿時,即把家庭稱頌為群體生活的核心象征。然而,基督教在這方面卻更加明智,也更少煽情,因為它承認,對家庭的依戀實際上可能會縮小我們愛心的圈子,會轉移我們對更大事務的關注,比如,會妨礙我們去理解自己與全體人類的關系,妨礙我們去學會既愛親人也愛外人。
正是抱著此類大群體的追求,教會要求我們把一切對世俗地位的迷戀放諸腦后,它轉而崇尚的是慈愛和施舍這樣的內在價值觀,而不是權力和金錢那樣的外在標記物。基督教最偉大的成就中,有一項成就是,除了援引和風細雨的神學辯論外,它能夠不動用任何脅迫手段,說服君主顯貴和達人大亨,讓其在一個木匠的塑像前屈尊下跪,并且為莊稼漢、掃街人、馬車夫滌足洗腳。
不過,教會所做的并非只是宣稱世俗的成功無關緊要,它還是用了各種方法讓我們想象到,沒有世俗成功我們照樣可以得到幸福。教會充分理解為何人們醉心于世俗功名,所以它設定了某些條件,讓我們能夠在這些條件范圍內,心甘情愿地放棄自己對等級地位和虛名浮利的眷戀。教會似乎清楚,我們之所以費盡心機要再上層樓,主要是因為擔心,假如沒有高位會落到何等地步,自己會不會被剝去尊嚴、仰仗他人的施舍、失去朋友而門可羅雀、不得不在令人心灰意懶的低劣環境中了此殘生。
彌撒的天才之處就在于設法逐一矯正這樣的憂慮心。用于舉辦彌撒的建筑物幾乎無一例外都富麗堂皇。盡管嚴格說來教堂是個倡導眾生平等的地方,但其建筑本身的精美一般要超過宮殿,置身于彌撒的集會行列也令人神往。當“庸庸碌碌一如常人”看來注定讓人苦惱一生時,當世俗風尚就是這樣無可稱道、令人喪氣時,我們特別想要出人頭地、支配他人。于是,較高的社會地位成了一種工具,借此可以讓我們脫離自己所憎恨和恐懼的人群。然而,當大教堂內的教友們開始唱響《榮歸主頌》時,我們多會感到,這里的人群完全不同于在教堂外的購物中心或者世擾俗亂的交通樞紐站所見到的人群。這里的陌生人都注視著星星點綴的穹頂,齊聲祈禱:“主啊,福臨人間吧,請以你的榮光,賜予我們力量!”此情此景,應讓我們體會到,人類的生存或許不該太過悲苦猥瑣吧。
正因如此,我們可能開始領悟,自己不必那樣瘋狂地工作,因為我們看到,自己希望通過職場成功去贏得的尊重和安全,已經可以在這個溫暖感人的群體中獲得,該群體張開雙臂歡迎我們,絲毫沒有設立任何世俗的門檻。
如果說彌撒中那么多次提及貧窮、悲傷、挫敗、失落,那是因為教會把病患者、懦弱者、絕望者、衰老者也視為人性的典型側面,而且更有深意的是,也將其視作我們自己的典型側面,哪怕我們慣于否認這一點。當能夠正視這些側面時,我們便深感人間需要彼此的關愛。
在高傲自大的時刻,七宗罪之一的傲慢——奧古斯丁教義中所謂驕傲——會主宰我們的個性,將我們閉鎖起來,從而脫離周圍人群。當我們心心念念之事無非是夸耀自己如何順風順水呼風喚雨時,在他人眼里我們便變得了無趣味,你不過把周圍人當作了自我炫耀的對象。只有敢于與他人分享自己的憂慮和懊惱時,友誼才會有成長的機會,彌撒儀式便鼓勵人們拋別傲慢。世上有許多我們害怕曝光的紕漏,有許多會招人嘲笑的失誤,也有許多讓狐朋狗友臭味相投的秘密,如此之類原不過是人類生活的正常部分,我們沒有理由在這樣的場合閃爍其詞或者刻意撒謊。彌撒所在的建筑物專門用來銘記并尊重普通人的恐懼和弱點,這樣的普通人絕對不是遠古傳說時代屢見不鮮的英雄,絕對不是羅馬軍團里神勇無畏的戰士,也絕對不是古羅馬元老院中的富貴政客。然而,這樣的普通人最值得被奉為至人,最值得被加冕為王中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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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在彌撒期間既沒有打瞌睡又的確領悟了其中的教益,那么待其收場時,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彌撒應已成功地把我們從習以為常的自我中心主義刀刃上解救了下來。它也應已留給我們若干啟示,可用來修補現代世界某些積習已深的流弊。
這些啟示中,首要的一點是,應當把人們帶到教堂之類的獨特場合,這種別致的地點本身應該足夠吸引人,足以喚起人們合群的熱情。它應該激發到訪者放下平時那顆畏首畏尾患得患失的心靈,轉而快樂地沉浸到與集體打成一片的精神中。在大多數現代社區中心,此等場景不大可能出現,因為相當自相矛盾的是,這些社區中心的外觀就在強化人們的固有想法,讓其覺得加入任何的集體交流活動確非明智之舉。
第二點,彌撒隱含了一個啟示,即應當注重提出一些用以指導人們相互交往的規矩。彌撒經書對彌撒的禮拜過程作出了指南性規定,要求集會的教徒們在特定的節點或仰視,或起立,或下跪,或歌唱,或禱告,或飲食,這些關于禮拜儀式的復雜規定證明了人性的一個基本側面,即有必要對人與人之間的行為方式加以指導。為了保證能夠打造豐富且有尊嚴的人際紐帶,制訂一套嚴格編排的活動程序,比起放任一個團隊毫無目標地自行交往,可能會有更好的效果。

幻想遇到一個人,從此不再需要去面對其他人。
從彌撒可以學到的最后一點啟示跟彌撒的歷史密切相關。現在的彌撒是個禮拜儀式,教徒們坐在位子上,面朝祭壇,祭壇后的神父手持一塊圣餅和一杯酒。而以前,彌撒就是一次普通的會餐。如今我們所知的圣餐最初只是一種聚會,早期的基督教團體為了紀念最后的晚餐,放下手中的工作和家務,圍桌而坐,桌上一般放滿了酒、羊肉,還有一片片未經發酵的面包。在這里,大家交談、祈禱、重申對耶穌以及對各自的義務。正如猶太人有安息日餐,基督教徒也理解到,只有當我們口腹之欲得到滿足時,我們才往往最愿意讓自己的頭腦去關注他人的需要。為了弘揚那個最重要的基督教美德,這些餐會因此被稱為“團圓筵”(或稱“愛筵”),在耶穌死后至公元364年老底嘉會議這段時間里,基督教團體定期舉辦這樣的愛筵。只是在有人抱怨某些筵席過分豐盛縱情之后,早期的教會才最終作出了那個令人扼腕的決定,即“團圓筵”應當加以禁止,信眾應當在家里與家人共餐,餐畢之后再出來聚會參加如今我們所知的圣餐這一精神性宴飲。

人為的作品仍可打開通向真摯情感的大門。關于如何舉行彌撒,1962年版《羅馬彌撒經書》載有拉丁文和英文訓令。
5
這里有必要講一講餐飲的問題,因為現代生活中群體歸屬感的缺失也反映在我們吃喝的方式上。當然,現代世界并不缺乏高朋滿座觥籌交錯的場所,城市照例仗其飯店餐館的數量和質量而引以為豪。可是,值得關注的是,幾乎到處都缺少那些可以幫我們把陌生人變成朋友的場所。
盡管當今的餐館也沒有少講朋友相聚的好話,但它們所提供的不過是某種不足以解渴的虛幻景象而已。有不少人夜晚光顧餐館,這似乎表明這些地方諒必是逃離匿名、擺脫冷漠的好去處。但事實上,它們沒有什么系統的途徑來讓顧客們相互結識,來消除他們相互間的猜疑,來打破致使人們彼此隔離的藩籬,來讓他們敞開心靈并傾訴自己的脆弱心理。全部的焦點就是盤中食物和背景裝潢,而不再是創造機會努力延伸博愛和加深情義。餐館與家里一樣,一旦吃東西本身變成了主要的吸引力,人們關心的只是小牛肉片的紋理或者密生西葫蘆的水分,那么可以肯定必然是哪個方面出了問題。
客人們在離開餐館時,往往與進來時差不多,用餐的經歷無非強化了原有的圈子壁壘。餐館飯店如同現代城市中的諸多機構一樣,也許擅長將人們聚攏到同一個地方,但一旦大家到了那里,它們卻待客乏術,無法鼓勵客人進行有益的相互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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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經知道了彌撒的好處,也了解了當今宴飲方式的缺點,我們便能夠設想一下理想的未來餐館,這個“博愛餐館”將可真正體現圣餐中最深奧的用心。
這一餐館將有一扇開放的門,進場費用較低,內部設計引人入勝。在座位安排方面,通常讓我們彼此分割的族裔及其他圈圈都會被打破,家人和夫婦也會分開,非親緣關系會重于親緣關系。每個人都可心安理得地接近他人并與他人搭話,不必擔心遭到冷遇或者受到責難。客人們單純依靠占有共同的空間,就能像在教堂中一樣,發出自己歸于群體、忠于友誼的信號。
與一群陌生人圍坐在桌邊有個無與倫比的奇特好處,那就是,要想不受懲罰地記恨他們可能會增加一點難度。人際偏見和族群紛爭本源于心不在焉和憑空想象。然而,同餐共飲時促膝而坐,互相傳送著盤子,一起展開餐巾,甚至是請陌生人把鹽遞過來,如此等等,會讓我們難以再對奇裝異服、口音有別的陌生人固守成見,不會再覺得非要把這些異鄉人送回老家或者痛打一頓不可。為了緩解民族沖突,世人出臺了諸多堂而皇之的政治決議,可是,真要在互相猜忌的相鄰族群之間培養寬容心,除了強迫他們一起共進晚餐外,恐怕很少還有更能奏效的其他方法了。

“博愛餐館”,此乃圣餐和基督教會餐傳統的世俗傳承。

我們得益于擁有那些宣講用餐規矩的書籍。此《來自巴塞羅那的〈哈加達〉》(約1350年)是一本有關程序嚴格的逾越節晚餐的訓導手冊,旨在宣講猶太歷史教訓并激發群體歸屬感。

逾越節晚餐:社會機制在此也發揮作用,與議會或法庭中的社會機制一樣有用和復雜。
許多宗教都意識到,進食的時刻特別適合進行道德教化,或許是馬上有東西可吃的前景會誘使人們收起平時的抗拒心理,面對桌上的美味佳肴,我們會禁不住想對他人也慷慨一番。宗教也充分了解我們非思想性的口腹之欲,知道不能單靠言辭這樣的媒介讓我們棄惡向善。它們也認識到,用餐時的人們是一群被逮住的聽眾,他們更可能會交替吸納精神的和物質的營養,所以宗教慣于把餐飲場所變成喬裝打扮的道德課堂。我們還沒有咂第一口酒,它們就讓大家停下,先說出一個想法,讓這個想法像藥片一樣隨著液體一起吞下。在兩道菜之間,借著大家滿足的神情,它們會讓我們聽一段說教。宗教還會用具體種類的飯菜和飲料來指代抽象的概念,比如,會告訴基督教徒,面包代表了基督神圣的身體;也告訴猶太教徒,逾越節上那盤切碎的蘋果和堅果就是他們被奴役的先人用來建造埃及倉庫的灰泥;還告訴禪宗佛教徒,杯中緩慢泡制的茶水正好象征了輪回世界中福分無常曇花一現的本質。
賓客們在“博愛餐館”落座后,會發現面前擺著指南手冊,其中列明了餐飲時的行為規范,這本手冊也許會使人聯想起猶太教的《哈加達》或者天主教的彌撒書。這里決不會把哪個人扔在一邊,任其自己摸索與人談笑甚歡的門道,就好像在猶太教的逾越節晚餐或者基督教的圣餐上,決不會讓參與的教友去自行索解以色列各部落的重要歷史片段,或者就此來實現與上帝的契合交融。
這本《博愛指南》將會指導就餐賓客在哪些預先規定的話題上應該交談多長時間。正如《哈加達》規定,逾越節晚餐禮儀上,在場年紀最小的孩子只能問那些人所共知的問題(“為什么今晚不同于所有其他夜晚?”“我們為什么要吃未經發酵的面包和苦菜?”等等)。《博愛指南》上的談話要點也是為具體的目標而精心炮制,借以哄勸賓客們回避那些語含傲慢的套話(“你做什么工作?”“你孩子上什么學校?”),使之更加真誠地袒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什么事情令你懊悔不迭?”“你無法寬恕哪個人?”“你害怕什么?”)。這樣的圣餐儀式將如彌撒場合一樣,會激發起最為深切的博愛善心,從而能夠讓人以深沉博大的悲憫胸懷來關心同類生命的生存狀態。
我們將能夠悉心體味他人有關恐懼、內疚、憤怒、抑郁、苦戀、不貞的講述,這些故事會給你留下某種印象,感到大家都處于一種神智迷亂以及值得愛憐的脆弱狀態。這樣的交談將撩開我們戒備重重的外表,揭示我們大多數人都有點精神失常這一實情,從而使自己擺脫某些關于他人生活的失真想象,并且獲得心理的動力,去向同樣備受折磨的旁人伸出援手。
會餐時的禮拜儀式對剛參與者而言,開始時無疑會顯得稀奇古怪。然而,他們一定會逐漸領悟到,有見地的行為規范的確會激發人們心中的真切情緒。須知,跟一群人一起跪在石頭地板上,眼睛盯著祭壇,齊聲吟誦“天主啊,我們為信奉你的人祈禱,祈盼他們沐浴在你所賜予的大愛之中,與他人分享并且傳播你的慈愛。我們以耶穌基督的名義請愿,阿門”,這也很難說是油然而生的自然之舉。可是,參加彌撒的善男信女并不把此類有條理、有安排的指令與其宗教對立起來,相反,他們歡迎這些指令,因為它們營造了一種在其他隨便的場合不可能喚起的濃烈感情。
借助“博愛餐館”,我們對陌生人的恐懼將會消散,窮人與富人,黑人與白人,虔信者與世俗者,偏執者與平衡者,打工者與管理者,科學家與藝術家,都將同桌共餐。原先那種只從既有關系中獲得全部滿足的自我幽閉壓力將會消解,同樣消解的還有那種削尖腦袋、巴結所謂精英圈子、總想攀高枝的心理欲求。
通過集體會餐這樣的簡單舉措來修補現代社會結構中的某些破碎裂痕,這種想法會引起某些人的反感,因為他們更相信通過立法力量和政治手段來解決社會問題。不過,這些餐館并非傳統政治方法的替代品,卻會構成我們所設想的人際關系人性化過程中的優先步驟,目的在于讓大家更加自然地與周圍群體進行交往,且在輕松自愿的狀態下,放棄我們原先的自私自利、種族主義、好斗成性、畏首畏尾、內疚不安等心理沖動,須知,這些沖動正是傳統政治所關注的諸多問題之根源。

在成為禮拜儀式前,彌撒就是聚餐。

食物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杜喬·迪·博尼塞尼亞,《最后的晚餐》,1311年。
基督教、猶太教、佛教都為主流政治作出了顯著的貢獻,但可以說,只有在脫離現代政治的常規時,它們才能對群體歸屬問題顯示出巨大價值。這些宗教提醒人們,當站在大庭廣眾中間,與百名相識的人一起齊唱贊美詩歌時,當盛大莊重地為一位陌生人洗腳時,當與鄰居圍桌而坐分享燉羊肉并傾心交談時,無不有其價值在。諸如此類的儀式,決不亞于議會和法庭內字斟句酌的審議,它們共同把我們這個支離破碎、脆弱不堪的社會凝聚到一起。
(二)向他人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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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旨在喚起群體意識的努力并不限于讓人們彼此相識,宗教也善于解決團體形成之后其內部可能產生的問題。
猶太教高度關注憤怒這一問題,展現了獨到的眼光,畢竟我們十分容易感到憤怒,極其難以表達這種情緒,去平息他人的憤怒又是那樣的令人驚恐和無所適從。從猶太教對贖罪日的安排中,尤其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對憤怒問題的重視,可以說,贖罪日是為了解決社會沖突而設計的最有效的心理機制之一。
贖罪日在提市黎月的第十天,緊隨猶太新年之后,它是希伯來歷書中莊嚴而重大的事件。按照《利未記》的訓示,猶太人必須在這個日子拋開家常瑣事和商業活動,頭腦中回想一下以往一年中本人的言行,以便找出自己對之言行失當或者冒犯傷害的那些對象。大家集聚在猶太會堂,必須反復念叨:“我們犯罪,我們背信棄義;我們劫掠,我們誹謗中傷;我們變態,我們行為邪惡;我們放肆,我們暴力,我們編織謊言。”他們然后必須找出自己打擊過、惹怒過、怠慢過,要不然就背叛過的那些人,向其獻上最到位的痛悔。這是上帝的旨意,是個一攬子寬恕的難得時機。晚上的禱告中會說道:“普天下人都有缺點”,故此,“愿以色列全體人都得到寬恕,包括生活在他們中間的所有外鄉人”。
在這一神圣的日子,猶太人被告知應與同事進行接觸交流,與父母和孩子坐到一起,向海內外相識者、相愛者以及先前的朋友發個信件,并且羅列自己相關的罪孽時刻。反過來,道歉的對象也應當體察到,那些冒犯過自己的人此刻鄭重請求寬恕確實言出由衷、盡心盡力。他們不應再對求恕者涌起惱怒和忿恨,而應準備把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并且意識到,自己生活中也一定不可能毫無過錯。
在這個致歉的循環中,上帝扮演著一個得天獨厚的角色。他是唯一的完美者,也是唯一置身于道歉之外的一方。對于其他每個人而言,不完美植根于人性之中,因此,懺悔的意愿也應當是人性的一部分。帶著勇氣、帶著誠懇請求他人寬恕,這代表你了解并尊重人與神之間的區別。
贖罪日的巨大優勢在于,它讓說聲對不起的想法看起來好像來自于其他地方,其動力既非來自加害者這里,也非來自受害者那邊。是這個日子本身讓我們坐到一起,談論六個月前的那個具體事件,講講當時你撒了謊、我大吵大嚷、你指責我缺乏誠意、我弄得你哭哭啼啼。這件事我們誰也不能完全忘懷,但又是誰也不會輕易提起,久而久之,彼此間曾經有過的信任和愛意因此會日益流失。所以,贖罪日提供了一個機會,實際上也賦予了一種責任,使我們停下手中的日常工作,重新來處理自己假裝已經放諸腦后的事情。這一天讓人感到,我們不是在為自己贖罪,我們是在照章辦事。
2
贖罪日定下的規矩給某個傷害事件的雙方都帶來寬慰。作為受傷害的一方,我們往往不會主動提及令自己委屈的事情,因為這么多的傷口如今看來都荒唐可笑不足掛齒。沒有受到邀請,寫了信沒有收到回復,我們居然為此大大地受傷;別人對你出言不遜,自己的生日被人忘了,我們又曾耿耿于懷許多個時辰。對這種雞毛蒜皮的刺激我們本當平淡以對、處之坦然,所以,今天翻檢出來,讓我們自己都覺得竟曾如此難以理喻。心靈上的多愁善感會損害我們的自我意識,使自己陷于痛苦之中,而且知道自己如此容易受傷又會加深自己的不適。我們忍氣吞聲也可能有不得已的經濟因素。傷害我們的人往往手中有權,掌握著企業,決定著合同。正是這種權力上的不平衡使我們三緘其口,可是這也并沒有幫助自身擺脫心頭的怨恨和壓抑的憤怒。
換個角度,當我們自己造成了他人的痛苦并一直沒有道過歉,那可能是因為曾經的糟糕行為讓本人感到懊悔不迭、無可饒恕,我們可能太過內疚,反而無法啟齒來表達歉意。我們會遠遠地躲避受害者,或對其表現出某種奇怪的粗野無禮,這倒不是因為對曾經的所作所為無動于衷,而是因為曾經的所作所為實在令自己無地自容,到了無法掌控的地步。這樣一來,被我們加害的對方不僅要忍受原先的傷害,而且要承受我們因良心折磨而對其隨后表現出的冷漠態度。

贖罪日,以色列的猶太人身著傳統的白色服裝,走在耶路撒冷空蕩的街上前往猶太會堂。

說聲對不起并非大家刻意的想法:贖罪日禮拜,布達佩斯猶太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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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種種,贖罪日都會幫你彌補。在這個宣稱凡人必犯錯的日子里,就具體的錯誤進行懺悔,顯得較為容易和自然。當至高無上的權威告訴我們,人類都難免如同孩子般舉止張狂,但還是可以得到寬恕時,我們坦白供認自己的愚蠢行為,就相對容易忍受了。
贖罪日顯然具有強大的宣泄效用,可惜的是一年也只有一天。對世俗世界而言,它完全可以在每個季度之初采用自己的類似形式,恐怕還不需擔心這種“悔過日”設得過多過濫的問題。
(三)對群體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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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認為,未能創建強大的群體純粹是因為我們太過羞澀不跟他人打招呼,那當然是幼稚的想法。我們的社會疏離有一部分跟我們本性中的多種側面有關,它們對群體價值觀沒有絲毫的興趣,討厭甚至厭惡彼此忠誠、自我犧牲、體諒他人之類的品格,而且還恣意無度地追捧自戀、嫉妒、怨恨、濫交、放肆等東西。
宗教非常了解這些秉性,并且認識到,如果社會群體要發揮作用,那就必須處理這些秉性,當然,處理的方法應該是巧妙地凈化和洗刷,而不是簡單地壓制。故此,宗教為我們提供了一系列儀式,其中不少乍一看還有點繁瑣,但其功能在于能夠安全地釋放我們秉性中邪惡的、破壞性的或者是毀滅性的因素。這些儀式當然并不大肆宣傳自己的戒律,因為這樣做只會強化參與者的自我意識,反而會令其驚恐地逃離。不過,從這些儀式的經久不衰和受人追捧來看,借助它們還是達到了某種關鍵的目的。
最佳的團體儀式會在個體的訴求與集體的需要之間進行有效的調解。我們的某些沖動假如自由坦呈的話,定會無可挽回地毀壞我們的社會。可是,如果簡單地以同等的力量對其加以壓制,則它們最終也會傷及個體的精神健全。因此,儀式就是要調節自我與他人的關系,它是一種有節制的、經常也是美好動人的凈化過程。儀式劃出一個空間,在此范圍內,自我中心的要求可以得到尊重,但也需要得到馴化,這樣才可以處置并保障群體的長遠和諧以及持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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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猶太教在摯愛親人去世時所行的儀式中,我們可以看到此類功能。這種場合常見的問題是,哀悼者悲痛欲絕,乃至無法履行自己對于群體的職責。因此,習俗會告知群體應該留給痛失親人者足夠的機會,任其表達內心的悲傷,但同時,它也會施加某種輕柔溫和而又逐漸增加的壓力,借以保證哀傷者最終回歸正常的生活軌道。
在親人去世后的七天服喪期,會允許一段時間天翻地覆般的混亂,然后是較為克制的三十天周期,當事人可以免去眾多群體職責,再后則是整整十二個月,讓哀悼者在猶太會堂的各種禮拜儀式中表達對逝者的祈禱和追念。但是,待一年結束時,當墓碑落成、進一步禱告完畢、家里的禮拜和聚會也完成后,生活的任務和群體的要求便會得到明確的重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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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葬禮外,大多數宗教的集體儀式展示了外向的歡快精神。儀式會在食品堆山積海的大廳舉行,人們翩翩起舞、交換禮物、舉杯祝愿,洋溢著輕快的氛圍。然而,在歡快的氣氛之下,在居于儀式中心的人們身上,也經常包裹著一種哀傷,因為他們可能會為了整個群體的利益而放棄某個獨特的好處。這個儀式實際上是一種補償的形式,是一個轉變的時刻,讓人能接受某種東西的流失并為此而感到喜悅。
參加結婚典禮時,多數時候你會自然地意識到,慶典活動某種程度上也標示著一種哀傷,即為了生兒育女和社會穩定的緣故,需要從此埋葬性自由,收起個人的散漫之心。當然,群體會在此刻通過禮物和演說,給予某種意義的補償。
猶太教的成人禮是另一個例子,表面上儀式充滿歡欣,實則使勁在安撫內心的緊張情緒。從外表形式看,成人禮是要慶祝猶太男童踏入成年的時刻,但它同樣非常關注讓父母適應孩子不斷的發育成熟。父母心中很可能會升起復雜的遺憾之情,哀嘆從兒子出生時分開始的哺育期行將結束,而且,特別是在父親這里會有種感覺,覺得很快需要應對自己的年老力衰,還有,看到被新一代趕上并超越,難免有種羨慕嫉妒恨的復雜滋味在心頭。在舉辦儀式的當天,人們真誠地祝賀母親和父親,夸贊孩子的能言善辯和身心成就,當然也同時委婉地鼓勵父母應當放手讓孩子高飛。
宗教并不指望我們單靠自己來處理全部的情感問題,它們在這一點上非常明智。宗教知道,當人們不得不承認自身無法克制絕望、貪欲、妒忌、自大等情緒時,該是多么的迷茫和蒙羞。宗教也理解到有些時候我們難以啟口,比如,如何去告訴無助的母親我們對她極其不滿,如何去告訴自己的孩子我們羨慕乃至嫉妒他,如何去告訴未來的配偶結婚這個想法既讓人欣喜又讓人驚恐。因此,宗教提供了特殊的節慶日子,使我們心中的煩惱可以借助這些日子而得到化解。宗教也提供了詩行讓我們吟誦,提供了歌詞讓我們齊唱,引領大家走過心靈世界暗流涌動的險惡地帶。
要而言之,宗教深知,歸屬于群體一方面十分可取,另一方面又并非易事。就此而言,宗教比起那些世俗的政治理論家要遠為通明老到,因為理論家們雖然以深情的筆觸探討群體歸屬感消失的問題,但他們拒絕承認社會生活中那些與生俱來的陰暗面。宗教固然告誡我們要禮貌待人,要互相敬重,要彼此誠信,要冷靜自制,但它們也知道,假如不讓我們時不時出點小軌,我們的身心也一定會被毀掉。宗教坦然相信,仁愛、忠信、甜美之所以存在,恰恰有賴于其對立面,如此洞察正是宗教最為圓熟的智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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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的基督教必定深諳此等二元對立相輔相成的道理。在一年的大多數時間里,基督教會宣講莊重、秩序、克制、友善、誠懇、熱愛上帝、性生活正派得體,然后在新年前夕,它又會開啟集體心靈世界的鐵鎖,放任大家進行一場“愚人盛宴”。整整四天里,周圍世界徹底顛倒一片混亂:神職人員會在祭壇頂上擲骰子,不說“阿門”反而學驢叫,在教堂中殿拼酒量,演奏《圣母頌》時放響屁,而且照著《福音書》的搞笑版(什么“雞屁股”版本、“路加趾甲”版本)進行荒唐可笑的布道。在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他們會倒拿經書,對著蔬菜作祈禱,還會從鐘樓往外撒尿。他們也會為驢子“舉行婚禮”,把碩大的毛線陽具綁在自己的外衣上,不分性別纏著跟任何不反對的人去性交。
但所有這一切都不是被當作笑話來看,它是神圣的,是一種“神圣的搞笑”,其設計初衷是為了保證一年中其他所有時候都正道向上。1445年,巴黎神學院向法國的主教們解釋說,“愚人盛宴”是基督教年歷中必要的節慶安排,“目的是要讓愚蠢這一人類與生俱來的第二天性至少得到每年一次的自由發泄。如果不時時開蓋放放氣,酒桶也會爆炸。大家都是些拼接得不算好的酒桶,所以我們會允許在某些日子釋放一下傻氣。釋放完之后,我們才能帶著更大的熱情回到為上帝服務的事業中”。
從中獲得的啟示是,假如我們希望擁有運轉自如的群體,就不能對人性抱持天真幼稚的想法。我們必須充分地接受自己身上破壞成性、對抗社會的深層情緒,我們就不應當把縱酒宴樂、胡作非為掃蕩到社會邊緣,只留給警察來收拾,或者留給評論家去皺眉蹙額。我們應當也給混亂胡鬧留出一個肆意揮灑的空間,大概一年一次吧。通過設定這樣的時機,可望短暫地擺脫一下世俗成人生活中兩個最大的壓力,即不得不理性克制,不得不忠貞盡責。應當允許我們胡說八道,把毛線陽具系在外套上,夜深時分外出參加派對,隨意跟陌生人歡快地做愛,然后在次日早上回到自己伴侶的身邊。當然,伴侶自己也出去同樣地放松過了,雙方都知道,這不是什么個人的行為,大家不過是依照“愚人盛宴”在例行公事罷了。

如何表達悲傷又不至于悲慟欲絕?可能會有完全放棄個人生活及群體活動的沖動。父親去世一年后猶太墓碑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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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宗教中不僅了解到群體的魅力,而且了解到,一個良好的群體也會接受我們心中不愿意歸屬群體的那些方面,它也會通達地認識到,人們可能無法忍受一個永遠都有條不紊秩序井然的群體。如果我們設有自己的博愛盛宴,那么我們也必須擁有自己的愚人盛宴。

假如沒有任何感到悲傷的東西,我們還需要禮儀慶典嗎?成人儀式,紐約州。

為保持心智正常,可能需要偶爾照著“路加趾甲”版本進行布道。19世紀表現中世紀“愚人盛宴”的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