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緊緊跟著布勞恩·拉米亞以及霍伊特神父,頂著沙暴朝翡翠塋進發。他沒對拉米亞說實話;盡管他們周圍電荷閃爍,但他的夜視鏡和熱感器都還能正常運作。跟著他們兩個似乎是找出伯勞的絕好機會。卡薩德記起了希伯倫的巖獅狩獵——用一只拴著的山羊作餌,然后守羊待獅。
卡薩德在整個宿營地周圍都留下了指示器,從這些指示器傳來的數據在他的戰術顯屏上閃爍,并通過他的植入物在他耳邊低語。撇下溫特伯和他的女兒、馬丁·塞利納斯以及領事,讓他們在營地熟睡,除了自動裝置和警報沒有任何保護,這沒什么,完全是預期中的風險。但卡薩德緊接著轉念一想,他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阻止伯勞。他們都是山羊,都被拴著,等待著。卡薩德決定要在死前尋找到的是那個女人,那個叫作莫尼塔的幻影。
風力慢慢加劇,席卷著在卡薩德身邊尖嘯,把正常的能見度減到了零點,并擊打著他的緊制裝甲。沙丘在電荷作用下發著光芒,他大步邁進,以確保拉米亞的熱蹤跡清晰見于視野,微型閃電在他的靴子和兩腿周圍噼噼啪啪地響。從她打開的通信志傳來的信息源源流入。霍伊特關閉了頻道,只能得知他還活著,并且在移動。
卡薩德從獅身人面像外張的翅膀下經過,感受著頭上看不見的萬噸重量,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靴跟懸掛在那里。然后他轉身走下山谷,紅外線視野中的翡翠塋是一座沒有熱蹤跡的建筑,帶著冰冷的輪廓。霍伊特進入了半圓形的入口;拉米亞在他身后二十米外的地方。山谷中沒有其他活動的東西。來自帳篷處的信號被卡薩德身后的夜色和沙暴重重阻擋,但還是顯示索爾和嬰孩正在熟睡,而領事正清醒地躺著,但沒有任何動作,營地范圍沒有外敵侵入。
卡薩德滑下武器的安全栓,飛快地朝前走去,他的長腿邁著大步。那一刻,他寧愿放棄自己的一切,只要能夠接上一個偵察衛星,只要能讓自己的戰術頻道變得完整,千萬不要再在這樣七零八落的情況下處理如此片面的景象。他穿著緊致裝甲聳了聳肩,繼續前進。
布勞恩·拉米亞幾乎沒法自行走完距離翡翠塋的最后十五米。風力累積,已經成了狂風,而且還在逐漸增強,推擠著她一路前行,有兩次她都腳下失足一頭栽進沙里。現在,真正的電閃雷鳴開始發作,巨大的光帶突然爆發,劈裂了天空,照亮了前頭發光的墓冢。她確信在這樣的情況下,營地中不可能還有人睡得著,于是兩次試圖呼叫霍伊特、卡薩德或者其他人,但她的通信志和植入物回饋給她的只是靜電噪音,它們的寬頻波段上也只有雜亂不清的聲音。第二次跌倒之后,拉米亞跪在地上朝前看去;自從隱約瞥見他朝入口移動以來,再也沒看見霍伊特的影子。
拉米亞抓緊她父親的自動手槍,站起身,決定在狂風的推搡中走完最后的幾米。她在入口處的半圓前停了一會兒。
不知是由于沙暴和靜電反應的作用,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翡翠塋現在閃著明亮的膽汁狀綠光,沙丘也被微微染上了這種顏色,使得她的手腕和雙手看起來像是從墓里挖出來的東西。拉米亞最后試了試,試圖在通信志上和誰取得聯系,未果,然后她走進了墓冢。
身屬具有一千兩百年歷史的耶穌會的雷納·霍伊特神父,佩森新梵蒂岡居民,教皇烏爾班十六世陛下忠誠的奴仆,正在口吐下流之詞。
霍伊特迷路了,他全身疼痛難忍。翡翠塋入口附近的寬闊房間現已變得相當狹窄,走廊總是彎彎繞繞,最后又回到出發的地點。現在,霍伊特神父已經迷失在了一系列地下墓穴之間,在發著綠光的墻壁間游蕩。先前他們在這座墓穴中探過險,他自己還有一份地圖,不過忘了帶,可是他卻不記得有發現或提到過這樣一個迷宮。自己加上保羅·杜雷的疼痛,自從畢庫拉部落在他身上植入了兩個十字形就一直伴隨著他,現在以前所未有的烈度威脅著他,他都快要被逼瘋了。
走廊再次變得狹窄。雷納·霍伊特高聲尖叫,且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尖叫,也沒有意識到他所叫出的話語——自從他告別童年時代起就再也沒用過這些詞。他想要解脫。從痛苦中解脫。從背上背負著的十字形線蟲里杜雷神父的DNA、人格……杜雷的靈魂……這些重擔下解脫。從自己胸膛上十字形承載的邪惡重生這個可怕的詛咒下解脫。
但是哪怕霍伊特在尖叫,他也知道不應由已死的畢庫拉為他的痛苦承咎;殖民者迷失的部落,從他們自己的十字形中重生,世世代代,最后全都變成了傻子,純粹成了傳遞他們自己DNA和身上線蟲DNA的載體,他們都是神父……伯勞的神父。
耶穌會的霍伊特神父帶著一小瓶受過教皇陛下祝福的圣水,一份在隆重的大彌撒受過圣點的圣餐,還有一份基督教驅魔的古老經卷。這些東西現在都被遺忘了,封在他斗篷口袋里的一個有機玻璃圓瓶中。
霍伊特跌跌絆絆地撞在一面墻上,再次尖叫起來。疼痛現在成了一股無法描述的力量,就算是他剛剛在十五分鐘以前注射的滿劑量超級嗎啡,對它也無濟于事。霍伊特神父尖叫著,往衣服上亂抓,撕開了厚重的斗篷、黑色上衣和神父領、短褲、襯衫,然后是貼身內衣,最后他赤身裸體,在痛苦和寒冷中瑟瑟發抖。翡翠塋的走廊熠熠生輝,他對著夜幕,高聲叫喊著污言穢語。
他又跌跌絆絆往前走,找到了入口,然后爬進了一間房間,那房間比他記憶中所探查到的所有房間都大。光禿禿、半透明的四面墻壁矗立在空曠的房間中,各有三十米高。霍伊特腳下一軟,趴在地上,他朝下看去,發現地板已經變得幾乎透明。他正望著地板薄膜下一條垂直的深井;那口深井徑直垂下,距地面大約一公里的地方正熊熊燃燒。房間充滿了身下遙遠火光照射而來的橘紅色律動。
霍伊特翻身側躺,放聲大笑。如果這是某人為他召集出的一幅地獄圖景,那這人就大錯特錯了。霍伊特對地獄的看法是觸知性的;它是體內不停遷移的痛苦,像是參差不齊的金屬線劃過他的血管和內臟。地獄是關于那些阿馬加斯特貧民窟中將要餓死的孩童的記憶,是那些想把男孩派到殖民戰場上送死的政客臉上的笑容。地獄是想到在他的生命里,或是在杜雷的生命里,耶穌教會滅亡的時候,它最后的信仰者只剩下少數幾個年老的男女,他們全數坐在一起也只能填滿佩森大教堂的幾排長椅。地獄,是心口帶著令人嫌惡地搏動著的溫暖十字形;是帶著此種邪惡,念禱清晨彌撒時的虛偽。
一陣熱空氣突然涌入,霍伊特看見地板有一部分滑開,顯出一扇活板門,可以從中到達下面的深井。房間里充滿了硫黃的臭味。霍伊特不禁嗤笑這樣的陳腐手法,但是僅幾秒間,嗤笑就變為了抽泣。他現在雙膝跪地,用染血的指甲挖著他胸膛和背上的兩個十字形。十字形的傷痕似乎在紅光下微微發光。霍伊特聽見身下火苗熊熊燃燒的聲音。
“霍伊特!”
他一面抽泣一面轉過身,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拉米亞!她的目光越過他,朝他身后看去,手中舉起一把古老的手槍。雙眼睜得大大的。
霍伊特神父感受到了身后的熱量,聽到隆隆的咆哮,像是遠處火爐傳來的聲音,但是在那聲音之上,他突然聽到了石頭上金屬的滑動和摩擦之聲。腳步聲。霍伊特依然抓著胸前沾滿血跡的傷痕,轉過身,膝蓋在地板上擦破了皮。
他先看到的是影子:十米高的銳角、荊棘、刀刃……鐵管般的雙腿,在膝蓋和腳踝處有攏成圓形的曲劍刀刃。然后,在熱光和黑影的搏動之中,霍伊特看見了雙眼。千面體……一千面……紅得煞眼的激光從紅寶石雙球體間發射而來,其下是鋼鐵荊棘的領口和水銀的胸膛,反射著火焰和陰影……
布勞恩·拉米亞正舉著她父親的手槍開火。清脆的響亮之聲不斷回蕩,在火爐的怒吼聲中顯得軟弱無力。
雷納·霍伊特神父轉身面對著她,他舉起一只手。“不,不要!”他尖叫道,“它會滿足一個愿望!我得向它……”
伯勞,剛才還在那里——五米遠的地方——突然出現在了這里,距離霍伊特只有一臂之遙。拉米亞停止了射擊。霍伊特抬頭往上看去,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這怪物被火擦亮的鉻金胄甲上……但那一刻,他在伯勞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別的什么東西……但轉瞬即逝,與此同時,伯勞也不見了。霍伊特緩緩舉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喉頭,幾乎是昏頭昏腦地,他眼看著瀑布般流淌的鮮紅液體,覆蓋了他的手掌、他的胸膛、十字形、他的腹部……
他轉身面對著門口,看見拉米亞依然瞪著眼睛,眼神中依然充滿恐懼和驚嚇,但不是因為伯勞,而是因為他,耶穌會的雷納·霍伊特神父。在那一刻,他意識到痛苦已經褪去了,他張嘴想要說話,但是出來的,只是更多的鮮紅液體,像是紅色的間歇噴泉。霍伊特又朝身下看去,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全身赤裸,他看著鮮血從他的下巴和胸膛滴落,如暴雨般滴落到現已變得黑暗的地面,他看著鮮血噴涌而出,像是有人弄翻了一桶紅顏料,然后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臉部朝下墜入身下遙遠……遙不可及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