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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黑白李(1)

  • 我這一輩子
  • 老舍
  • 4054字
  • 2018-03-20 14:12:56

愛情不是他們哥兒倆這檔子事的中心,可是我得由這兒說起。

黑李是哥,白李是弟,哥比弟大著五歲。兩人都是我的同學(xué),雖然白李一入中學(xué),黑李和我就畢業(yè)了。黑李是我的好友;因為常到他家去,所以對白李的事兒我也略知一二。五年是個長距離,在這個時代。這哥兒倆的不同正如他們的外號——黑,白。黑李要是古人,白李是現(xiàn)代的。他們倆并不因此打架吵嘴,可是對任何事的看法也不一致。黑李并不黑;只是在左眉上有個大黑痣。因此他是“黑李”;弟弟沒有那么個記號,所以是“白李”;這在給他們送外號的中學(xué)生們看,是很邏輯的。其實他倆的臉都很白,而且長得極相似。

他倆都追她——恕不道出姓名了——她說不清到底該愛誰,又不肯說誰也不愛。于是大家替他們弟兄捏著把汗。明知他倆不肯吵架,可是愛情這玩藝是不講交情的。

可是,黑李讓了。

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是個初夏的晚間,落著點小雨,我去找他閑談,他獨自在屋里坐著呢,面前擺著四個紅魚細(xì)磁茶碗。我們倆是用不著客氣的,我坐下吸煙,他擺弄那四個碗。轉(zhuǎn)轉(zhuǎn)這個,轉(zhuǎn)轉(zhuǎn)那個,把紅魚要一點不差地朝著他。擺好,身子往后仰一仰,像畫家設(shè)完一層色那么退后看看。然后,又逐一的轉(zhuǎn)開,把另一面的魚們擺齊。又往后仰身端詳了一番,回過頭來向我笑了笑,笑得非常天真。

他愛弄這些小把戲。對什么也不精通,可是什么也愛動一動。他并不假充行家,只信這可以養(yǎng)性。不錯,他確是個好脾性的人。有點小玩藝,比如粘補舊書等等,他就平安的消磨半日。

叫了我一聲,他又笑了笑,“我把她讓給老四了,”按著大排行,白李是四爺,他們的伯父屋中還有弟兄呢。“不能因為個女子失了兄弟們的和氣。”

“所以你不是現(xiàn)代人。”我打著哈哈說。

“不是;老狗熊學(xué)不會新玩藝了。三角戀愛,不得勁兒。我和她說了,不管她是愛誰,我從此不再和她來往。覺得很痛快!”

“沒看見過這么講戀愛的。”

“你沒看見過?我還不講了呢。干她的去,反正別和老四鬧翻了。將來咱倆要來這么一出的話,希望不是你收兵,就是我讓了。”

“于是天下就太平了?”

我們笑開了。

過了有十天吧,黑李找我來了。我會看,每逢他的腦門發(fā)暗,必定是有心事。每逢有心事,我倆必喝上半斤蓮花白。我趕緊把酒預(yù)備好,因為他的腦門不大亮嘛。

喝到第二盅上,他的手有點哆嗦。這個人的心里存不住事。遇上點事,他極想鎮(zhèn)定,可是臉上還泄露出來。他太厚道。

“我剛從她那兒來。”他笑著,笑得無聊;可還是真的笑,因是要對個好友道出胸中的悶氣。這個人若沒有好朋友,是一天也活不了的。

我并不催促他;我倆說話用不著忙,感情都在話中間那些空子里流露出來呢。彼此對看著,一齊微笑,神氣和默默中的領(lǐng)悟,都比言語更有分量。要不怎么白李一見我倆喝酒就叫我們“一對糟蛋”呢。

“老四跟我好鬧了一場,”他說,我明白這個“好”字——第一他不愿說兄弟間吵了架,第二不愿只說弟弟不對,即使弟弟真是不對。這個字帶出不愿說而又不能不說的曲折。“因為她。我不好,太不明白女子心理。那天不是告訴你,我讓了嗎?我是居心無愧之好,她可出了花樣。她以為我是特意羞辱她。你說對了,我不是現(xiàn)代人,我把戀愛看成該怎樣就怎樣的事,敢情人家女子愿意‘大家’在后面追隨著。她恨上了我。這么報復(fù)一下——我放棄了她,她斷絕了老四。老四當(dāng)然跟我鬧了。所以今天又找她去,請罪。她罵我一頓,出出氣,或者還能和老四言歸于好。我這么希望。哼,她沒罵我。她還叫我和老四都作她的朋友。這個,我不能干,我并沒這么明對她講,我上這兒跟你說說。我不干,她自然也不再理老四。老四就得再跟我鬧。”

“沒辦法!”我替他補上這一小句。待了會兒,“我找老四一趟,解釋一下?”

“也好。”他端著酒盅愣了會兒,“也許沒用。反正我不再和她來往。老四再跟我鬧呢,我不言語就是了。”

我們倆又談了些別的,他說這幾天正研究宗教。我知道他的讀書全憑興之所至,決不會因為談到宗教而想他有點厭世,或是精神上有什么大的變動。

哥哥走后,弟弟來了。白李不常上我這兒來,這大概是有事。他在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可是看起來比黑李精明著許多。他這個人,叫你一看,你就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shù)教幾黝I(lǐng)袖。每一句話,他不是領(lǐng)導(dǎo)著你走上他所指出的路子,便是把你綁在斷頭臺上。他沒有客氣話,和他哥哥正相反。

我對他也不便太客氣了,省得他說我是糟蛋。

“老二當(dāng)然來過了?”他問;黑李是大排行行二。“也當(dāng)然跟你談到我們的事?”我自然不便急于回答,因為有兩個“當(dāng)然”在這里。果然,沒等我回答,他說了下去:“你知道,我是借題發(fā)揮?”

我不知道。

“你以為我真要那個女玩藝?”他笑了,笑得和他哥哥一樣,只是黑李的笑向來不帶著這不屑于對我笑的勁兒。“我專為和老二搗亂,才和她來往;不然,誰有工夫招呼她?男與女的關(guān)系,從根兒上說,還不是獸欲的關(guān)系?為這個,我何必非她不行?老二以為這個獸欲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dāng)叫作神圣的,所以他鄭重地向她磕頭,及至磕了一鼻子灰,又以為我也應(yīng)當(dāng)去磕,對不起,我沒那個癮!”他哈哈地笑起來。

我沒笑,也不敢插嘴。我很留心聽他的話,更注意看他的臉。臉上處處像他哥哥,可是那股神氣又完全不像他的哥哥。這個,使我忽而覺得是和一個頂熟識的人說話,忽而又像和個生人對坐著。我有點不舒坦——看著個熟識的面貌,而找不到那點看慣了的神氣。

“你看,我不磕頭;得機會就吻她一下。她喜歡這個,至少比受幾個頭更過癮。不過,這不是正筆。正文是這個,你想我應(yīng)當(dāng)老和二爺在一塊兒嗎?”

我當(dāng)時回答不出。

他又笑了笑——大概心中是叫我糟蛋呢。“我有我的前途,我的計劃;他有他的。頂好是各走各的路,是不是?”

“是;你有什么計劃?”我好容易想起這么一句;不然便太僵得慌了。

“計劃,先不告訴你。得先分家,以后你就明白我的計劃了。”

“因為要分居,所以和老二吵;借題發(fā)揮?”我覺得自己很聰明似的。

他笑著點了頭,沒說什么,好像準(zhǔn)知道我還有一句呢。我確是有一句:“為什么不明說,而要吵呢?”

“他能明白我嗎?你能和他一答一和地說,我不行。我一說分家,他立刻就得落淚。然后,又是那一套——母親去世的時候,說什么來著?不是說咱倆老得和美嗎?他必定說這一套,好像活人得叫死人管著似的。還有一層,一聽說分家,他管保不肯,而愿把家產(chǎn)都給了我,我不想占便宜,他老拿我當(dāng)作‘弟弟’,老拿自己的感情限定住別人的舉止,老假裝他明白我,其實他是個時代落伍者。這個時代是我的,用不著他來操心管我。”他的臉上忽然的很嚴(yán)重了。

看著他的臉,我心中慢慢地起了變化——白李不僅是看不起“倆糟蛋”的狂傲少年了,他確是要樹立住自己。我也明白過來,他要是和黑李慢慢地商量,必定要費許多動感情的話,要講許多弟兄間的情義;即使他不講,黑李總要講的。與其這樣,還不如吵,省得拖泥帶水;他要一刀兩斷,各自奔前程。再說,慢慢地商議,老二決不肯干脆地答應(yīng)。老四先吵嚷出來,老二若還不干,便是顯著要霸占弟弟的財產(chǎn)了。猜到這里,我心中忽然一亮:

“你是不是叫我對老二去說?”

“一點不錯。省得再吵。”他又笑了。“不愿叫老二太難堪了,究竟是弟兄。”似乎他很不喜歡說這末后的兩個字——弟兄。

我答應(yīng)了給他辦。

“把話說得越堅決越好。二十年內(nèi),我倆不能作弟兄。”他停了一會兒,嘴角上擠出點笑來。“也給老二想了,頂好趕快結(jié)婚,生個胖娃娃就容易把弟弟忘了。二十年后,我當(dāng)然也落伍了,那時候,假如還活著的話,好回家作叔叔。不過,告訴他,講戀愛的時候要多吻,少磕頭,要死追,別死跪著。”他立起來,又想了想,“謝謝你呀。”他叫我明明的覺出來,這一句是特意為我說的,他并不負(fù)要說的責(zé)任。

為這件事,我天天找黑李去。天天他給我預(yù)備好蓮花白。吃完喝完說完,無結(jié)果而散。至少有半個月的工夫是這樣。我說的,他都明白,而且愿意老四去創(chuàng)練創(chuàng)練。可是臨完的一句老是“舍不得老四呀!”

“老四的計劃?計劃?”他走過來,走過去,這么念道。眉上的黑痣夾陷在腦門的皺紋里,看著好似縮小了些。“什么計劃呢?你問問他,問明白我就放心了。”

“他不說。”我已經(jīng)這么回答過五十多次了。

“不說便是有危險性!我只有這么一個弟弟!叫他跟我吵吧,吵也是好的。從前他不這樣,就是近來才和我吵。大概還是為那個女的!勸我結(jié)婚?沒結(jié)婚就鬧成這樣,還結(jié)婚!什么計劃呢?真!分家?他愛要什么拿什么好了。大概是我得罪了他,我雖不跟他吵,我知道我也有我的主張。什么計劃呢?他要怎樣就怎樣好了,何必分家……”

這樣來回磨,一磨就是一點多鐘。他的小玩藝也一天比一天增多:占課、打卦、測字、研究宗教……什么也沒能幫助他推測出老四的計劃,只添了不少的小恐怖。這可并不是說,他顯著怎樣的慌張。不,他依舊是那么婆婆媽媽的。他的舉止動作好像老追不上他的感情,無論心中怎樣著急,他的動作是慢的,慢得仿佛是拿生命當(dāng)作玩藝兒似的逗弄著。

我說老四的計劃是指著將來的事業(yè)而言,不是現(xiàn)在有什么具體的辦法。他搖頭。

就這么耽延著,差不多又過了一個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點理,“老四也不催我,顯然他說的是長久之計,不是馬上要干什么。”

他還是搖頭。

時間越長,他的故事越多。有一個禮拜天的早晨,我看見他進了禮拜堂。也許是看朋友,我想。在外面等了他會兒。他沒出來。不便再等了,我一邊走一邊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激——失戀,弟兄不和,或者還有別的。只就我知道的這兩件事說,大概他已經(jīng)支持不下去。他的動作仿佛是拿生命當(dāng)作小玩藝,那正是因他對任何小事都要慎重地考慮。茶碗上的花紋擺不齊都覺得不舒服。哪一件小事也得在他心中擺好,擺得使良心上舒服。上禮拜堂去禱告,為是堅定良心。良心是古圣先賢給他制備好了的,可是他又不愿將一切新事新精神一筆抹殺。結(jié)果,他“想”怎樣,老不如“已是”怎樣來得現(xiàn)成,他不知怎樣才好。他大概是真愛她,可是為了弟弟不能不放棄她,而且失戀是說不出口的。他常對我說,“咱們也坐一回飛機。”說完,他一笑,不是他笑呢,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笑呢。

過了晌午,我去找他。按說一見面就得談老四,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都是這樣。這次他變了花樣,眼睛很亮,臉上有點極靜適的笑意,好像是又買著一冊善本的舊書。

“看見你了,”我先發(fā)了言。

他點了點頭,又笑了一下,“也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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