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路途(2)
- 走出荒野
- (美)謝麗爾·斯特雷德
- 4792字
- 2018-04-18 13:20:38
這個想法死死地勾住了我。在與我初遇時,喬剛剛開始吸食海洛因。他吸毒的時候并不拉著我,而是和他的一群我不相熟的朋友一起。我本可以“出淤泥而不染”的,但有什么東西卻誘惑著我心甘情愿地去蹚這渾水。我既好奇心切又不受婚姻的牽絆,既年輕又失意,正是自我放縱的好時機。
于是,我不但沒有對海洛因說不,反而張開雙手把它迎進了我的人生。
那是與喬相遇的一周后,做完愛后,我和他在他家破爛的沙發上相偎著,就是在那時,我第一次接觸了毒品。在一張鋁箔紙上,撒著一小堆燃著的黑焦油海洛因,我倆用一支鋁箔紙卷成的小棒,輪流吸著騰起的煙氣。不到幾天的時間,讓我待在波特蘭的原因,從探望麗莎和逃避心中的傷痕,變成了因毒品的刺激而與喬產生的真假參半的愛情。我搬進了他位于一家廢棄藥店樓上的公寓,夏天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們都廝混在這間公寓里,要么翻著花樣地做愛,要么就是吞云吐霧。剛開始時,我們一周只吸幾次毒,而后,吸毒的次數逐漸上升,一直到每天都必須吸一次。最初我們只是吸煙氣,而后又發展成了用鼻子吸。“我們絕不會淪落到注射那一步!”我這樣告訴自己,“絕不!”
然而,我們還是淪落了。
這感覺真是奇怪,是一種不屬于這個塵世的、超凡的美妙體驗,仿佛我找到了一顆從前并不知曉的星球——海洛因星。在這片仙境之中,痛苦這東西并不存在。我的母親撒手人寰,生父棄家而去,家庭四分五裂,我與我愛的男人的婚姻也成了泡影,這些磨難雖然不幸,但在這片幻境之中,我多舛的命運卻不顯得有多么凄慘了。
至少,這是我在吸得騰云駕霧時的感受。
早晨醒來時,我的苦痛仿佛被擴大了千百倍。縈繞心頭的,不僅僅是我那悲慘的身世,還有我的無能和放縱。我在喬那邋遢的亂窩中醒來,滿眼充斥的都是死氣沉沉的物件:臺燈,桌子,還有那本翻落在地、書脊朝上、脆薄的書頁緊扣在地板上的書。我在洗手間里洗完臉后,雙手捂住臉,一邊抽泣一邊急促地大口喘氣,好“迎接”我在一家早餐店找到的服務生工作。我心里對自己說:“這不是我,我不是這種人,快結束這種生活吧,事不宜遲!”但挨到下午,當我拿著一沓鈔票準備再買一些海洛因時,我卻告訴自己:“太好啦,我終于能吸毒了。我又能荒廢人生了,又能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了。”
但這樣的日子不會無止境地延續下去。一天,麗莎打電話給我,說想見我。我一直和她保持著聯系,偶爾在她家一起慵懶地消磨一個下午,給她講些有關我近況的無關緊要的雜事。但這次,一踏進她的家門,我就意識到有些大事不妙了。
她開門見山地問道:“給我說說海洛因的事兒吧。”
我輕聲重復:“海洛因?”我又能說些什么呢?我的放蕩和墮落讓我自己也無法解釋,“你別擔心,我不會變成什么癮君子的。”我倚著她家的櫥柜站著,看著正在掃地的她。
“我就是擔心你會變成個癮君子。”她義正詞嚴地說。
“放心,不會的。”我盡全力用一種理智又輕松的口吻對她解釋道,“我們才吸了幾個月的毒而已,馬上就會停下來的,我倆只是鬧著玩兒而已,找點兒樂子罷了。”我提高了嗓門,“這可是夏天啊!別忘了讓我來這兒清靜放松一下的人可是你啊!我這不就是在放松嗎?”我笑了起來,而她卻沒有和我一起笑。我提醒她說,我從沒有因為毒品而惹上過什么麻煩,還說我喝酒是有度量的。我告訴她,我是個愛嘗試新東西的人,是個藝術家,是那種用開放的心態接受事物的人。
而麗莎卻駁斥了我的每個論點,對我的每個理由都提出了質疑。她掃啊掃啊掃啊,我們的談話激化成了一場爭吵,她怒不可遏,抱起笤帚朝我打了過來。
回到喬那里,我們談論著麗莎怎樣轉不過彎兒來。
兩周之后,保羅打來電話。
他想見我,立刻。麗莎告訴了他我和喬的事情,也告訴了他我吸毒的事。聞訊之后,他立刻從明尼阿波利斯驅車1700英里來到波特蘭,想跟我當面談談。接到電話后不出一個小時,我便趕到麗莎的家里和他見了面。那是9月末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一周前,我剛過完26歲生日。喬并不記得我的生日,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沒有一個人對我說“生日快樂”的生日。
“生日快樂。”保羅在我走進門的時候對我說。
“謝謝你。”我有些拘謹地回答。
“我本來是打算給你打電話的,但是我沒你的號碼……我是說,喬的號碼。”
我點點頭。看到他的感覺很難形容,他是我的丈夫,既是我現實生活中虛幻的影子,也是于我而言再真實不過的人。我們在餐桌前坐下,身旁的一扇窗戶外,一棵無花果樹的枝葉拍打著窗玻璃,麗莎拿著打我的笤帚,此時正倚在墻邊。
他說:“你好像變樣了。你看上去……怎么說呢?你看上去有點兒不是你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從他看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我不愿從麗莎那里聽到的一切。我的確變了,我的確不是我了。這便是海洛因的魔咒吧。即便如此,戒除海洛因看起來并不可能。我直直地盯著保羅的臉龐,意識到自己的思緒是多么混亂。
保羅詰問道:“告訴我,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樣?”他的目光溫存依舊,他的面容如從前般熟悉。他從桌子對面伸手握住我的雙手,我們就這樣握著手,四目深沉地對視著。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他的臉頰也濡濕了。他平靜地告訴我,他當天下午就想帶我回家。這樣做不是為了跟我重歸于好,而是為了讓我離開這里;不是讓我離開喬,而是讓我離開海洛因。
我讓保羅給我一些考慮的時間。我開車回到了喬的寓所,在喬放在屋外人行道上的草坪上的躺椅上沐著陽光坐著。海洛因已讓我變得癡傻遲鈍、迷離恍惚。思緒如煙霧般燃起又散盡,即使在清醒時,我也很難把握自己的意識。我正坐在那里,一個男人向我走過來,告訴我他叫蒂姆。他伸手和我握了握手,然后讓我不要對他起什么戒心。他問我能不能給他3美元去買尿布,然后又問能不能進屋用一下我的電話,接著又讓我幫他把一張5美元的紙幣換開。就這樣,他問了我一連串的問題,繞得我暈頭轉向,又喋喋不休地給我講了他悲慘的身世。我被搞得云里霧里,不知怎地就站起身來,從牛仔褲兜里掏出了我僅剩的10美元。
他看到錢后,從襯衣里掏出一把刀子,禮貌地抵在我的胸口上說:“把錢給我吧,寶貝兒。”
我把我不多的幾樣東西裝進包里,把給喬寫的便條貼在衛生間的鏡子上,然后撥通了保羅的電話。保羅的車子在轉角處停下,我上了車。
車子在回家的路上奔馳,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感到自己的現實生活是那么近在咫尺,又是那么遠在天邊。保羅和我吵嘴,一起大哭,在盛怒之中,我倆把車子都震得搖動不止。爭吵中,我倆都嘴不饒人,但一波平息之后,我們卻又能溫柔平靜地繼續談話。如此激烈的情緒起伏,連我們自己都難以相信。我們一會兒決定離婚,一會兒又不禁反悔。對他,我既愛又恨。我覺得他既是我的囹圄,也能擊潰我所有的偽裝。他呵護著我,深愛著我,就像慈父對待女兒一般。
“我又沒讓你來接我!”在爭吵中,我對他大嚷道,“你是為自己著想才來的,你是想充當什么救世主吧?!”
“也許吧。”他回答說。
“你費這么多功夫來接我,圖的是什么呢?”我問道。我的呼吸因后悔而急促起來。
“不圖什么。”他緊握方向盤,目光穿過擋風玻璃,投向綴滿繁星的夜空,“什么也不圖。”
幾周之后,喬來明尼阿波利斯看我。雖然我倆已不是男女朋友關系,但一見面,我倆就重操“舊業”。在他來看我的一周里,我們每天都要吸個云里霧里,還發生了幾次關系。但在他走后,一切都結束了,和他,也和海洛因。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多想過這段經歷。直到那天,與艾梅在蘇福爾斯的餐廳里我的腹中出現被土豆片的棱角割劃到的異樣感。
我倆離開了那家墨西哥餐廳,來到一家大型綜合超市買驗孕棒。走在燈光明亮的店里,我默默地自我安慰,告訴自己我可能是在無中生有。在懷孕這件事上我已經打過不少擦邊球,從前我會因為害怕懷孕而無謂地杞人憂天,自己臆想出各式各樣的懷孕癥狀,以至于在月經來潮時連自己都吃了一驚。但現在我已經26歲了,也是兩性體驗上的老手了,才不會因為這么點兒波折而自己嚇自己呢。
回到旅館后,我鉆進衛生間,關上門。艾梅則坐在臥室的床上等待結果。不出多時,驗孕棒上出現了兩條深藍色的線。
“我懷孕了。”我走出衛生間,眼里噙滿淚水。艾梅和我倚著床頭坐著聊了一個小時,但其實,又有什么可聊的呢?墮胎是唯一的出路,任何討論都顯得那么多余、那么愚蠢。
從蘇福爾斯開車到明尼阿波利斯需要四個小時的時間。第二天早晨,艾梅開車跟在我的后面上了路,以防我的卡車在半路突發什么故障。在路上,我沒有開收音機,滿腦子都是懷孕的事。我腹中的生命雖然只有一顆米粒大小,但我覺得它在我身體的最深處,它能拖著我下墜,能在我的體內翻江倒海,也能震撼我的五臟六腑。車開到明尼阿波利斯西南方的農田時,我淚如泉涌,哭得死去活來,連方向盤都差點兒握不穩了。我的崩潰,不僅僅是因為悔恨我懷上了孩子,更是因為過往的一切。我悔恨母親離世后我那一團糟的生活,也悔恨我的茍且偷生、自甘墮落。我不該是這樣的,不該這樣活著,不該如此抑郁地頹廢下去。
就在這時,我想起幾天前在REI戶外用品店排隊買鏟子時從書架上取下的那本旅行手冊,想到封面那幅照片上巨石滿綴、峭壁環繞、藍天映襯下的大湖,我的心門倏地打開了。這種茅塞頓開之感,就像有人一拳打在我的臉上將我擊醒似的。我明白,在排隊時從書架上取下那本書,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而如今,這本書被賦予了新的含義——一種標志,不僅為我指明了我能做的事,也向我昭示了一條我必須走的路。
到達明尼阿波利斯后,我在高速公路的出口和艾梅揮手告別。我并沒有下高速,而是開車去REI商店把《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一輯:加利福尼亞州》買回家,整整讀了一夜。接下來的幾個月中,我又把這本書重讀了好幾遍。我墮了胎,學會了如何制作金槍魚魚片和火雞肉干,報名參加了急救基本常識培訓班,還在家里的廚房洗手池練習了飲水過濾器的使用方法。“我必須改變自己。”就是這個念頭,驅使我在這幾個月中不停地自我規劃著。我并不打算改頭換面,只想變回曾經的那個自己,那個既堅強又有責任心的自己,那個頭腦清晰、努力向上的自己,那個品德高尚、心地善良的自己。太平洋屋脊步道就是我回到過去的途徑。對!就這樣!我可以一邊徒步旅行,一邊思考我的整個人生。我可以重獲新生,遠離那些讓我的人生淪落成鬧劇的障眼浮云。
但此時此地置身于太平洋屋脊步道上,我做起事來卻依然這么欠考慮,雖然是以一種不一樣的方式。這只是徒步旅行的第一天,而我那原本就直不起的背,已被背包壓得越發佝僂了。
三個小時之后,我好不容易在一片約書亞樹、絲蘭和刺柏林中發現了一小塊平地,于是停下來休息。地上有一塊大石頭,我坐在石頭上,用與在莫哈維的貨車上相同的方法把背包卸了下來,然后長舒了一口氣。擺脫了千斤重壓,我頓感神清氣爽,于是便信步溜達起來。一不小心,胳膊蹭到了一棵約書亞樹,被鋒利的尖刺劃傷了。鮮血頓時從三條劃傷處涌了出來,我從背包里取出急救箱,打開箱子,但風力太過猛烈,把我所有的創可貼都刮跑了。我從空地的一頭跑到另一頭,想把創可貼追回來,但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創可貼全軍覆沒,就這樣掉落到山下,消失不見了。我坐在沙土地上,用T恤的袖子捂住胳膊上的傷口,對著水瓶朝嘴里猛灌了幾口水。
我這輩子從沒有感到如此精疲力竭過。一方面,現在我已身處海拔5000英尺的地帶,比出發時所在的蒂哈查皮道口高出了1200英尺,因此我的身體需要努力適應海拔的升高和體力的消耗。但我的疲乏應該更多歸因于背包那令人無法承受的重壓。我絕望地看著這背包,它是我不得不承受之重,恰如我這一團亂麻的人生。但即便如此,我仍不知道該如何去背負它。我取出那本旅行手冊,緊握著被風刮得噼啪作響的書頁瀏覽著,渴望這些熟悉的文字和地圖能夠驅散我越發強烈的不安,也渴望著書中四位作者那言辭溫和的“四重奏”能像在幾個月前我的準備階段一樣,讓我再一次相信自己能夠戰勝這次挑戰。書中并沒有四位作者的肖像,但我的頭腦中已經清晰地勾勒出了他們的樣貌:杰弗里·P.謝弗、托馬斯·溫尼特、本·希夫林、魯比·詹金斯。他們都是既明智又善良的人,明察善斷而無所不知。這四個人會為我指點迷津的,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