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顯形理念篇(精彩節選)
- 刺殺騎士團長(試讀版)
- (日)村上春樹
- 9517字
- 2018-02-06 16:48:07
那年三月至第二年年初,我與妻子處于正式離婚前的分居狀態。大學同學雨田政彥把他家的一套位于小田原郊外山中的房子借給我居住。房子是他父親——日本著名畫家雨田具彥——曾經居住并兼作畫室的地方。夫人去世后的十來年里,雨田具彥始終一個人在那里悠然度日,直到前不久得了認知障礙癥,住進伊豆高原的一家高級護理機構。房子空了已經幾個月了,我便以看家的形式住了進去。
我與雨田政彥是在美術大學上學時認識的。我大體是畫抽象畫的,才能也還說得過去。曾在畫展上得過幾次小獎,也在美術雜志上發表過作品。但是,單單畫自己喜歡的畫當然是生活不下去了。為了糊口,大學畢業后我開始通過經紀人接受畫肖像畫的委托。
畫肖像畫的時候,我自始至終貫徹自己的做法——不以實有人物為模特作畫。我會先和客戶做一個小時左右的面談,只是問問客戶的生活經歷,在他身上找到可能使自己懷有共鳴的元素。談完后問他借五六張本人在生活中的抓拍照片。再根據需要(不經常),用自己的小照相機抓拍幾張面部特寫。僅此而已。往下大約用兩個星期的時間完成肖像畫。畫畫過程中,我需要將記憶中的客戶的立體姿態原封不動地移到畫布上,而我天生似乎充分擁有這種視覺記憶能力。
對我而言,畫肖像畫只是維持生活的權宜之計,無意長此以往。然而,不溫不火地做了不到一年,我發現自己畫的肖像畫似乎受到了高度的評價,生意一件件紛至沓來,報酬也算得上水漲船高。我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專門畫肖像畫的畫家,甚至在這個特殊的小世界變得小有名氣。隨著年齡漸增(到了很難說是年輕人的年紀),我失去了“為自己畫畫”的強烈愿望,某種類似在胸中燃燒的火焰之類的東西似乎正從我身上消失。我早就應該采取某種措施,可我一再拖延,直到我36歲那年,妻子先于我一步做出了斷。她提出與我分手,結束我們維持了6年的婚姻生活。我沒有問理由,只知道她某天早晨做了一個活生生的夢,醒來時確信已經不能再和我一起生活下去。而且她當時已經開始與另一個男人交往。我立即決定搬出去,讓妻子留下。我整理了一些隨身物品,開著朋友轉賣給我們的標致205汽車(反正妻子也沒有駕照)離開了。臨走前,妻子問我分手后能否仍以朋友相處,時不時見面說話。我支支吾吾,不知該怎么回答。
三月的冷雨無聲無息下個不停。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往下可能跑長途,跑去月球也未可知。我一邊開車,一邊想象著妻子被別的男人摟在懷里的光景。我想起自己和妻子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做愛了。即使我主動,她也找種種理由拒絕。好像是從四五個月之前開始變成這樣的吧?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來,其實我連昨天發生了什么都無從想起。往下我到底要去哪里呢?不,更要問的是“我到底是誰?”
我開車上了高速公路,一路往北駛去。總之我要盡可能遠離這座城市。我聽著門德爾松的八重奏,想起自己十六歲時對班上的一個女孩如癡如醉。但當時連打招呼的勇氣也沒有,只能在家畫她的素描。妻子笑我過去就做差不多一樣的事情。我一路上聽著音樂,開著車。居然不困,全然不困,甚至覺得困意一生都不會來訪。天亮前,我到了日本海。到達新潟后,右拐沿海邊北上,從山形進入秋田,從青森開往北海道。到了夜間,找一家便宜的旅館住進去。值得慶幸的是,無論怎樣的床鋪,我都能馬上入睡。
我給村上市附近的肖像畫經紀人打電話,告訴他往下一段時間沒辦法從事畫肖像畫工作了。他問我一段時間是指多久,我答不上來。我關掉手機,把它從橋上扔入河里。對不起,只能請你死心,只能請你為我去月球了。
我在秋田市內的ATM機上取了款,在函館郊外的一家大型廉價商場里買了簡易帳篷和睡袋,還有防寒內衣。為了節省開支,我在野營地支帳篷睡覺。帳篷下面是冰雪還沒有徹底融化的堅固的大地,上面是無垠的天空,閃爍著無數星辰。此外一無所有。
往下三個星期,我開著標致在北海道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世上發生了什么一無所知,也不很想知道。在理發店里看了久違的NHK電視新聞,唯一覺得和自己有關聯的是北海道山中獨自采蘑菇的七十三歲老人死于熊襲。不知何故,我沒能對老人涌起同情,反而與熊產生了接近同謀意識的某種東西。我感覺自己的腦子不正常,最好別這樣靠近任何人。
到了四月的下半月,我受夠了寒冷。于是離開北海道,轉往內地。從青森到巖手,從巖手到宮城,沿著太平洋岸邊行駛。伴隨著南下的過程,季節一點點過渡到真正的春天。在此期間,我又開始不斷思考妻子的事情。我在眼看快30歲的時候遇到妻子柚。她在一家小建筑事務所工作,擁有二級建筑師資格。她是我當時交往的女朋友的高中同屆同學。女朋友在與我約會時在某家餐廳遇見了她,便介紹給了我。我對她幾乎一見鐘情。她的長相總體上比較穩重,并不算特別引人注目。長睫毛、細鼻梁,個頭不算高,長及肩胛骨的頭發剪得很好看(她對頭發十分在意),厚敦敦的嘴唇右邊有顆不大的黑痣——只有這個地方略給人以性感印象,但也是“需要格外注意才看得出”的程度。一般看來,我當時交往的女朋友要漂亮得多。盡管如此,只看一眼我就像聚氨酯突遭雷擊一般被她奪走了心魂。我在幾個星期后的某天一下子明白了原因:她讓我想起了我死去的妹妹。兩人在外表上其實并不相似,但表情的變化,尤其眼睛的轉動和閃光讓我感覺幾乎神奇地一模一樣,恰如過往的時間因魔法之類的東西在眼前復蘇過來。
我巧妙地問出了柚的聯系方式,開始找她約會。我們在安靜的餐館吃飯,隔著餐桌聊天。一開始有點別扭,但很快就變得有聲有色。有一次我提出給她畫一張速寫。我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型速記簿,用2B鉛筆迅速畫下她的臉。我最想畫的是眼睛,眼睛深處橫亙著超越時間的深邃世界。畫完后,柚很喜歡,我就把速寫送給了她。她久久注視著速寫,好像看到了自己所不了解的自身。
幾次幽會后,我們成了戀人關系。半年后,我們結為夫婦,在廣尾的一座公寓里安頓下來。我把狹小的一間作為工作室,在那里繼續我的畫肖像畫工作。最初幾年的婚姻生活,我想雙方都是安穩而充實的。我們時常進行親密交談。對發生在各自身上的事情毫無隱瞞,暢所欲言。但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向她全盤托出,那就是她吸引我的最大的理由:她的眼睛讓我真真切切想起死于十二歲的妹妹的眼睛。如果沒有那對眼睛,我對她的親密感情不至于那般執著。我覺得此事還是不說為好,實際上也只字未提。
事情是怎么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呢?我何以樂觀或者說愚蠢到這個地步呢?我的視野里肯定有類似天生盲點那樣的東西。我總好像看漏了至關重要的某些東西。
我后來想到,建筑事務所工作繁忙,妻子經常加班。有時她也會和要好的女性朋友出去吃飯,或者下班后和同事一起喝酒。于是我一個吃飯的日子漸漸多了起來。也許實際上根本沒有什么加班或者交友,那個時候她想必正和新戀人在旅館的房間里共度甜蜜時光吧。細想之下,妹妹和我的關系也大同小異。我向來懶得外出,放學回家后總是悶在房間里看看畫畫;而妹妹是社交型,好說好動。我們在日常生活上興趣和行動并不一致,但我們充分理解對方,尊重各自的稟賦。
星移斗轉,進入五月。日復一日的開車讓我感到疲倦,以及握著方向盤反復思考同樣的問題也開始讓我厭煩。在宮城縣和巖手縣分界線附近的山里的一家溫泉療養所稍作停留后,我決定返回東京。因為我覺得長此以往哪里也去不了,何況我還想畫畫——不是畫受人委托的肖像畫,而是想久違地好好沉下心來畫之于自己本身的畫。
在返回東京的途中,“標致”汽車在國道六號線的磐城市前壽終正寢了。路上朝夕相伴了一個半月,儀表板顯示行車距離超過十二萬公里。告別“標致”固然有些凄涼,但也只能把它留下。是你替我斷了氣,我想。
我把野營用品留給了汽車修理工,然后搭乘常磐線返回東京。到了東京車站,給雨田政彥打電話,簡單地講了講現在的處境。眼下無家可歸,問他有沒有能讓我住下的地方。就這樣,雨田政彥讓我住進了那幢他父親之前一直獨自居住的房子。
搬進去之前,我與妻子電話聯系,回家收拾自己的日常用品。時隔兩個月,我開著一輛新買的二手商務車,再次來到廣尾公寓。我感覺自己像個非法入侵者,那里實在有太多的東西完成了蛻變。我收拾好東西,放入商務車。然后去廚房沏了杯茶,一邊喝茶,一邊隨意四下打量。沒有找到任何男人生活的痕跡,也許他們在別處約會吧。我獨自在房間里待了三十分鐘,其間始終有一種自己被人注視的感覺,好像一舉一動都被記錄了下來。然而,安裝攝像頭之類是不可能有的,妻子對于機械一竅不通,無非是自己神經過敏而已。
我給經紀人打電話,告訴他我從今往后不再打算畫肖像畫了。經紀人問了我一些今后打算如何維持生計的簡單問題。最后我問他有沒有什么建議可以給我,他略一沉吟,說道:“你像是理解事物比一般人花時間的那一類型。不過以長遠眼光來看,時間大約在你那邊。”此外他還認為我具有畫肖像畫的特殊才能——一種徑直踏入對象的核心、捕捉其中存在物的直覺,擁有那種才能卻置而不用,他為此感到惋惜。
最初第一天,雨田政彥開車把我送去他家在小田原的房子。這幢房子位于一條狹長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頂上。由于海上有西南風吹來,夏天山谷深處雨一陣又一陣下個不停,而山谷外卻是藍天白云。起初覺得相當不可思議,不久習慣后,反而以為理所當然。房子的建筑面積不大,是一座西洋風格的小平房,但屋頂意外之高。房子里面,家具、電器、餐具、寢具等一應俱全。不過沒有電視機,也沒有網絡。感覺雨田具彥是一個對世上的事情沒有多大興致,非常討厭新鮮事物的人。客廳里有一套相當氣派的音響裝置,還有一系列高清唱片,大多是歌劇。雨田政彥說他父親雨田具彥作畫時總是聽著歌劇。雨田具彥曾在維也納留學,當時一個勁兒跑歌劇院。不過現年92歲的他最近患上了認知障礙癥,連歌劇和平底鍋也區分不出來了。他當時是為了學習油畫才去維也納,但回國后沒多久,突然轉向日本畫,并且成為了非常成功的日本畫畫家。在雨田政彥的眼里,父親不過是個整天板著面孔的老頭罷了,我行我素,腦子里只有繪畫。
除了房子,雨田政彥還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在小田原地鐵站附近的一家類似文化學校的地方教畫畫。學生有成人也有孩子,每周上兩天課。一方面為了掙些錢維持生計,另一方面也為了與人適當地有些接觸,不讓腦袋出毛病。我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很快習慣了繪畫班的授課。我和孩子們混得很熟的同時,還同兩位人妻有了性關系。當時的我沒有閑工夫判斷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我只是抓著一塊木板隨波逐流而已。至于自己此時此刻身處何方、往下要去往何方,我一無所知。幾個月后,我發現了一幅帶有《刺殺騎士團長》標題的雨田具彥的畫。當時我固然無從得知,那幅畫致使我周圍的狀況整個發生了變化。
五月接近尾聲的一個晴朗的早晨,我把自己的一套繪畫用品搬進了雨田具彥過去使用的畫室。畫室是一個長寬都是五米的四方形房間。木地板,上面地毯之類的什么也沒鋪。朝北開著一扇大窗戶,掛著樸素的白色窗簾。朝東還有一扇略小的窗戶,沒有窗簾。周圍的墻壁涂得雪白,上面沒有任何裝飾物。房間一角有一個用來沖洗顏料的大瓷盆,表面沾著多年累積下來的各種顏色混在一起的顏料。大瓷盆旁邊有一個老式煤油爐,天花板上安著一臺大風扇。房間里還有一張工作臺和一把圓凳。貼墻板架上有一套小型音響裝置。必要的物品一應俱全,多余的東西一概沒有。得到這樣的新環境,一種想畫點什么的心情在我的身上聚斂成形,一種類似沉靜的痛感。現在的我擁有徹頭徹尾的自由,再也不必顧慮任何人,想怎么畫就怎么畫。然而我終究沒有作畫。哪怕站在畫布前再久,頭腦里也絲毫涌現不出想要畫在雪白畫布上的意象。我如同失去語言的小說家、失去樂器的演奏家——這種體驗迄今第一次出現,我在這四四方方的畫室里感到一籌莫展。
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呢?也許因為長年累月為了生計畫肖像畫太久了,弱化了身上曾經有的天然直覺。我需要一些時間。我必須忍耐一下,必須把時間拉往自己這邊。與人妻發生性關系也是在這段時間里,想必我在尋求精神上的突破口,想從現在這種停滯的狀態里掙脫出去。
我每天醒來,走進畫室,在無法獲得任何意象的狀態中聽普契尼的歌劇。不知何故,那段時間白天在畫室聽的全是普契尼。在創作這個領域,我幾乎同純粹的“無”面面相覷,日復一日從事“無的創作”。而在生活上,一位年長的人妻女友每周大約兩次開著她的紅色Mini Cooper來我居住的地方,這種定期的與成熟女性的肌膚之親讓我獲得了某種安適感,使我懷有的焦躁情緒很大程度上平復下來。
山居生活的時間里,我開始對雨田具彥產生了好奇心。某日,在給繪畫板上課前,我順路走進小田原市的圖書館找他的畫冊。也許是家住本地的關系,圖書管理有三冊大畫集,其中一冊還作為“參考資料”載有他二十年代的西洋畫。他青年時代的西洋畫底蘊深厚、頗具感染力,技術上也有值得贊嘆的東西,想必當時也受到過高度評價,然而其中有某種欠缺。到底欠缺了什么呢?我無法具體說明,但有一種即使沒有這些畫也無所謂、即使這些畫永遠消失了也不會帶來不便的感覺。說法或許有些殘酷,但在經歷了七十余年后的現時看來,這一點一清二楚。接著,我再順著時間看他轉向日本畫家過程中畫的畫。初期作品多帶有幾分幼稚,但在經過了模仿先輩畫家的階段后,他緩慢而又切實地找到了自己的日本畫風格。偶爾也有探索性的失誤,但沒有困惑,畫里有一種只有他才能畫出來的某種東西。他自己好像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朝著那個“東西”,以充滿自信的步伐勇往直前。其中不再有油畫時代的那種“欠缺”。雨田具彥從油畫到日本畫的過程,與其說“轉向”,不如說“升華”。從雨田具彥畫的內容來看,起初和其他日本畫畫家一樣,畫的是現實中的風景和花草。但不久之后,出于某種動機,他開始畫日本古代的風景,大多取材于平安時期和鐮倉時期,但他最喜歡畫的公元七世紀初的圣德太子時期的風景、歷史事件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場面。至于后來為何又選擇了飛鳥時期,緣由不得而知。但在那段創作時期,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日本畫技法也修煉得爐火純青。細看之下,仿佛從某個時點開始,他得以自由自在地畫自己想畫的東西,他的筆似乎隨心所欲地在畫幅上騰躍而起。最出色的是他的留白,就是什么也沒畫的部位——這是日本畫最擅長的部分,至少我在西洋畫中沒見過如此大膽的留白。注視之間,我似乎得以理解雨田具彥轉向日本畫的意義,但他在何時如何大膽地付諸實施,我依然看不出來。卷末看了他的簡歷,出生于熊本阿蘇,父親是大地主、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家境極為富裕。自少年時代起,繪畫才能便引人注目。從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后,于1936年至1939年期間在維也納留學。1939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乘船回國。說起1936年至1939年,正是希特勒在德國執政時期。奧地利被德國吞并,即1938年3月實施的所謂的“Anschluss”(德奧合并)。當時年輕的雨田具彥在維也納,想必目擊了種種歷史事件。我讀了一篇題為《雨田具彥論》的長篇考證性論文,發現他在維也納時期的經歷撲朔迷離,僅有一些沒有確鑿證據的猜測。
1941年末偷襲珍珠港事件爆發,日本進入全面戰爭狀態。雨田具彥離開東京,回到阿蘇老家。由于是次子,沒有繼承家業的麻煩。天生的肺部缺陷又讓他免于參軍(表面如此,暗地里也可能是老家打通了關系)。家里給了他一座深山里的小房子和一個女傭,他在那里過著同戰爭幾乎無關的平靜生活。斷絕與世人的一切關系,在日本畫的技法上傾注心血——他就這樣在阿蘇山中一直悶到1945年二戰結束。期間完成的作品一件也未發表。在6年的沉寂之后,雨田具彥作為日本畫新星重新在日本畫壇嶄露頭角。他此后獲獎無數,聲名遠揚。但他本人幾乎從不登臺亮相,授予官職也一概拒絕,只是悶在小田原山上(也就是我現在住的房子里)專心畫畫。我合上畫集,還給圖書館服務臺。
陽臺西側面對狹窄的山谷,隔著山谷的對面是同這邊高度相差無幾的山巒。山巒斜坡上疏疏落落坐落著幾座房舍,其中有一座分外引人注目的大型時髦建筑——大量使用白色混凝土和藍色玻璃的類似“公館”的三層房屋,蕩漾著瀟灑而奢華的氣質。每天夜晚,藍色玻璃深處都會不定時地亮起燈光。面朝這邊的陽臺上不時有人影出現,總是孤單一人。雖然距離太遠看不清楚,加上大部分時候都是背部受光,但是我猜測是一位男性。今晚人影又出現了,和我一樣坐在陽臺椅子上,幾乎一動不動。看樣子和我一樣望著空中眨眼的星星思索什么。我微微舉起葡萄酒杯,隔著山谷向那個人送去同病相憐的寒暄。
我當時怎么也沒想到,那個人不久之后就會闖入我的人生并大大改變我的命運路線。假如沒有他,我大概不會遇到后來這些形形色色的事情。與此同時,假如沒有他,我也大概已經在黑暗中不為人知地丟掉了性命。我們的人生實在匪夷所思,充滿難以置信的偶然和無法預測的曲折。發生的事情是否合乎情理,要經過時間的沖刷才能看清楚。不過,無論是否合乎情理,最終釋放影響的恐怕終究是結果。在事情像棋子落下般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之后,要找出最初的起因變得相當困難。接下來我要講的(必須作為最初的兩顆棋子拿出來的),是對面山頂上那個謎一樣的鄰居和那幅題為《刺殺騎士團長》的畫。先來講那幅畫。
住進這幢房子首先讓我費解的是房子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可以稱之為“畫”的東西。不僅墻上沒掛,儲藏室、壁櫥里也是一件也找不到。無論雨田具彥本人的畫,還是其他畫家的畫,都一件也沒有。墻壁都光禿禿的,完全沒有釘子的痕跡。有一次我打電話給政彥,順便說出了我的這個疑惑。政彥說他父親不喜歡把自己的作品留在手里,一旦畫完就讓畫商出售,不滿意的作品就在院子里燒掉。至于別的畫家的作品,以前在歐洲收過四五幅馬蒂斯等人的尺寸較小的繪畫。當時價格不高,現在增值了好多。父親進入護理機構之前,交給要好的畫商保存了。父親就像一頭孤狼,不喜歡他的同行,當然同行也不喜歡他。談到雨田具彥為什么從維也納回來后轉向日本畫,政彥說他父親偶爾會談起在維也納的生活,但關于自己在繪畫上的轉向,他一直守口如瓶。政彥為此有些后悔,或許應該在父親患病前問清楚才是,現在為時已晚。政彥還提到他父親去維也納之前,因為是富家子弟,英俊瀟灑,又有繪畫才華,不斷有女性投懷送抱,因此也弄出不少風流事,全靠老家出錢擺平。但從維也納回來后,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再也不尋花問柳了,只在家專心作畫。之后與一個遠親女子結了婚,生下了政彥。
我發現那幅題為《刺殺騎士團長》的畫,完全出于偶然。夜里經常從臥室房頂閣樓傳來很小的“沙沙”聲。這聲音既不同于老鼠之類的小型嚙齒動物行走的聲音,又不同于蛇的爬行聲。雖然也沒吵到夜不能寐的程度,但房子里有莫名其妙的東西總讓我感覺放心不下,擔心是什么對房子有害的東西。我四處查看,最后發現客臥里面的立柜上方天花板上有個通往閣樓的入口。我從儲藏室拿來鉛制梯子和手電筒,推開入口蓋,爬了上去。在閣樓上,我看見了一只灰色小貓頭鷹悄悄躲在梁上的暗處,正在閉目睡覺。它應該是從朝北的通風口進來的,蓋在通風口上的鐵絲網破了一個足夠它進出的洞。就是它弄出了“沙沙”聲。我關掉手電筒,靜靜觀察這只美麗的生物。
過了一會兒,就在我準備返回樓下的時候,發現閣樓入口旁有一個大包裹。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幅包好的畫。用褐色牛皮紙包得嚴嚴實實,還纏了幾道細繩。我小心地拿起包裹,分量不重。包裝紙上積了薄薄一層灰,估計很久以前偷偷放在這里的。細繩上用鐵絲牢牢固定著一枚標牌,上面用藍色圓珠筆寫著“刺殺騎士團長”,字體一絲不茍,大概是畫的標題。這到底是怎樣一幅畫呢?為什么雨田具彥把它藏在閣樓里呢?我按耐不住內心的好奇,拿上畫,對著貓頭鷹揮了揮手,離開了閣樓。
我沒有立刻打開這個褐色包裹,而是把它靠在畫室墻壁上,盯著它看了好幾天。一開始我不知道自己擅自打開是否合適,但反復思索后,我終于下定決心一探究竟。不知道包了多少層的褐色包裝紙下,有一幅用柔軟漂白布包著的鑲在橫置長方形簡易畫框里的日本畫。我把畫放在畫架上,退后幾步細看。
毋庸置疑,這幅畫出自雨田具彥之手,不折不扣是他的風格。上面畫的是飛鳥時期打扮的男女,但令我震驚的是,畫面充滿暴力,幾乎令人屏氣斂息。據我所知,雨田具彥的作品描繪的大多是仿佛撩撥鄉愁的平和安謐的畫面,從未涉及過如此狂暴的題材。這幅畫里流淌著大量的鮮血,相當逼真。一老一少兩個男子手握沉甸甸的古代長劍,看上去正在進行個人之間的決斗。年輕男子蓄著漆黑的一小條唇須,身穿淺艾蒿色緊身服。年邁男子一身白色裝束,蓄著豐厚的銀須,脖子上戴著一條串珠項鏈。年輕男子把劍深深刺入年邁男子的胸口。年邁男子的劍從手中滑落,但尚未完全落地。血從他的胸口噴涌而出,染紅了他的白色裝束。他的嘴痛得扭歪著,眼睛睜得大大的,萬念俱灰地瞪視著虛空。他知道自己失敗了,但真正的疼痛尚未到來。年輕男子的眼神極為冷酷,目不轉睛地直視著對手。他眼睛里沒有悔意,沒有困惑和怯懦,也沒有興奮。瞳仁是那般冷靜,眼睛里只有迫在眉睫的一個人的死,以及自己確切無疑的勝利。四濺的血不過是其證明罷了,并未給他帶來任何情感。另外,這幅畫里還有幾個人在旁邊注視著這場決斗。一個是年輕女子,身穿雪白的高級服裝,頭發向上梳起,戴著大大的發飾。她的一只手放到嘴前,嘴微微張開,美麗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上去似乎正在屏息斂氣,即將大放悲聲。還有一個年輕男子,服裝不那么氣派,黑乎乎的,飾物也少,腳上穿著簡單的草鞋。好像是一個仆人,但又不知道是誰的仆人。他沒有帶劍,只在腰部別一把短刀樣的東西。矮個頭,敦敦實實,下巴蓄著淺淡的胡須。左手像事務員拿文件似的拿著一本類似賬簿的東西,右手像要抓取什么似的伸在空中。和年輕女子一樣,他的臉上也不容懷疑地浮現出驚恐的表情。還有一個奇妙的目擊者。那是一位男子,好像正文下面的注腳似的位于畫面的左下方。地面上有一個正方形的木頭封蓋,男子把它頂開一半,從里面伸出脖子。封蓋讓我想起這座房子里通往閣樓的入口蓋,形狀和大小也一模一樣。男子在那里觀察地面上的人。飛鳥時代的地面上開了一個洞穴,還裝有蓋子,這是一件講不通的事情,而且從里面探出腦袋的男子的模樣也十分奇怪。他長著彎茄子般異常細長的臉,滿臉黑胡子,頭發長長的亂蓬蓬的,看上去像極了流浪漢或者遠離塵世的隱居者,也有點像呆子,但他的目光敏銳得足以令人吃驚,甚至可以從中感受類似洞察力的東西。他也注視著決斗,但對于決斗結果似乎并不吃驚,好像理所當然。他好像是一個純粹的旁觀者,也好像出于謹慎,正在確認事件的細節。女子和仆人都沒有察覺身后長臉男子的存在,他們的視線被激烈的決斗緊緊牽住了,誰也沒往后看。
姑且不論我對畫里的人物有太多疑問,首先這幅畫的題目已經讓我困惑不已。身著古代服裝的老人的模樣,怎么看都與“騎士團長”不符。“騎士團長”顯然是歐洲中世紀或近代的東西,日本歷史上并不存在這樣的職位。然而,“騎士團長”這一次說法微微刺激了我的記憶。我猛地想了起來:莫扎特的歌劇《唐璜》!這幅畫中的相貌英俊的年輕人就是浪蕩公子唐璜,被刺殺的年邁男子是身份尊貴的騎士團長,年輕女子是騎士團長的漂亮女兒安娜·唐娜,仆人是伺候唐璜的萊波雷洛,他手里拿著的一本厚厚的賬簿,里面記錄著主人唐璜迄今為止占有過的女人的姓名。唐璜千方百計引誘安娜,被安娜父親發現后,與他進行決斗,并一劍刺死了他。非常有名的場面。雨田具彥把莫扎特歌劇《唐璜》的故事背景改到飛鳥時期。我承認這種嘗試挺有意思,但目的何在呢?還有為什么把這幅畫特意層層疊疊包起來藏在閣樓里呢?還有那個長面人的存在到底意味著什么呢?莫扎特的歌劇里并沒有這個人物,顯然是畫家出于某種意圖加上去的。另外,歌劇中的安娜其實也沒有目睹父親被刺死的場面。她一開始去找戀人奧塔維奧騎士求救,在趕回決斗現場后,才看見了奄奄一息的父親。雨田具彥做這些改動究竟是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