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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草原上的小花豹

  • 大象孤兒
  • 詩凡
  • 8752字
  • 2018-01-18 09:59:11

維斯蓋特商場是肯尼亞為數(shù)不多的大型購物中心之一。商場并不在平坦的市中心,而是在外交官和外國商人喜歡居住的山丘地帶。

商場共有五層,地下一層一半是停車場,一半是印度人開的納庫瑪特超市。

一樓有阿爾特咖啡館。據(jù)說是以色列人開的。翰文很喜歡它的新藝術(shù)裝飾風格,還有其阿拉比卡咖啡的純正口感和濃郁香味。

二樓也有兩家咖啡館:嘉瓦咖啡館和德蒙斯咖啡館。

三樓有名為大波的日本料理館。

四樓一整層都是電影院,經(jīng)常放映歐美和印度電影。商場各層還有服裝店、首飾店、手工藝品商店和快餐店。

除了地下停車場外,四樓樓頂也是一個小停車場。顧客可以從一條斜坡把車開到樓頂?shù)耐\噲觯缓笞娞莼蜃邩翘菹碌缴虉觥?

每到周末,這里都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當?shù)赜绣X人來這里采購高級商品,西方游客從大草原回到城市后來這里歇腳,還有少男少女相約來這里喝咖啡、看電影。

商場旁邊坑坑洼洼的道路旁擠滿了販賣鮮花、家具的非洲人。顏色各異、嬌艷欲滴的玫瑰擱在塑料桶中,原木制成的簡陋桌椅擺在露天的沙地上。肯尼亞人也販賣眼睛尚未完全睜開的小狗、小貓。慣常做法是捧在手心里,輕輕遞到路過車輛的車窗旁,以圖激起人們的憐愛之心。

不遠處,有幾排鐵皮房屋,專賣非洲特色的各種木雕、珠串項鏈、面具,比西門商場里的同類商品要便宜不少。

穿過樹林一直往北開,就是英國殖民者在內(nèi)羅畢最早的聚居地斯普林山谷。一幢幢別墅依山而建,掩在綠樹叢中。不過,今天這里住的不再是殖民者,而是當?shù)馗蝗恕⒂《壬倘恕⒚罋W外交官,還有中國公司的高管。周末他們常常開著越野車,帶著夫人和小孩來這家商場用餐、購物。

雪顥說她不是經(jīng)常來西門商場。她喜歡去城東北基格里靠近聯(lián)合國內(nèi)羅畢總部的小河咖啡館。山坡下,小河邊,滿眼的青草、綠樹和野花,讓她覺得無拘無束、無比放松。

“我不像卡倫·布里克森那樣,在恩貢山下有一座農(nóng)場,也不像你那樣,經(jīng)常遭遇死神和攝人心魄的美。可是,我已經(jīng)愛上了這片赤道上的清涼之地。純凈的藍天、明媚的陽光、四季常青的草地、一年開三次的玫瑰花,還有那些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羚羊、斑馬和長頸鹿,每一樣都讓我深深著迷。”

雪顥說著,突然站起來,雙手高舉,仰頭做了個無比陶醉的表情。翰文已經(jīng)不再感到吃驚了。坐在他面前的絕不是一個輕移蓮步、小心翼翼的林妹妹,而是一個時不時會做出些驚人之舉的淘氣鬼。

“你不去讀中央戲劇學院真是可惜了。”翰文笑著對雪顥說。她的表情和肢體語言真的非常豐富。

“你不知道我是中央戲劇學院內(nèi)羅畢分校畢業(yè)的嗎?”雪顥回答,狡黠地一笑。

她就是這樣引起翰文注意的。

那是在肯尼亞華商會舉行的春節(jié)聚會上。作為華夏電視臺駐非洲的首席記者,翰文總會收到華人協(xié)會各種聚會的邀請。華商會會長武海鳴還經(jīng)常要他帶上相機,拍些好照片,好刊登在協(xié)會的網(wǎng)站上。

聚會在一塊大草坪上舉行。這是肯尼亞的習俗。當?shù)厝说幕槎Y、公司開業(yè),甚至很多重大節(jié)日的慶祝活動,都在草地上舉行。翰文去過好幾位黑人同事的婚禮。草地上搭起白色帳篷,新娘穿著白色婚紗,音響里放著非洲鼓的音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那么淳樸。

參加春節(jié)聚會的有在肯尼亞住了近二十年的老華僑,也有剛來不久的中國公司高管、中國使館的外交官、各個中國新聞機構(gòu)駐非洲記者站的男女記者、在非洲四處游蕩尋找商機的年輕人,還有肯尼亞政府官員以及中國公司的當?shù)毓蛦T和生意伙伴。

華人協(xié)會會長、中國大使、公司代表分別講完話后,大家一邊站著吃自助餐,一邊三五成群閑聊。

翰文舉著相機四處拍照。大多數(shù)人看見鏡頭對準自己,都會挺直腰身,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莊重表情。只有一位短頭發(fā)的女孩,卻對著他的相機像吊死鬼一般吐出舌頭,還用手比作手槍的姿勢,對準了旁邊的長發(fā)女孩。那位長發(fā)女孩看見他過來,早已把手里的烤串放在盤子里,做出一臉淑女的表情。

“二姐,你能不能乖乖讓大記者照張相啊!?”長發(fā)女孩不滿地瞪著短發(fā)女孩。

“你們是姐妹倆?”翰文問。他通常不同女孩搭訕,此時卻忍不住問了一句,因為這兩位無論從長相、身材,還是穿著打扮,都不像是一家人。長發(fā)女孩身著白色繡花長裙,黑發(fā)齊齊整整披在肩上,而短發(fā)女孩白色襯衣外罩著黑色馬甲,白色緊身長褲套在黑色長靴里。如果她手里持根皮鞭,頭上戴頂頭盔,他會以為自己是不是來到了內(nèi)羅畢賽馬場。

“不是。”長發(fā)女孩回答。

“那你為什么叫他二姐?”翰文問。

“因為我比她大,是為姐。比她二,是為二姐。”長發(fā)女孩正在猶豫,短發(fā)女孩搶著回答。她的聲音有種讓人過耳不忘的奇特魔力。

“她說得完全正確,我沒有什么要補充的。”長發(fā)女孩說。

“你可別看她一臉無公害的表情,其實二起來比我還瘋呢。”短發(fā)女孩說。翰文發(fā)覺她笑起來兩眼彎如新月,滿臉的調(diào)皮瞬間變成了可人的嫵媚。

“好吧。兩位姑娘請繼續(xù)品嘗美食,我再拍點照片。”翰文沒有問她們的姓名,端著相機繼續(xù)給大家拍照。

“康翰文大記者,我能跟你談談嗎?”短發(fā)女孩說,語氣變嚴肅了,聽起來像是老師對學生說“放學別走”。

“好啊,等我拍完照吧。”她知道他的名字,這并不令他感到驚奇。住在內(nèi)羅畢的華人不過數(shù)千,他又是記者,四處采訪,她肯定聽說過他,也許還在某個工程項目的現(xiàn)場見過他站在攝像機前一本正經(jīng)做報道的樣子。

她要談什么呢?邀請他去采訪某個項目?很有可能。在非洲的中國公司都想找機會上華夏電視做免費宣傳,有點什么事就請他去采訪。可很多事件并沒有新聞價值,讓他很是頭大。有時實在拗不過人情,他只好帶著攝像機去現(xiàn)場拍錄一番,然后說報回去請北京總部的制片人定奪。

翰文小聲問另一家新聞機構(gòu)的記者認不認識這兩個女孩。那人告訴他說長發(fā)女孩叫暢暢,父母在內(nèi)羅畢開了一家專賣中國商品的小超市,她很小就來這里生活,剛在美國上完大學回來,正在找工作。短發(fā)女孩叫林雪顥,在“拯救大象組織”(Save the Elephants)工作,經(jīng)常主動上門去中國公司宣傳保護大象。公司老總們很是頭疼,見她就躲。

翰文知道雪顥要談什么了。這是他最不想碰觸的話題。他一邊拍照一邊往草坪邊緣移動,想趁她不注意偷偷溜走。

“記者大哥,你不是要逃走吧?”正要踏上草坪外的碎石路,卻發(fā)覺雪顥赫然站在面前。她一只手叉在腰間,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翰文覺得自己像是剛鉆進雞籠的小毛賊,還未伸手就被目光如炬的地主婆逮個正著。

“不是,不是,我,我是想站在馬路上,拍張聚會的全景圖。”他這個久經(jīng)沙場的大男人在這個小女孩面前居然結(jié)巴了,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陽光明媚,天空湛藍,綠草如茵,空氣里飄著草坪剛剛修剪后的清香。這是肯尼亞慣常的晴天。剛來時翰文為擺脫北京的霧霾天興奮不已,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偶爾早晨起床,沒見著陽光,他會覺得是不是又回到霧霾重重的北京了。

草坪中央有一株藍花楹,當?shù)厝朔Q為Jacaranda。一樹紫色的花開得如火如荼,樹下散落著一圈紫色的花瓣。如此美好的天氣,如此整齊的草坪,適合玩飛盤,適合喝啤酒,不是太適合談論那些沉重的話題。

翰文不想談雪顥想談的話題,于是他說:

“我覺得你很像一種動物。”

“是的,我的朋友都叫我小松鼠,上躥又下跳,一刻也閑不了。”

“不,你是草原上的小花豹,美麗又妖嬈。”

“這個比喻還行,算你過關(guān)了。那你呢?”

“我是一匹來自北半球的狼,獨自在非洲的大草原上游蕩。”

“非洲的草原上沒有狼,只有又臟又邋遢的鬣狗好嗎。”

“好吧,我是一只孤獨的鬣狗,今天還沒有找到獅子吃剩的肉骨頭。我要趕回記者站和北京的主播做視頻連線。你留個電話給我,改天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翰文掏出手機,想要把手機號碼留給雪顥,然后開溜。

“你也像其他人一樣,不愿和我談保護大象的話題,是不是?不行,你不能走,我們得好好談談。”

“好霸道的小姑娘。你這么野你媽知道嗎?”翰文調(diào)侃她。

“跟野生動物待久了,當然要野一點。你答應我做一期保護大象的報道,我就放你走。你們?nèi)A夏電視臺還從沒做過這方面的報道呢!”

“今天在這個喜慶的場合,真的不適合談保護大象這么沉重的話題。下周六下午三點,我們在維斯蓋特商場一樓的阿爾特咖啡館見面,認真談談,好不好?”翰文見擺脫不了,只好施個緩兵之計。也許下周六之前他就飛往中非或者西非某個突然燃起戰(zhàn)火的地方做采訪了呢。

“那一言為定,下周六不見不散。”兩人互留了手機號碼。翰文不好意思返回草坪另一側(cè)去取自助餐,只好餓著肚子離開了,真的像草原上沒找到食物的鬣狗一樣。

“現(xiàn)在,你能說說你為什么不愿意做保護大象的報道了吧?”坐在對面的雪顥問,晶晶亮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翰文,讓他心里發(fā)毛。

中非和西非并沒有燃起戰(zhàn)火,翰文未能逃離雪顥的魔爪,今天一大早就被她打電話吵醒,只好答應下午和她在維斯蓋特商場見面。

雪顥今天還是騎馬裝,不同的是,襯衣是米黃色,馬甲是咖啡色,長褲是卡其色,皮靴是深棕色。翰文懷疑她的衣櫥里有沒有裙子。當然,常在野外生活的雪顥有沒有衣櫥也未可知。

翰文還沒來得及說話,滿臉精靈古怪的雪顥又追問:“你是不是偷偷買了不少象牙,心里有負罪感,不敢去面對那些血淋淋的大象尸體。”雪顥的話充滿了挑釁。這里的華人,即使相互之間很熟悉,也很少會在公開場合談論關(guān)于象牙的話題。

雖然當?shù)厝寺牭枚疂h語的很少,但“象牙”這個詞匯在非洲卻廣為人知,屢次提起難免會讓當?shù)厝藨岩墒遣皇且勺咚降墓串敗T诳铺氐贤咭约爸蟹呛臀鞣堑钠渌麌遥参脑?jīng)在街頭碰到過手里舉著一串串牙白色項鏈的當?shù)匦∝湥姷剿秃啊跋笱溃笱馈薄?

“這個真沒有。我發(fā)誓,我在非洲從未買過象牙。不做報道主要是因為我的工作是報道非洲的時事政治和經(jīng)濟發(fā)展,野生動物保護不是我關(guān)注的領域。”

“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那些數(shù)量急劇下降的非洲大象?難道你愿意看到一個只剩下人類四處晃蕩的非洲大陸?”雪顥的語氣咄咄逼人。她媽媽是從小把她當成假小子來養(yǎng)嗎?

“我當然喜歡非洲的野生動物,喜歡看著大象、斑馬什么的在草原上走來走去,而不是牙制成首飾、皮掛在墻上。”

“那你為什么不為它們做點什么?起碼你可以制作一些盜獵非洲大象的新聞報道,在華夏電視臺播放,讓國內(nèi)的觀眾看看為了一根象牙,盜獵者是如何殘酷血腥地砍下大象的頭,他們肯定就不會那么想把象牙雕像、項鏈什么的買回家了。”

“電視臺的領導,還有管著電視臺的領導,未必會喜歡這樣的節(jié)目。而且由于個人原因,凡是跟大象有關(guān)的事物,我都不愿碰觸。”

“什么個人原因?該不是小時候調(diào)皮被大象追趕過吧?不可能,你要是出生在云南的西雙版納,還有可能在野外遇上大象。可是你們網(wǎng)站上的介紹說你在廣州長大。那里千年以前就是一座城市,在你童年的時候肯定不會有大象在街上走來走去。”

“個人原因能不講嗎?要不我請我的同事楊陽跟你見面,估計他會同意和你一起制作保護大象的節(jié)目。”翰文覺得已經(jīng)無路可退,只好出賣好脾氣的楊陽,也許他有辦法對付刁蠻的雪顥大公主或者很樂意和一位美女一起去拍攝那些陸地上最龐大的生物。

“不行,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必須講來聽聽。”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雪顥果然有公主病,而且不輕。

翰文覺得真的被逼到了墻角,只好絕地反擊:“你為什么這么癡迷于保護大象?在這片黑色的大陸上,需要關(guān)注的事情那么多。你為什么不為那些沒有糧食、沒有醫(yī)藥、沒有未來的非洲兒童做些什么?”

“非洲兒童當然需要幫助,但人類還沒到滅絕的時候。可是如果我們不幫助那些大象,只需要幾十年,也許是十幾年,它們就會徹底從地球上消失,然后是獅子,然后是羚羊。再然后就只剩下我們這些自私而可憐的人孤獨地在地球上走來走去。”雪顥盯著翰文,眼睛里燃起了小火苗。

面對雪顥牧師般的慷慨激昂,翰文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好吧,我講講為什么不愿碰觸大象的原因吧。在這片大陸上,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希望你能為我保密,特別是不能講給環(huán)保組織的人聽,要不然改天我出門就會被他們痛打一頓。”

“我發(fā)誓不說出去。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雪顥像個小女孩一樣伸出小指。真是個瞬息萬變的姑娘,翰文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也伸出手去跟她拉鉤。

翰文開始講述他與大象的恩怨情仇。其實,來非洲之前,他從未見過活生生的大象,小時候去動物園也從不走近關(guān)著大象的屋子。但他對大象并不陌生,曾經(jīng)多次撫摸大象那光潔如玉的牙,還有那些精美無比的雕像、擺件和飾品。

那是二十多年前,在祖父名為“觀心”的雕刻工坊里。紅木擱架上,擺著象牙雕成的佛像、仕女、漁夫、牧童、鸚鵡、老虎、牡丹。每一尊雕像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湊近細細觀看,能看到老虎嘴邊胡須微微上翹,花瓣上的露水搖搖欲滴。角落的架子上,還擱著幾根長長的整牙。

祖父的雕刻工坊有一張又寬大又厚重的案臺。案臺右邊擺著幾把細長的刻刀,刀尖鋒利無比。左邊擺著板刷和毛筆,案臺正中間鑲嵌著一個小型固定架。祖父坐在一把寬大的藤椅里,左眼上嵌著放大鏡,左手拿著一截象牙,右手握著刻刀。刀鋒在象牙上蜿蜒行走,骨屑紛紛灑灑,一件牙雕慢慢成形。

“我祖父有一項絕活,他可以盲雕。閉著眼,全憑感覺,就能在象牙上雕刻出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動物或是將唐詩宋詞刻在上面。”

“原來你家是牙雕世家。你的身上真的流淌著原罪的血。你來非洲當記者,不會是肩負著給家里尋找上等象牙的神圣使命吧?”

“我說過,我沒有買過一根象牙,將來也不會去買這玩意兒。你能聽完我的敘述再下結(jié)論好嗎?”翰文很是惱火。這個姑娘太過咄咄逼人,有點讓人受不了。她是因為做保護大象的工作而變成這樣,還是素來如此?難道她父母沒有教她如何跟人聊天嗎?他很想站起來走掉,卻又覺得應該跟她解釋清楚,以免產(chǎn)生誤會。

“牙雕是一門同甲骨文一樣古老的藝術(shù)。四千多年前的夏朝就有人在象牙上雕刻花紋。我祖父因為家庭傳承而學了這門藝術(shù)。這談不上什么原罪吧?在我之前,我們家沒有人來過非洲,沒有殺過一頭大象,你不能把非洲象的減少都歸咎于我家吧?”

“正因為市場上有精美而昂貴的牙雕出售,才會有人無情而殘忍地殺死大象,盜走它們的長牙。難道不能用別的骨頭,比如水牛骨,代替象牙做雕刻嗎?”

“中國古人將象牙稱作白色黃金,西方人也認為象牙是有機寶石。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嗎?因為象牙是大象身上最堅固的部分,質(zhì)地堅實細密,色澤柔潤光滑,地球上恐怕沒有什么材料比它更適合做雕刻的了。”

“因此你認為為了一串項鏈或是一尊雕像而把大象殺死無可厚非?”雪顥也生氣了,聲音提高了八度。她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的人,膽敢公然為罪惡的象牙盜獵辯護。中國公司的老總們見了她也不過是打著哈哈說保護大象很重要很重要,改天一定請她去公司給員工做講座,然后找機會溜走,再也不接她的電話。只有翰文居然敢當著她的面說象牙最適合做雕刻,真是可惡至極。

“這并不是我的觀點。我只是想說明,要做好大象保護,你不僅需要知道大象的數(shù)量在急劇減少,也要了解牙雕的歷史淵源和文化內(nèi)涵。大象的牙為什么有價值?是誰對象牙感興趣?又是誰在盜獵、販賣象牙?”

“對于牙雕,雖然我沒有像你這樣從小就耳濡目染,卻也略知一二。牙雕固然是中國的三大雕刻藝術(shù)之首,值得珍惜傳承。但為了一門藝術(shù),我們就能放任大象這個物種滅絕嗎?我們?nèi)绾蚊鎸ψ约旱牧夹哪兀拷裉煲恍┲袊藢ο笱赖目駸岵⒎浅鲇趷酆盟囆g(shù),而是看重象牙不斷增值的商業(yè)價值。”

“對象牙狂熱的并非只有中國人。在西方,從古羅馬帝國開始,象牙就是珍貴的裝飾品。早期歐洲殖民者來非洲掠奪的三樣貴重商品就是黃金、黑奴和象牙。即使在今天,在歐洲、美國和日本還有很多人對象牙趨之若鶩,每年都有大量的象牙在這些國家的網(wǎng)絡和黑市進行交易。”

“非洲人最痛恨的就是早期歐洲殖民者對他們的奴役和掠奪。我想你肯定聽說過那句名言:從前,他們手上有《圣經(jīng)》,而我們手上有土地;后來,他們手上有土地,而我們手上只有《圣經(jīng)》。今天,隨著環(huán)保意識的覺醒,歐洲人、美國人對象牙的態(tài)度都在發(fā)生轉(zhuǎn)變,那里的象牙市場正在縮小,而亞洲的象牙市場卻在不斷增長。現(xiàn)在中國人在非洲很受歡迎,但在將來,也許他們會像恨當年的殖民者一樣恨我們,因為我們的貪婪造成了非洲大象的滅絕。這是你、我還有那許許多多在非洲的中國人想要的嗎?”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明白大象需要得到很好的保護,并不想為部分中國人對象牙不可理喻的狂熱進行辯解。可是你覺得你的努力能夠改變最終的結(jié)果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翰文是個悲觀主義者。也許是因為看過許多戰(zhàn)亂、死亡和痛苦,他相信墨菲定律,壞的事情終將發(fā)生。這個世界正在逐漸朽壞,誰也無法避免。

“我當然希望一千年后大象仍然在地球上存活,并且能夠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吃草、嬉戲。可是,無論是科學數(shù)據(jù)還是我親眼所見,都顯示大象的將來很不樂觀。”想起一頭頭大象倒在野地里的悲慘景象,雪顥眼中燃燒的火苗黯淡了。她為之付出很多激情、時間的這個事業(yè),也許只不過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zhàn)斗。

翰文不愿說假話安慰她,只好沉默。

“這就是你不愿碰觸大象的原因?因為你是牙雕世家出身?因為你認為這場戰(zhàn)斗注定失敗?這是什么狗屁理由!你更應該參與到這項拯救大象的偉大事業(yè)中來,為你的祖先贖罪。”雪顥覺得胸中的怒火就快要冒出嗓子眼來了。

“不是,是因為我家為牙雕藝術(shù)付出了慘痛代價。我祖父是粵派牙雕藝術(shù)的傳人,十多歲當學徒時雕工就精湛無比,所雕的十四層鏤空象牙球被選送到美國參加展覽,民國的達官貴人都來找他訂購牙雕作品,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成資產(chǎn)階級藝術(shù)家而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雕像、整牙還有雕刻工具都被砸毀了。”翰文清楚記得祖父講述那段往事時臉上那種無法釋然的苦痛。

“我祖父即使進了監(jiān)獄還時不時被拉出來戴著高帽子、反綁著雙手游街示眾。紅衛(wèi)兵甚至打折了他右手手臂,想讓他永遠不能從事雕刻。我奶奶也因為是地主的女兒而多次遭到批斗,腰部受到重擊,臥床十多年之后在病痛中離開人世。我父親小小年紀就被貼上了資產(chǎn)階級狗仔子的標簽,下放到漫天黃沙的內(nèi)蒙古勞動了八年,直到‘文革’后考上大學才回到廣州。因此,我父親不愿報考任何藝術(shù)學科,毅然選擇電力學,成了一名工程師。”

“對不起,讓你講出這些。”雪顥降低了聲調(diào)說,“可是你說小時候曾經(jīng)在祖父的雕刻工坊里玩耍?”

“那是上世紀80年代的事。‘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好幾年后,祖父才重建了雕刻工坊。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允許我在房間里跑來跑去,四處亂摸。由于父親不愿跟著他學雕刻藝術(shù),他內(nèi)心非常希望我能傳承這門藝術(shù)。”

“那你為什么沒有學牙雕而是當了記者?”

“我的確很喜歡牙雕那種精細工整、玲瓏剔透的藝術(shù)感。很小的時候會捧著祖父給我的雕像一動不動看上半天。每個衣角,每個花紋,都讓我如癡如醉。紅木架上有很多尊雕像,祖父都會讓我拿在手里細細觀看,但只有一尊泛黃的觀音像,一直放在正中間最高一格,他從來不給我把玩。有一天,他出門去會朋友,我找來一把雨傘,踮著腳尖勾到了觀音像,卻沒有接住,雕像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幾塊。祖父回來后,非常生氣,用尺子打我的手心,還罰我面對墻壁站了一整天。即使我父母懇求他也不聽。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進過他的雕刻工坊,更不愿跟著他學雕刻。懂事后我才知道,那尊觀音像是祖父的師父傳給他的,作為粵派牙雕藝術(shù)的象征,已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文化大革命’中他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埋在院子的青磚下才得以保存,沒想到卻毀在他最心疼的孫子手中。”

“因此你家的牙雕技藝失傳了?”雪顥心里既有點惋惜,又似乎松了一口氣。少了一名牙雕藝術(shù)家,多了一名記者,對大象族群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

“是的。這是讓祖父最為痛心的一件事。我去北京上大學后,一位姓羅的遠房叔叔來找祖父,說要拜師學藝。剛開始祖父很開心,認真教他浮雕、陰刻等技術(shù),但后來發(fā)覺這人心術(shù)不正,不是想鉆研這門藝術(shù),而是想靠著這個賺大錢,便不再教他了。祖父最擅長的鏤雕技藝就此失傳。前幾年,祖父帶著遺憾離開了人世。在最后幾年,他花了很多時間,將粵派牙雕藝術(shù)寫成文字并配上圖,但他沒有出書,因為他不想那些心術(shù)不正的人學會牙雕,他認為這會玷污這門神圣的藝術(shù)。”

“最好永遠不要出書,牙雕技藝的廣泛傳播只會給大象帶來更多災難。”雪顥的眼中帶著懇求,她真的是一個熱愛大象的女孩。翰文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

“書稿現(xiàn)在鎖在我父親書房的保險柜里。你盡管放心,父親和我都無意出版這本書,實際上我倆都不愿碰觸它,因為一看到它,就會產(chǎn)生愧對祖父的感覺。”

“那你還愿意跟我一起拍攝保護大象的片子嗎?”雪顥真的很希望翰文說我愿意。作為華夏電視臺駐非洲首席記者,這兩年翰文在非洲所做的新聞報道已經(jīng)引起了不少關(guān)注。如果他能參與傳播大象保護的理念,肯定是好事。但她內(nèi)心知道,翰文的答復很可能是不,她也不能因此而責怪他。

“你覺得呢?帶著這么復雜的情緒,我能拍出好節(jié)目來嗎?”翰文反問道,講出家族的血淚史讓他心里涌上了不愉快的感覺。

“好吧。我不勉強你,那你幫我推薦一位可靠的同事吧。”

翰文點頭同意。推薦沒問題,同事可不可靠他不敢保證。這不是電視臺分派的任務,而且在國內(nèi)還有一定爭議性,主張傳承牙雕這門古老藝術(shù)的人為數(shù)不少,這些人影響力巨大。

“你為什么來非洲做保護大象工作?你真的是個死硬的環(huán)保分子?”有一千個理由來到非洲,看野生動物、駕車探險、經(jīng)商淘金、公司外派……但也有一千個理由回避非洲,疾病肆虐、戰(zhàn)亂不止、道路顛簸、樓房破舊、飲用水不干凈、遠離家人和朋友的孤獨……像雪顥這樣如花似玉的女孩,似乎更應該選擇在國內(nèi)的大城市生活,與寫字樓、商場、酒吧、聚會、珠寶、香水還有圍繞身邊的男孩子為伴。

“既然你已經(jīng)講述了你的故事,我也愿意告訴你我的故事,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雪顥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狡黠的笑容,讓翰文既渴望又害怕知道她的小小要求。

“什么要求?”翰文覺得還是先問清楚比較好。他比雪顥大不少,如果被她賣了還幫她數(shù)錢豈不成了笑話。

“明天我要去大象孤兒院探望一頭小象。你陪我一起去吧。”

翰文覺得他不應該去。據(jù)說大象是一種具有靈性的動物。它們不會一見他就沖過來吧。畢竟,他是牙雕藝術(shù)大師的后人,有好多大象的牙在他祖父的手中變成了一件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

可是他很想知道這個古怪女孩的故事,于是便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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