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沿途(1)
- 午夜落(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于曉威
- 2862字
- 2018-04-27 09:44:31
輪胎下的沙子被卷揚著,撞得車身咔咔作響。如果不是柏油路和進氣管的入口裝有過濾器,這會兒怕是早就玩完了,他想。翻過視線里的一片緩坡,正要換擋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年輕姑娘在前邊招手攔車。
他想繞過去,吉普車的發動機傳出變態的嘶鳴聲。姑娘似乎看清了他的意圖,向路中央邁了一步,并且兩只手都在風中揚了起來。她穿著一套綠色登山服,戴一頂有標志的黃色遮陽帽,肩上挎著一個粗亞麻旅行兜——一個環保志愿者的形象。
他剎住車。姑娘自己打開車門。在她坐進來的一瞬間,他竟然能嗅到一種淡淡的薄荷口香糖的氣味。
“你到這里干嗎?”姑娘問。
他懶得回答,只說了一個“兜風”。他不想以同樣的話題反過來問姑娘,在這片迢遙千里、荒無人煙的丘陵地帶,依照他的口吻,姑娘會回答“散步”吧?
吉普車重新上路了。反正,姑娘剛才也沒有問自己要到哪里去,他索性仍舊漫無目的地朝前開,姑娘會在她認為合適的地方下車的。
“你是西安人嗎?”過了一會兒,姑娘在車里側過臉問。
他挺佩服姑娘的眼力。剛才車開得很快,姑娘還是一眼看見了他車前掛著的“陜”字牌照。“不是。”他說,不知為什么對姑娘說了實話。
“那……”姑娘欠了一下身,口唇張得很大,表示她的疑問。
“北京人。”他說,“西安一家公司欠我很多錢,最后用這輛車頂賬了,我在北京也就一直這么開著。”
“你做生意?”姑娘問。
他未置一詞,但是和姑娘點了一下頭,因為車輪被石頭硌了一下。
“很大嗎?”
他笑了。只有這笑,才透露出他作為四十多歲人的特有的成熟和疲憊。他的生意曾經做大到被國家工商局評為中國五百家最大私營企業第三百七十幾名。現在,這又有什么用嗎?
他從頭頂上方的后視鏡里打量了姑娘一眼。她已經摘掉了遮陽帽,露出一頭烏黑秀麗的頭發,一張年輕的臉顯得潔凈而稚氣。她有十九歲?二十歲?不會比這再大了。她是回家——放暑假回家的大學生?還是離家——跟自己一樣,找不出熱愛生活的理由?
看模樣倒不是本地人。管他呢!
她的模樣使他想起了溫琦。不是長相,是那種仿佛的青春氣息。此時,他想起溫琦,就像是想起一首熟悉的鋼琴夢幻曲。淡藍色的,透明而不可穿越,溫馨卻充滿憂郁。最愛的人竟離他而去,這不啻是生活給予他的最大的嘲笑!從那時起,他開始嘗試著讓自己相信,金錢不是萬能的,因為溫琦的離去恰恰與金錢無關。
他熟悉生活中的“離去”。三年前,他的父親離去了;一年前,他的母親離去了。其時,他感覺生活發生了重大的顛覆,簡直是站在地殼里看世界。說到底吧,他還是一個傳統型的男人。現在,世界上只孤零零剩下他一個人啦,他是多么思念他的雙親。溫琦的離去,或許與父母的離去不一樣,可又有什么不一樣?他想,上帝造生命、造世界,為什么是先給了你,再讓你失去,而不反過來先讓你失去,再給了你!
吉普車在丘陵中穿越著,視線單調得讓人覺得所經之處是那么似曾相識。不過這種情形不會持續太久,他看了一眼儀表盤上的顯示器,汽油快用光了。
“冷湖是在這附近吧?”這時候,姑娘自言自語著。
冷湖!他想,這么快?他望了一眼遠處,原來路不知什么時候早已沒了。這里是甘肅、青海、新疆交界之處,很早他就聽說過這里的冷湖——那一定是一片寧靜之域。他設想獨自駕車面對它時,將怎樣以這輛日本產騎兵牌四輪驅動式吉普車的極速沖向它,完成生命最后一次的投入狀,然后讓一切歸復如初,悄然無痕。
“你也知道冷湖?”
“當然。”姑娘說,“幾萬年前,祁連山和阿爾金山相對時,這中間是一片群山和湖泊。如今,只剩下一個冷湖了。”
他默言無語。
吉普車駛過一道沙梁之后,右前方出現了一片傾頹的石垣。姑娘忍不住從車窗向外望著,面龐一點點轉動,快要接近它時,她終于扭頭對他說:
“能停一下車嗎?只一會兒。”
他不情愿地踩了剎車。
姑娘從兜里取出照相機,打開車門。天空湛藍如洗,連一絲云也沒有。他能感到一股灼熱的氣浪從車外掀來。姑娘在那片殘斷的石垣中間佇立良久,細細觀察著。他看了一眼儀表盤上的車外溫度顯示器,攝氏三十九度半——管他呢!他等得無聊,索性打開了車內鐳射碟機。隨著音樂的彌漫,他的目光也在車內環顧:這輛日本產吉普車幾乎達到了豪華型三級配套,雙層玻璃窗、真皮座椅、環繞照明效果燈、車載電話、電腦旅程記錄系統……當初,他發了瘋一般一心想搞到一臺波爾舍公司的頂級產品959型超級跑車。價格昂貴倒在其次,就在他的所有努力即將實現的時候,他偶然聽說波爾舍959由于排放量超過美國環保標準,被禁止進入美國。他的自尊心因此受到了傷害,他想:被美國禁止的,為什么要進入中國?后來,他還是坦然接受了這輛日本產騎兵牌吉普,原因之一,它是環保型的。
“嗨,”姑娘跑過來對他說,“還剩一張膠片了,下來給你照張吧?”
“不,”他說,“謝謝。”
“照一張吧!”
他還是婉言謝絕了她的好意。他不想在某一時刻,當他已不在人世,世界卻還茍延殘喘地保存有他的一張什么照片。他一只手扶在方向盤上,專注地望著姑娘。
姑娘出其不意,把相機舉到面前,快速地撳動快門。
他被姑娘的舉動逗笑了。姑娘在車門旁退膠卷,他看著遠處,問:“那兒是些什么?”
“大概是古時候,公元800年間吧,吐蕃人去敦煌時修的房屋的遺址。”姑娘說,“幫我弄一下相機,怎么退不出膠卷了?”
他接過相機,看了一下,發現是電池沒電了。他從車里取出自己的電池換上,把廢電池隨手扔到外面。
姑娘走過去,把廢電池從地上撿了起來,用塑料袋套著裝進自己的旅行兜里。
他望著眼前這個也許是優秀的環保主義者,內心掠過一絲感動。隨即,他又深感悲哀,有什么用呢?國內還沒有幾家能夠處理廢舊電池、防止汞污染的公益性環保企業。
車重新啟動的時候,他問:“你是一個環境保護的樂觀者?”
“什么意思?”姑娘問。
“沒什么,”他說,“在將來,恐怕只有環保二字才能成為哪怕是一對敵友間也能產生的共同話題,使他們成為朋友。”
姑娘信任地對他點了一下頭。
他想告訴姑娘,他不認為她剛才的行動具有多么普遍的意義。在北京,他曾參與過一個環保組織搞的活動,他像所有成員一樣,竭力宣傳一切與環保有關的命題。沙漠化、水污染、城市垃圾、工業廢氣、溫室效應、能源危機……包括對一次性衛生筷的抵制。當然,身處發展中國家,他們隱去了“增長的極限”這個話題。促成他最終退出該組織的,是在某一次他們走上北京街頭撿拾塑料方便袋的行動之后。在那以后不久,娛樂圈的一些明星趨之若鶩加以仿效,媒體對此給予了很大的宣傳,完全壓倒了普通人默默無聞對環保所做出的長久的努力,失去了環保本身的真實和樸素的意義,讓人望而生畏并為之逆反。從那以后,他發現街頭上的塑料袋不是越撿越少,而是越撿越多,同時,他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懷疑:對于一次性塑料袋,政府有關部門完全可以下令禁止或限量生產呀!為什么不呢?
“我渴了,你有水嗎?”姑娘全然不覺他的胡思亂想,在一邊小聲地問。
他愣了一下,過了好久才想起應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他早已沒水了,從過了小柴旦那個地方開始。他把最后的兩瓶礦泉水給了一個牧羊人——他要水干嗎?這是一個多么遙遠的問題!
他老實回答了姑娘,他沒水。姑娘不吭聲了,但他知道在這沉默里,包含了一定程度的驚詫。他說不清是對此感到內疚,還是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