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安吉竹記
- 貢貂(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李青松
- 3106字
- 2018-04-27 09:21:58
竹,非草非木。竹就是竹。
竹,小異空實,大同節目。戴凱之說:“夫竹之大體多空中,而時有實,十或一耳,故曰小異;然雖有空實之異,而未有竹之無節者,故曰大同。”我一向以為竹子是空腹的,哪知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安吉就有實腹竹。
竹是安吉人的命脈。在安吉,除了竹還是竹。
今春,因撰寫《梁希傳》,去湖州梁希家鄉采訪,順路去了安吉。為了看到實腹竹,也為了拉直我心底那個存留多日的問號。
去年某時,我曾就福建建甌的竹文化建設和竹資源開發情況,發表了一篇報告文學《中國竹事》,篇幅不算短。建甌是中國的另一個竹鄉。誰知這篇東西竟令安吉人不快。電話從遙遠的竹海深處打來——李記者,你是福建人吧?我說我是北方人,個頭兒不算矮。他說,北方人寫南方的竹子,看來你是下了一番功夫。不過,世界竹鄉在中國,中國竹鄉在浙江,浙江竹鄉在安吉。而你寫《中國竹事》,卻只提安吉幾個字是何道理?我說,我沒去過安吉,不敢憑想象多用筆墨,何況報告文學要客觀真實。電話那邊說,你寫的題目若是《建甌竹事》,我們沒有意見,可明明是《中國竹事》,怎么可以只給安吉幾個字呢?安吉的竹,是幾個字就能概括得了的嗎?我愕然,竟不知該說什么,問號就這樣在心底留下了。
越野車一進安吉的地界,竹鄉的蔥郁和淳樸便撲面而來。一叢一叢的竹庇護著河溪,一叢一叢的竹擁抱著村莊,一叢一叢的竹高上山去,一叢一叢的竹連接著山嶺。間或,杜鵑花擠個角落,熱烈地開著。這個季節當屬于花,但在安吉,所有的季節都屬于竹。竹在這里出盡風頭,占盡了風光,甚至餐桌上,甚至視野里、話題中。
安吉歷代竹產豐饒,民采為食。安吉竹子的種植始于秦朝。安吉從不罵秦始皇,反而世代敬重他。始皇焚書坑儒時燒了那么多的書,卻留下了種竹、種桑、種農作物的書。秦始皇是個務實的君主,要是他當初一股腦兒把種竹的書也焚了,安吉還能有今天嗎?安吉人說,安吉的根源于秦始皇。不管歷史學家怎么說,反正安吉人自己這么認為。
安吉人靠竹日子過得安穩,竹又給安吉人更多的智慧。早先,安吉人將竹纂筏成帖,帖的一個單位是五百公斤。雨季水發之時,運筏到安吉的重鎮梅溪。如果遇天旱水淺,即用毛竹筑壩攔溪提高水位,待壩內水蓄滿時,突然將毛竹壩砍倒,借溪水沖擊力使竹筏順流而下。梅溪鎮有竹行二十三家,代客買賣。山戶將筏運到后,即通知竹行派人看明貨色,稱“踏筏”。同樣一種竹,又分好歹,其竿大而青者則價昂,竿細而發黃者則價低。估定價格,按帖結賬。竹行再轉手把筏賣給水客,水客雇扎筏工將竹帖改扎成“方拖”或“縷頭”,再雇撐筏工撐到蘇、申、嘉、湖等銷區,全國各地就能用上安吉的竹了。“安吉的竹,好竹。”
梅溪的竹材吞吐每年都在十萬帖以上。
梅溪竹行的資本雄厚,吉記行、安興行、泰昌行、永成行的實力和信譽馳名江南。梅溪竹行曾發行期票(也稱梅票),即竹行購竹一部分付現款、一部分付期票,比例有三七、四六、對開等。期票期限一至三個月不等,月息兩分。竹行與梅溪、曉墅、遞鋪、孝豐的米鋪、布鋪、肉鋪和雜貨鋪取得聯系,山民可憑票購貨。
竹,活躍了一方經濟,富足了一方百姓。
然而,這已都是過去的事了。竹已不是那時的竹,人也不是那時的人了。安吉還能興隆起來嗎?
縣城的街道旁,一些人正忙著往廣告牌上貼字,字碩大豐實,只有一個:竹。其他幾行小字未及看清,車便駛過去了,想必竹鄉人正在舉行什么活動吧。竹鄉的一切,都與竹有關。我們停在林業大廈。這是縣林業局所屬的一家賓館,建筑外觀和室內的陳設都極有竹鄉的情調。安吉人懂得外鄉人的心理,知道你想什么。“肚子餓了吧,走,吃油燜竹筍去。”胡正堅局長拉我下樓,邊走邊說,“這幾天,正大量出筍。今年的筍格外肥。”
小酌片刻,油燜竹筍端上來了。吃一口,再吃一口,我幾乎失態了。“怎么樣?”胡正堅局長不無得意地看著我。我說:“能不能再上一盤?”
這時,一位穿著筆挺的青年從門口走過,大哥大夾在脖子上,腰間的BP機,響個不停。我問:“是做竹生意的?”胡正堅說:“是縣報記者。”安吉竹茂,新聞也茂。原是一周三張的小小《安吉報》,現在竟辦到一周五張了,正嚷嚷著改成日報呢,編輯記者十幾號人馬,每天忙忙碌碌。我說:“將來若是有深入生活的機會,就來安吉報社打工,承包一個專欄,不要工錢,不要稿費,只要管飯,但每日必有一菜。”胡正堅問:“啥菜?”“油燜竹筍。”胡正堅笑,我也笑。
下午,胡正堅忙別的事,我便去了竹園。說起竹園,安吉人的話就多。安吉人告訴我,安吉竹園是全國面積最大、竹種最多的竹園。廣告語中不準用“最”字,退一步說,即便省去“最”字,那安吉竹園還占著一個“大”和一個“多”呢,不傷筋骨。
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沒有最多只有更多。安吉人把這事看得很重。竹園是安吉人的面子,辦婚禮,過生日,簽合同……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在這里進行的。
北京有個“個園”,里邊的亭都是“個”字形。“個”字實際是“竹”字的一半,一半竹也是竹,就像一條河突然分岔,成了兩條河。不過,北京的“個園”確實無竹。北京倒是有個竹園,叫紫竹院,紫竹叢生,湖光閃閃,塔影浮現水中。北京人把這里的紫竹當成了寶貝,可安吉人見了卻不以為然,紫竹算什么?在我們那里,紫竹是做簫笛魚竿哄小孩子的。安吉人用竹把北京人壓過一頭。
成都有個望江公園,實際上就是成都的竹園。這是早年間有權有勢的人為女詩人薛濤建造的,井、樓、亭、館旁竹林遍布。紅顏女子酬人后喜玩竹,別有一番情趣。安吉人去過望江公園,心里當然有數,望江公園的品位是因薛濤的詩而抬升的。可安吉有個吳昌碩呢,不但詩如畫,畫更如詩。不過當著成都人的面,安吉人并沒有亂嚷嚷地說出來,那樣太不給成都人面子了。看透別說透,說透不朋友。安吉人知曉事情,涵養深。
但安吉人也有計較的時候。
安吉竹園擁有四十個屬三百余個種,光是鄉土竹種就有四十多個。說說看,哪里還有這么多屬這么多種的竹?在別的問題上,安吉人可以不計較,但在竹園的問題上,安吉人是要同你論個高低的。
昔人曰:私訂終身后花園。昔人又曰:園居者須是三分水二分竹一分屋。安吉人由昔人的兩句話悟出道理,他們把目光投向上海,又投向自身的竹海,于是便提出:要把安吉建成上海的后花園。我在安吉時聽到這話,怔了半天——上海人精明到一分錢掰成幾瓣花,上海人的錢是那么好賺的嗎?中央說開發浦東,東北幾個老哥瞅準機會,攜重金南下,在上海灘找個角落安營扎寨,要大干一番房地產生意,誰知沒用半年就栽了個大跟頭。
用什么辦法能把上海人腰包里的錢掏出來?有高人在安吉人耳邊偷偷嘀咕一句:旅游。
上海平均每個家庭每年用于旅游的費用在一萬元左右。上海人會生活?不是,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上海居民的居住空間太窄,四肢從早到晚難得舒展,老少幾代人整日眼睛對著眼睛,該隱蔽的事情不能隱蔽。不是不隱蔽,是沒地方隱蔽。
安吉人喊了一嗓子:到竹鄉來!茂林修竹,啥事都能隱蔽。
又有高人指點,光喊不行,你們要弄點兒名堂。旅游旅游,不能有旅無游。
安吉人腦子靈,手腳也麻利,三弄兩弄名堂就出來了——以獨特的竹文化和淳樸的竹鄉風情為旅游內容的竹鄉森林公園建成了。好家伙,方圓一百八十平方公里,景點成串,要品位有品位,要境界有境界,一年就來了游客二十萬人次。安吉人用心看看,游客隊伍中大多都是上海人。
安吉人這個樂,看你“阿拉”精明還是咱們鄉佬精明——你腰包里的錢是你自己掏出來的,沒人向你討。
我的心底還有什么問號,早被安吉的竹拉直了。臨別,胡正堅局長說,10月份,安吉要辦中國竹文化節,屆時,歡迎我再來品嘗油燜竹筍。我疑是聽錯了:“安吉竹文化節?”
“不!”胡正堅用手在空中劃了幾下,然后指著遠山的竹海說,“是中國。”
瞧,安吉人眼界該有多寬。
當我揮手向那洶涌的竹海道別時,安吉,你已非你,我也已非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