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邪惡之路(6)
- 邪惡之路(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意大利)黛萊達
- 4988字
- 2018-03-12 15:40:53
“不管人窮人富,最重要的是要開開心心地生活,俗話說得好,‘開心人自有神仙保佑’。”尼古拉大叔操著一口不大流利的意大利語,“有一天,我的鞋子破了,我暗暗想,要是這時候過來一個倒霉的地主,我就把這只鞋子直接丟到他的臉上去。你猜,我遇到的是哪個地主?”
“路易薩大嬸的老爹唄!”彼特羅隨口揶揄道。
尼古拉大叔看著彼特羅,兩眼發亮。
“你是魔鬼嗎?你是怎么猜到的?”他叫著,一邊用拐杖輕輕敲打著彼特羅的肩膀。
“難道真的是這樣?”彼特羅十分驚訝。
“當然是真的,就像上帝是真的一樣。”
“那您真的把鞋子扔到他臉上去了嗎?”
“哈哈,你真是個滑頭!”
不過彼特羅一直沒有弄清尼古拉大叔是不是真的把那只鞋子扔他未來岳父的臉上了。男主人總是很喜歡講述他年輕時做了很多很有英雄氣概的事情,并且十分喜歡夸張自己的愛情經歷。有一天晚上,這老頭子居然說,當年他和路易薩大嬸的婚姻并不是為了愛情,只是為了一門好親事。
“不過,她可是真心愛著我的,這個我知道。我當時的確很窮,但是我儀表堂堂。我這可不是吹的!”
“那是,現在也看得出來!”彼特羅討好著說。
“人長得好看可以頂得上一半資產,我的好小伙子……”
這句話著實鼓勵了彼特羅。
“要是路易薩大嬸這只貪吃的老鷹別擋在我和瑪麗亞中間該多好!”彼特羅想。
紫紅色的葡萄酒,暖融融的火光,舒適的廚房(廚房的墻上掛著很多口亮閃閃的銅鍋,這足可以說明東家的富有程度),這所有的一切都使彼特羅產生了一種對愛情的欲望和迷醉。
“啊,能娶上一個年輕漂亮的老婆,也能過上舒服的日子,那才叫美好和圓滿!只有財產沒有愛情的事情,我才不會去做,只有愛情和財產都有,才算得上真正的幸福。”
“瑪麗亞會嫁給誰?”彼特羅時常這么琢磨,“是這個還是那個?一位爵士?一個大學生?有錢的莊稼漢?嗯,但是總之不會是一個窮光蛋,更不會是一個傭人!現在的瑪麗亞可真是人見人愛啊!”
每每想到這里,彼特羅就十分興奮。有時候,他甚至會產生這樣一種自己都覺得奇怪的想法:他十分慶幸自己是個本地人,雖然他現在是個傭人,但是他至少不用像尼古拉大叔年輕時那樣到處流浪。
“我要是能有點兒本錢就好翻身了!——我雖然不識幾個字,但是實干精神我是不缺的。我見過的人不少就是這樣發家致富的!——啊啊,也不對。那些發家致富的家伙不是靠偷就是靠搶,也有很多人是靠著像尼古拉大叔那樣娶一個家境不錯的女人而好起來的……”
旋即,他又開始自言自語了:“但是,這個家境不錯的女人,肯定不會是瑪麗亞。”隨便她是誰,這對彼特羅來說無關緊要。想到這里,彼特羅把自己的帽子折疊好放到頭下枕著,然后在草席子上把身子伸了伸,又像往常一樣輕蔑地搖搖頭,躺了下來。
播種的時節很快就到了。
彼特羅要勞作的地方在馬雷里山谷的另一端,幾乎和洛洛維接壤,那里有一批破破爛爛的房子錯落在山峰和高原中間,景象遠比努奧羅荒涼得多。
在整個播種期間,這個年輕的傭人都得住在那里,就帶著幾頭用于耕作的牛和一條狗。但是彼特羅倒是沒什么,因為他早就習慣了這種孤獨。另外,他本能上就在催促自己遠離那間溫暖的廚房,因為他知道,繼續待在那里的話,他的神經就會這樣一直軟綿綿地軟下去,而他的心靈也會在那樣的環境下陷入一個又一個的噩夢。
在動身之前,彼特羅特地去了一趟托斯坎納人的小酒吧,他希望見一見那個輕浮的酒吧老板娘弗蘭西絲卡。不過,酒吧里只有托斯坎納人安安靜靜地待在那里,神情好奇,嘴里依舊在嘟囔著粗話。
“彼特羅,你還好?”
“還好。一杯酒,謝謝。”
“真奇怪,你還缺酒喝?你的東家有的是葡萄酒啊!”
“能別提我的東家嗎?”
“哦哦,你怎么這么護著他們家?難道你從來不說他們的壞話嗎?”
“要說壞話的話就讓別人說吧!你老婆去哪兒啦?”
“她去河邊洗衣服去了。伙計,我知道你為什么來找她,”托斯坎納人一邊說一邊用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彼特羅,“你拜托她給你說一門親事,對吧?薩碧娜拒絕你了呢。”
“哦,你可以去見鬼啦!”彼特羅大聲說。——想到這個托斯坎納人這么尊重弗蘭西絲卡,甚至認為她能給一個老實有上進心的青年找親事,彼特羅就覺得很好笑。
“我知道,你要娶一個有錢的女人做老婆的,我了解你,再說了,尼古拉大叔那天晚上喝多了,在我這兒也是這么說的。”
“哦,是嗎?他也是這么說的?”彼特羅很吃驚,“他還說了些什么?”
“還說……其實也沒說別的了,我說,你怎么不去娶瑪麗亞呢?”
“哈,你拿我尋開心嗎?我以后再也不會到你的這間酒吧來了,你個外鄉佬兒!”彼特羅站起來,輕蔑地說道。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在離開酒吧以后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歡欣。
他回到尼古拉大叔家。路易薩大嬸已經把種子裝上了大車,還為彼特羅準備好了糧食:很多大麥面包、相當數量的干酪、土豆、食油和鹽。瑪麗亞還額外放上了一大葫蘆葡萄酒和一條袋子。——這是拿給彼特羅當被子用的,這樣,無論山谷夜間的風有多冷,彼特羅都可以睡得暖乎乎舒舒服服的。
“你們忘記給他戴上一個十字架了吧?還有一本玫瑰經我看也是必備品。”尼古拉大叔嘻嘻哈哈地說道。
“要不要再拿點兒干無花果?”
路易薩大嬸一言不發,因為她不喜歡拿神圣的東西開玩笑,就在這時,瑪麗亞把門推開了。
“你就到洛洛維去做彌撒吧,你可別就此愛上那里的漂亮妞兒就好……”
以前要是聽到這樣的玩笑,彼特羅一定會動氣,因為洛洛維地區是全縣最貧困的地方。但是現在他甚至有一點點動心,他甚至不敢去看瑪麗亞一眼。
尼古拉大叔陪著彼特羅走了一段路,這段路走得比平時一瘸一拐的程度深得多。這天一定十分潮濕,尼古拉大叔的腿對天氣總是十分敏感。
“啊,彼特羅!彼特羅!年輕和健康都是最值錢的東西了!我要是還是像以前那么年輕而健康,那該多好!年輕人,千萬不要糟蹋自己的青春和健康!要像小心自己錢袋子里的錢一樣小心它們啊!你去吧!祝你一路順利,在那邊如果需要什么,就讓人捎話回來,把種子放在干燥的地方,盡快播種!再見了!”
“他真是個好人!”彼特羅心想。
彼特羅覺得尼古拉大叔就像自己的父親一樣的親切,他甚至開始對路易薩大嬸這個一直端著東家架子的女人也產生了一絲好感。
彼特羅陷入了沉思,他不時地用指甲摳著那頭身上有白色斑點的紅色小牛的脊背——這些顯示這頭牛一定去過埋藏有寶藏的地方。彼特羅一摳牛的脊背,牛就笨拙地小跑起來。彼特羅的“壞心眼”吠叫著,催促著另外的一頭牛,這樣,彼特羅很快就到達了那條險峻的通到馬雷里山谷的小路上。
天氣溫和而濕潤,天色是乳白色的。大車上倒放著一把耕犁,犁鏵閃爍著最近新鍍上的銀色的光芒。遠方彌漫著蒙蒙的霧氣,彼特羅目光銳利,一眼就從那綠色的山谷里認出了洛洛維小教堂——那是懸崖邊上的一個黑影。圣方濟各大教堂則是有茫茫野草和巍巍高山映襯的一個白點。在這巍巍的群山中,黎明峰就像一面藍色絲絨旗幟一樣矗立著,皮齊努峰則像矗立在藍色霧海之中的灰色礁石。
彼特羅的記憶涌上來: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就像努奧羅所有的家庭婦女一樣,母親對小小的圣方濟各十分虔誠。雖然他自己并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不過,在這個時候,他也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他相信上帝,相信眾神的存在。他平時也到教堂里面去,也會做彌撒,去懺悔,會在復活節的時候去領圣餐,但是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他從來不參加祈禱,也沒有想過永生。不過,在這幾天,他明顯多愁善感了起來,也虔誠多了。
確實,在某一天晚上,彼特羅在一整天的耕種過后,覺得自己應該祈禱一下,就像他自己一直并不大看得上的家庭主婦那樣。
他被凄涼的心情籠罩,一眼望去,四周的環境也都十分凄涼:蒼茫的高原上的青草俯瞰著亂七八糟長著各種植物的山坡,黃連、刺柏、野薔薇……這些植物組成了萬頃碧波,到處翻滾著,撞在灰色和黑色的巖石上撞得粉碎。那些巖石容易在夜晚被人們誤認為是魔鬼。
整個景色就像是荒無人煙的大漠,只有原始的神靈和史前的隱士們在監管著這些景色。
彼特羅跪地祈禱,他在身上畫了十字。他感覺自己就像置身于一間沒有圍墻的大教堂,在天際燃燒著的繁星就像是幽靈們點起的蠟燭,刺柏散發出好聞的香味。
“主啊,我神圣的圣方濟各教堂啊,請讓我忘記那個女人吧!她天生高貴富有,她是不會嫁給我的,請你們幫助我把她從我的頭腦里除去吧。我對她的欲望會驅使我做出不該做的事情來!媽媽,我求您在天堂里也幫助我吧,幫助我遠離那些邪惡的念頭。阿門。”
可是,偏偏就在彼特羅做祈禱的時候,他又在想念著她。他欲火中燒,他希望她現在就在他的身邊,希望他可以緊緊地摟著她,就像這高山緊緊摟著山谷。
不錯,在他離開諾伊納家后,在他參拜過各方神靈和圣方濟各教堂,使它們成為他的同謀之后(努奧羅的家庭主婦、情人們和游手好閑的閑漢們都是這么干的),就這樣,他年輕的女主人的形象再也離不開他的腦海了。
因為離瑪麗亞很遠,彼特羅曾經十分本能地希望自己可以完全忘記她。但事與愿違的是,距離越遠,尤其是當彼特羅覺得孤寂的時候,瑪麗亞就更加占據了他的心,他對她的思念更加強烈了:她在她心里似乎是那么動人、更加充滿誘人的美麗。這時候,彼特羅已經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對瑪麗亞的情欲了,他的情欲就像是荒原上已經被火苗點燃的一棵小樹,越燒越旺。
日子一天天過去,彼特羅忙碌著:他燒荒,把黃連木拔掉,在上面播種耕耘,他一直就這么充滿重復性地勞作著。
在霧氣蒙蒙的黃昏,在慘淡的景色里,我們仍然看得到彼特羅耕作的身影:他行走在耕牛的后面。走到了犁溝的盡頭時,他就用趕牛棍打一下長有白斑的那頭牛的屁股,讓它轉彎繼續干活兒。下坡的時候,他走在那一條被犁過一遍的發黑的、冒著熱氣的、混合著發酵草味的泥土中間,緊拉著繩索,使牛不至于直接掉下去。到了山坡下面,他就轉回身來,重新爬上山坡去。他始終一言不發,手里緊緊握著那根趕牛棍。
這個年輕的幫傭身材高大,在紫色的晚霞映照下顯得那樣突出。風景憂郁遼闊,伸延到一望無盡的遠方……這些,都使得這個年輕勞動者的靜默顯得那樣突出。
情欲攪動了他的心,就像耕犁攪動了泥土一樣;和泥土一樣,彼特羅也不問這是為什么。
他時時感到絕望,但是他不再請求各方神靈和圣方濟各教堂了,他也不再尋求他母親在天之靈的幫助。他不再求他們幫他擺脫已經完全主宰了他自己的欲望了。
偶爾有幾個放牛的人、騎馬的農夫和幾個頭上頂著一筐干酪、手里提著兩只雛雞的洛洛維女人會從彼特羅耕作的荒地前走過,他們用窮人粗魯的方式相互打了招呼。這些粗野簡單的招呼使孤寂的環境變得活躍起來,緊接著,牛兒和馬兒都消失在刺柏里,女人們消失在山坡上大簇大簇的野生橄欖叢里,荒地周圍又恢復了原本的寂靜。
彼特羅在深秋勞作、夢想,秋季的天空總是像充滿了愁云慘霧的人:總是籠罩一切的灰紅色霧靄、總是遲來的黎明、總是在晚間彌漫的紫紅色霧氣、總是在惡劣天氣漂浮在天空上的厚重云朵……深灰色的荒草似乎因充滿了水汽而膨脹著,浸濕的巖石也顯得更加昏暗凄慘了。
差不多在一個月的時間里,彼特羅一直反復在這片荒地上勞作,同時也被欲望狠狠折磨著。
晚上該休息了,他就回到茅屋里,在臨時用樹枝搭成的鋪上躺下,蓋著瑪麗亞給他的那條口袋。在吃飯的時候他也會回到那里,煮一鍋土豆,或者是滴一滴食用油放一點鹽巴就那么烤面包就干酪吃。兩頭耕牛在山坡上吃草,“壞心眼”無事可做,不時打幾個噴嚏,沖著被風吹動的樹葉吠叫幾聲。
夜晚,由于一種奇特的效果,孤寂的氣氛反而讓人覺得很活躍一樣,或者說,至少不會像白天一樣沉悶不堪。
山谷里閃耀著幾堆其他農民點燃的篝火,羊群的鈴聲隱約傳來,在靜謐的夜晚,風兒吹來一陣陣人聲和犬吠聲。
于是,一個美麗的身影,一個使年輕的傭人魂牽夢繞的身影,照亮了他的夢,使他的夢變得歡快,正如砍下的刺柏燃起的篝火發出好聞的味道,照亮了低矮的茅屋,使它變得歡快一樣。
地已經全部犁過,播種好了。清冷的冬天到了,驅散了秋天的濃霧。
下過幾天的雨,但是更多的時候,天氣還是寒冷而干燥的。
西沉的太陽在努奧羅山上張開它巨大的寒冷的雙翼。彼特羅把種子撒在自己的周圍,風總是把這些種子吹散到各處,就像大地總是接受這些種子一樣。
彼特羅的思緒也像這些種子一樣散開,但是不同于這些種子的是,他的思緒總是散落在同一個地方。
幾天來,他的心情開始變得好一些了,他又開始和“壞心眼”說話了,而每當走到那塊他曾經跪地祈禱的巖石旁的時候,他總是莞爾一笑。
“勇敢一些!還有幾天活兒就都干完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去過圣誕節,和尼古拉大叔這個可愛的老頭兒一起喝酒唱歌兒!”彼特羅一邊驅趕著耕牛勞作著,一邊對耕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