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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洪楊崛起以前的社會背景

洪楊革命軍起,雖在一八五〇年,若就背景分析,當溯之于鴉片戰爭以前,而鴉片戰爭,則為其近的導線。茲列述其大概。

其一,為經濟上的背景。中國歷史上有一種所謂“一治一亂”的周期律,每次統一約二三百年之間,必要經過十二次的小屠殺;到了二三百年又要經過一次大屠殺。自秦漢以來,這種周期律的表現是歷歷不爽的。對于這種周期律的解釋雖有多方面,其最主要的,就是中國從秦漢以來,生產方法不曾有重大的革新,因之國民的經濟生活全憑著土地的自然生產力;人口增加到了超過耕地面積和生產力所能容納供給時,就發生多數的失業群眾;結果就只有假手幾個梟雄,率領一班生活無靠的群眾,來實行屠殺;屠殺到了減少與耕地面積相當時,于是又歸于平靜。清代人口的增加數字約如下表:

前表中順治、康熙兩朝的數字是不可靠的,因為當時有丁稅,戶口的報告,隱瞞者多。雍正朝定“丁隨地起”之制,以丁稅攤入田賦中,無田的人不要納丁稅,戶口調查的方法也變了,故至乾隆六年,人口數字一躍而達一萬四千余萬有奇。由乾隆六年到道光二十一年(即太平軍暴發的前十年)共一百年,人口的增加約及三倍。(中間因白蓮教亂,經過一次小屠殺,故嘉慶六年的人口數字較乾隆五十七年降低。)至于墾田面積的增加則如何呢?約如下表:

觀前表,墾地的面積仿佛也是增加,但是增加的數字比起人口增加的數字來,實在小得可憐。并且到了道光十三年,比較前十一年,還減少了五十四萬余頃。在此種情形之下,自然是土地不夠分配了。一家之中,耕地不能與人口同時增加,若無別種生活方法則日貧;貧則由借債而至于賣田以濟饑,于是助成商賈富豪的兼并;漸至土地集中于少數富豪地主之手,造成貧富懸隔多數群眾失業的現象。若在工業生產發達的國中,沒有土地的人,有多數都會的大工廠可容納。我國在道咸以前,既然沒有大工廠可以容納多數貧困失業的群眾,屠殺的周期律自然要隨機表現了。加以對外貿易的鴉片輸入逐年增加,現銀流出日多,銅錢的價格低落,物價日趨騰貴,田賦的負擔因銀價騰貴而加重,農民的生活益困。并且在道光晚年,連歲皆有水旱的天災;災區之廣,幾遍于黃河及長江流域的各省。這都是促起屠殺的周期律表現的因子。此為經濟上的背景。

其次,為政治的背景。關于乾嘉時代的政治實質,在導論中已摘要說及,此處不必多說。不過導論中所說及僅在官吏貪污的一方面;道光朝的政治,除了貪污以外,還別有一種作風,曾國藩名曰“掩飾彌縫,茍且偷安”。廣西的龍啟瑞上梅伯言書,描寫“掩飾彌縫,茍且偷安”的現象及原因則如下:

……抑某竊有進者,奸民固非重州縣之權不辦;今州縣雖無權,然察一結盟聚黨之奸民,固力有余也。特上之督撫,不肯擔待處分,又樂以容忍欺飾為事。有一二能辦之員,且多方駁飭之,使逆知吾意不敢為。然督撫亦非真以為事之宜如此也,大抵容身固寵,視疆場若無與;茍及吾身幸無事,他日自有執其咎者。又上之,則有宰相風示意旨,謂水旱盜賊,不當以時入告,上煩圣慮;國家經費有常,不許以毫發細故,輒請動用。……為督撫者類皆儒生寒索,夙昔援引遷擢,不能不借助于宰相;如不諮而后行,則事必不成而有礙;是以受戒莫敢復言。蓋以某所聞皆如是也。金田會匪萌芽于道光十四五年,某作秀才時已微知之。彼時巡撫某公(指梁章鉅)方日以游山賦詩飲酒為樂。繼之者猶不肯辦盜,又繼之者(指鄭祖琛)則所謂窺時相意旨者也。

蓋在道光朝,繼續用兩個庸相:一個為曹振鏞,他嘗向皇帝說:“今天下承平,臣工好作危言,指陳闕失以邀時譽。若遽罪之,則蒙拒諫之名。惟有抉其細故之舛謬者交部嚴議,則臣下震于圣明,以為察及秋毫,自莫敢或縱。”這是造成臣僚緘口的第一個人。一個為穆彰阿,庸暗無能,尤過于曹氏。龍啟瑞書中所指的時相就是他。這時候相繼作廣西巡撫的,梁章鉅日以文酒征逐為務,若有談整飭吏治的,便說他是“俗吏”。周之琦承其后,也沒有什么振作。鄭祖琛承周之后更放任無為,他是信佛的人,日以念佛消災為事。這是政治的背景。

又其次,為民族思想的背景。自清入主中國以后,明代遺民,播散在民間的“反清復明”的種子,雖經康、雍、乾三朝用摧殘和馴柔的手段,盡力芟除,但終未能消滅。一七八六年(乾隆五十一年)天地會的林爽文,首起革命軍于臺灣,與清軍相抗經一年之久。林爽文雖然失敗了,到一七九三年(乾隆五十八年),又有白蓮教的劉之協,擁小童王發生,假托朱明后裔謀起事。劉之協等雖然被捕失敗(劉旋即脫逃),但是白蓮的黨徒已遍布長江上游及西北各省,隨即到處暴發,成為嘉慶初年的白蓮教亂。經過幾年騷動,白蓮教雖然被戡定了,他們所用“反清復明”的口號思想,依然潛藏在群眾的腦識中,一遇緣會,即行復現。自道光紀元(一八二一年)鴉片戰爭爆發前,此處彼處,時有不斷的小亂事發生。例如:道光二年,河南新蔡教民朱麻子滋事;六年,臺灣粵民黃文潤滋事;十一年,湖南三合會與瑤民滋事,遂有趙金龍之亂;十五年,山西趙城縣教民曹順滋事,知縣楊延亮全家被殺。這些構亂的分子,在北省的大約稱為“教黨”,在南省的大約稱為“會黨”。教黨以白蓮教為首,其流有“白陽”、“八卦”、“紅陽”等名目;會黨以天地會為首,其流有“三合”、“三點”等名目。多依托舊的宗教儀范,以“反清復明”口號相結合。北京朝廷屢次諭令各省大吏“嚴拿會匪”,“捕治教犯”。道光十二年且定有“教匪首犯,遇赦不赦”的嚴例。但是事實上,不惟舊的種子不能消滅,西方新宗教流入中國以后,尚有新的民族革命種子,又要依托它發芽了。這是民族思想的背景。

到鴉片戰爭發生,又有幾方面的直接影響:其一,腐敗軍隊對于地方的擾害。當命奕山為靖逆將軍馳往廣東時,由河南、江西、湖南、貴州、廣西各省調往廣東的軍隊,共計在三萬以上。這些軍隊,用以對外作戰雖無用,而擾害經過及駐屯的地方則有余。王均《金壺浪墨》引《羊城日報》說,此種軍隊“奉調之初,沿途劫奪”,“抵粵以后,喧呶紛擾,兵將不相見,遇避難百姓,指為漢奸,攘取財物。教場中互相格斗,日有積尸”。又說“楚兵盡奪十三行,背負肩擔而去。呼群結黨,散赴各鄉,累日不歸,不知所事”。這是當時軍隊遺害地方的事實。其二,團練義勇隊的集散。廣東方面,自發生林維喜被英兵殺害的事件后,林則徐便布告沿岸各地方,令他們購備軍械,團練自衛。及戰端既開,慮經常官軍不足抵御,更添募義勇隊至二三萬。其后,團練義勇隊以次解散,武器亦隨而散播于民間。這也是助成民亂的誘因。其三,社會心理方面的刺激。在鴉片戰爭前,潛伏于民間的種族思想,本為“反清復明”,及鴉片戰爭爆發,共注集于“驅逐洋鬼”的一點,如廣東三元里的“平英團”,一呼而聚集萬人。及見清軍的御侮不足,殘民有余,于是痛恨“洋鬼”的心理,又漸回到“反清”兩字上面去了。當英軍圍攻廣州城時,英兵總數不過二千,而閉居城內的清軍超過二萬。以十倍于敵的兵數,不敢出與敵抗,甘受城下之盟,向民間搜索巨額的賠償金,以求免死。清軍如此的無用,尚安得不為人民所藐視。《羊城日報》說:“百姓以兵不擊賊,反阻民勇(指三元里‘平英團’)截殺,自是咸懷憤激,益輕視官兵矣。”后來往說洪秀全攻取南京的浙江監生錢江,便是曾在廣州倡導反抗英軍的人。鴉片戰爭及于社會心理上的影響,于此可見。

概括說,自有鴉片戰爭,社會的受病更深,清政府的威力全墮,亂機更形迫切。從一八四一年到一八五〇年的十年間,無一年不有民亂,僅就見于《東華錄》的諭旨所涉及的,如:

一八四一年,湖北崇陽縣人鐘人杰,聚眾三千人,設立都督大元帥府,自稱鐘王,攻占崇陽、通城二縣,到次年始平定。

一八四三年,湖南武岡人曾如炷、曾以得,因阻米出境,聚眾戕官,據守洪崖洞,謀起事,旋被捕。

一八四四年,臺灣嘉義縣人洪協,與武生員郭崇高聚眾二千余人謀起事,旋被捕;又湖南耒陽縣段、陽二姓因抗糧起釁聚眾千余人,由陽大鵬統率進攻縣城,經月始平。

一八四五年,山東捻匪滋事,聚眾拒捕,與官兵接仗。

又廣東各屬土匪四起,諭軍機,謂:“……有人奏稱廣州府一帶土匪,劫掠為生,結黨聚會數萬余人;其著名積匪,如香山、新會、順德等處,姓名皆歷歷可數;上年查拿之臥龍、三合等會匪,搜捕未靜,嗣后復有新安、新寧各縣匪徒,在香山之港口及隆都鄉,引人入會,千百為群,肆行無忌;又香山、下沙地面,近來匪類漸多,地方文武,不肯實力查拿,以致農民不安耕作……又香山縣城內外,自上年冬至今年春夏之交,報劫者不下數千案……并有香山巡檢魯風林被盜劫去,剃須勒贖等語。”

一八四六年,山東嶧縣蘭山等處,盜劫頻行,并有擄人勒贖之案,諭令剿捕;又因廣東盜劫頻行,諭令認真清查保甲。

一八四七年,湖南新寧縣與廣西全州交界之黃坡崗瑤人雷再浩,與人民李輝、陳名機結黨糾眾,諭湘桂兩省合力剿辦,經年未平。

一八四八年,諭軍機,謂:“有人奏廣西盜劫各案……北流縣境有陳、李二姓,于道光二十六年為盜匪擄掠,橫州所屬南鄉墟地界,本年五月內有商船二十余號,并遭劫搶,計贓一萬余金……”著桂撫鄭祖琛認真查辦。

一八四九年,廣東陽山、英德等縣匪徒滋事,命徐廣縉等剿辦。

又廣西盜匪在廣東毗連一帶地方,聚眾滋事,都司鄧宗珩督兵追捕,負傷斃命;該匪并有鐵炮甚多,被官兵奪獲十二尊。

又湖南新寧縣城被匪攻陷,戕殺知縣全家,經月始收復。

一八五〇年,因湘撫馮德磬剿匪不力,諭令兩湖總督裕泰督兵會同廣西員弁進剿由湘竄桂之匪。

這是見于諭旨官書的;但當時一班大小官吏,仍皆以文飾隱蔽為務,實際上北京朝廷所知道的,不過其一部分。此時各省的民亂,幾于無省不有,而尤以兩廣及湖南的南部為甚;這三省毗連各境,真是群盜如毛;在廣西各境的,如慶遠的鐘亞春,柳州的陳亞癸、山豬羊,武宣的劉官方、梁亞九,象州的區振組,潯州的謝江殿,都是當時著名的會黨頭目,擁眾各千百;在廣東的如陸和、李和、李善法、黎東狗、大鯉魚、大頭羊等各頭目,號稱擁有八千子弟,和廣西各股通聲氣;湖南方面的頭目,雖不若是著名,但人數也不少。洪楊崛起后,曾國藩奏稱:“湖南會匪自粵逆入楚,大半附之而去;然猶有‘串子’、‘紅黑’、‘邊錢’、‘香會’等,成群嘯聚;如東南衡永郴桂,西南寶慶、靖州,萬山崇薄,為卵育之區;有司亦深知其不可遏,特不欲其禍自我而發,相與掩飾彌縫,茍且偷一日之安……”廣西巡撫鄭祖琛就是第一個“茍且偷一日之安”的人,“洪水”的暴發,也就以廣西為第一“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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