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泰綺思:紙草篇(1)
- 泰綺思(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法國)法朗士
- 4793字
- 2018-03-13 11:21:11
泰綺思的爺娘雖不是奴隸,但是很貧窮的,非常信奉偶像教的。泰綺思童年的時候,她的父親在亞歷山大城月門附近,經營著一家酒店,店里的老主顧,便是那種水手們。她童年時的記憶,零零碎碎的還有若干,很鮮明地留在她的心里。她還記得看見她的父親坐在爐灶旁邊壁角里,腿架在腿上,身子很巨大,有點可怕的樣子,但是很鎮靜的,正像一個法老王,盲子們在十字街頭唱著哀歌來贊美法老王。她又記得看見她的母親,瘦弱憂愁的,常像一匹餓貓似的在屋中走個不停,嘴里喊出尖銳的口聲,眼中射出磷火樣的光芒。附近的人都說她的母親是個魔術師,到夜間,變作紅鳥,去會她的情人們。這是胡說,泰綺思很明白的,因為她屢屢暗中留心母親,卻全沒有看見母親去使什么魔術。但是母親的貪財卻是非常的,整個的夜間計數著白天的收入。父親是懶惰成性,母親又這樣貪婪,于是便讓她像家畜場里的畜生一般地長大來。她唱著稚氣的歌謠,講著種種自己還不懂得意味的齷齪的話來討酒醉的水手們的歡喜,同時她便很熟練地從他們的腰帶里,將一個個小錢偷出來。充塞著發酵了的醇酒的氣味、脂膏的氣味的店堂里,她輪流地去坐在一個個男人的膝上,她的面頰讓喝飽啤酒的嘴來親吻,讓粗硬的胡子來觸刺。等到她的小手里拿到了幾個小錢,她便掙扎脫了水手的手,奔到月門那邊去,那兒躲著一個老婦人,面前放著一張籃子賣蜜糕的,她就去買蜜糕吃。水手們在酒店里老是講著東風搖動海底海草的時候,他們遇著怎樣的危險,接著他們便玩弄骰子,咒罵著天神,要拿西麗西的最好的啤酒來喝。這種情景是天天一樣的。
每天晚上,這個睡著的女孩子常被酒徒們的喧嘩所鬧醒。在那擾動呼喚的聲音中間,牡蠣的貝殼在臺子上面飛舞起來,于是將人的額頭都打破。有時從那煙霧騰騰的洋燈光里,她還看見刀光閃起、鮮血橫流的情景呢。
她幼年的時代,全靠那個溫柔的阿美師才知道了人間的親愛。她最聽從阿美師的話。阿美師是她家里的一個黑奴,呂皮耶地方的人,面孔比他鄭重收拾著的鍋子還要黑,性質卻像睡眠的黑夜一般良善。他常常讓泰綺思坐在他的膝上,講故事給她聽。那種故事大抵講述貪婪的君王如何在地下造了無數的寶藏,待至寶藏造成就把工匠們殺死。又講述智巧的盜賊如何與那建筑金字塔的女王以及宮女們結婚。幼小的泰綺思愛好阿美師像一個父親,像一個母親,像一個保姆,又像一匹狗。她拉著黑奴的短褲,跟著走到放酒甏的酒窖里,走到家畜場桌。那家畜場中瘦弱的雌雞,喙呀,爪呀,羽毛呀統統兇狠狠地憤怒而逆立起來,比鶯鶯還要伶俐地飛奔著,躲避這個黑奴廚子的刀子。常常地,夜間,黑奴不去睡覺,坐在草藁上,為泰綺思做那小水車,做那手掌一般大的、用品式式俱全的小船。
因為被主人虐待,他的一只耳朵是被扯碎了的,身上滿布著傷痕。然而他的面龐總保持著一種快活和平的神情。在他周圍的人卻沒有一個想到他的靈魂如何會得到那樣安慰,他的心如何會得到那樣平靜的。他是和小孩子一樣的單純。
做著他粗笨的工作的時候,他用著悠長的口聲唱著贊美歌。那歌聲將感動與幻夢流送到泰綺思的靈魂里了。他的莊嚴而快活的口聲輕輕地唱道:“瑪利亞,請告訴我們,在你來的地方,你看見了什么呢?”
“我看見了喪帷與麻布,我又看見了天使坐在墳墓。”
“我看見了蘇生的基督的榮光。”
泰綺思便問他道:“爸爸,你為什么唱著天使坐在墳墓?”
他答道:“我的眼睛里的小小的光明呀,我歌唱著天使們,因為耶穌,我們的主,升到天上去了。”
阿美師是一個基督徒。他受過洗禮的。在信徒們中間,大家叫他旦華陀兒。他常常利用著剩給他睡眠的時間,偷偷地去參與信徒們的集會。
那個時候,基督教還受著非常的折磨。皇帝的一道命令,巨大的教堂便被搗毀,圣書便被焚燒,祭器和燭臺便被熔化。一切的榮譽都被剝奪,基督教徒只好等死。恐怖布滿在亞歷山大信徒們的頭上。監獄里堆滿了犧牲者。信徒們中間,大家都恐怖地講著不論在敘利亞,在阿拉伯,在美索泊泰米,在客拍獨史,總之凡是帝國權力所到的地方,總有鞭子、刑具、鐵蹄、十字架、猛獸來虐殺司教者和童貞女的事實。其時,汪督亞納已經以隱遁生活和看見幻景這兩件事聞名于世的了,他做了埃及的信徒們的領袖和預言者。像老鷹從荒涼的山巖的絕頂飛了下來一般,他飛到亞歷山大的城中,在各個教堂里趕來趕去,用著他信仰的火焰來助長全部信徒們的勇氣。異教徒雖然看不見他,他對于基督徒的集會卻總是出席的,他將自己奮起的德行與精力去吹入于各個信徒的心中。那時對于奴隸的迫害特別嚴厲。奴隸中間,有許多人因為被恐怖所克服,便又拋棄了他們的信仰。還有大多數的奴隸,逃到沙漠里去,就想在那兒生活,或者是去做隱士,或者是去做強盜。但是阿美師卻還是依照參與集會者的習慣,常常去與會,又去訪問被捕的同道,又去埋葬殉道的人,又很快活地去宣揚基督教義。偉大的汪督亞納知道黑奴這種真實的熱誠,所以在他回到沙漠里之前,將黑奴抱在懷中,給黑奴一個和平的接吻。
當泰綺思七歲的時候,阿美師才和她講到天主。
“良善的天主,”他說,“住在天上的。像一個法老王是住在宮殿中或者是住在庭園中樹木下的一樣。他是古人的古人,比這世界還要年紀大。他只存一個兒子,叫作耶穌。他用他整個的身心來愛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會把那奉待天主的貞女和天使都變得美麗。”
然而良善的天主對他兒子耶穌說:“你離開我的宮殿,離開我的海棗樹,離開我的活活的泉水。為了人類的幸福,到地上去。地上,你將如一個普通的小孩子一樣;你將在窮人中間過著貧窮的生活。痛苦便是你每天的面包。你將哭泣,哭泣到眼淚成為河流。那末疲乏的奴隸便將輕快地在你的淚河里沐浴。去吧,我的兒子”!
“耶穌聽從了良善的天主,降生到地上來,那降生的地方是猶太國的伯利恒。他和同伴們散步于開著秋牡丹的牧場上時,對同伴說道:‘餓肚皮的人有福氣,因為我將領他們到父親的飯桌邊去的!口渴的人有福氣,為他們將來能夠喝著天上的泉水!哭泣的人有福氣,因為我將用著比敘利亞女王們的面紗更柔軟的紗來揩拭他們的眼淚。’
“因此窮人都愛他,信仰他。但是富人卻恨他,恐怕他把窮人提高到富人的上面。那時正是克來洼派德和該撒在世上握霸權的時候。他們倆都怨恨耶穌;他們倆命令審判官和僧侶們把耶穌處死。敘利亞的王子服從埃及女王的命令,在一個高山上樹立一個十字架,他們把耶穌弄死在十字架上。有若干婦女將耶穌的身體洗了干凈,把他埋葬。但是耶穌把墳墓的頂掀開了,重新回到他父親天主的身邊去了。
“自從那時候起,凡是為了耶穌而死的人都升到天國。
“天主伸開臂膊,對他們說道:‘歡迎你們,你們都愛我的兒子的。你們去洗個澡然后回去吃飯。’
“在美妙的音樂聲中,他們去洗澡;當吃飯的時候,他們將看見印度舞女的跳舞,他們將聽見說話人講述永無了結的故事。良善的天主愛他們比愛他自己的眼光還深厚,因為他們都是他的客人。他們將分得他臥室里的被褥,他們將分得他庭園里的石榴。”
像上面那樣的說話,阿美師講了許多回,泰綺思于是也知道了真理,她感嘆說:“我很想吃到好天主庭園里的石榴呢。”
阿美師回答她道:“只有依耶穌之名而受著洗禮的人,才吃得到天國的果子。”
泰綺思于是要求受洗禮。黑奴看見她在耶穌之中已看出希望來了,便決心更加深刻地教導她一番,好使她受了洗禮去進教堂。他把她當作精神上的女兒,和她十分地親近。
泰綺思老是被她無理的爺娘趕開一邊的,在家里連一個睡覺的床都不給她。她常常睡在家畜棚的一隅,和畜生在一處。每夜,阿美師總偷偷地到那兒去看她。
他輕輕地走進她臥著的毯子邊,接著他屈了腿,蹲在地上,上半身是筆直的,完全一副黑種人遺傳下來的姿勢。他的身體,他的面孔,包裹著一張黑皮,在黑暗里一點也看不出來;只有他的兩雙大眼睛,雪白的,閃射著光芒,正如,天剛亮時,從門縫里射進來的光線。他用著悠揚的口聲講話,輕輕的鼻音,正如我們晚間在街上聽見的音樂,帶著一點憂傷的甜軟。有時,驢子的呼吸聲、牛的溫和的叫聲加在說福音的黑奴的口聲里,正像暗淡的心的一部合唱。他的言語,在那含著熱情與慈悲與希望的黑暗中,靜靜地流動。泰綺思的手握在阿美師的手里,聽著單調的聲浪,望著模糊的幻景,在那黑夜的調和、圣潔的秘密以及屋梁間漏下來的星光的包圍中間,她便平平靜靜微笑著睡去了。
阿美師這樣地教養泰綺思,到基督徒們欣喜地迎著逾越節的時候,已足足有一個年頭了。卻說在這光榮的一周間的節期里,某日的夜間,泰綺思早已睡熟在那家畜棚里的毯子上了,忽覺得被黑奴抱了起來,看見他的眼睛里閃著一種新的光芒。他身上全不像平日那般穿著襤褸的短褲,卻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袍。他把女孩子抱在袍子里,輕輕地說道:“來呀,我的靈魂!來呀,我的服睛!來呀,我的小心肝!來穿著洗禮之晨的衣衫。”
他緊緊地將女孩子抱在他的胸口。驚奇著的泰綺思,頭露出在袍子外面,兩手抱著她的朋友的頭頸,由她的朋友抱著在黑夜里奔跑。他們從黑暗的小路里走;他們穿過了猶太人的區域;他們沿著那斑鳩叫出凄聲來的墓地行走,他們走到十字街頭,在一個十字架下經過。那十字架上還掛著行刑者的尸體,一群烏鴉正軋軋地運用著嘴巴在啄取尸臂上的肉。泰綺思將頭縮到黑奴的胸前。她再不敢觀看路上其余的東西了。突然間,她像覺得走到地下去了。她睜開眼睛來時,她看見已在一個狹小的墓穴里了,火炬照耀之中,描在墻上的巨大的直立的人像仿佛都活了。看見那兒是許多男子像,立在小羊、鴿子、和葡萄藤中間,身上穿著長衣,手里拿著棕櫚樹枝。
在這許多畫像中間,泰綺思認識一個那察蘭史的耶穌像,腳下是書著秋牡丹花的。那房間的中央,水滿到邊上的一個石槽的旁邊,站著一位老人家,頭戴司教的帽子,身穿紅色繡金的助祭服。瘦削的面孔掛著長長的胡須。衣服雖穿得華貴,他仍有一種謙虛溫和的神情,這是西蘭納地方教堂里的司教維望帝司。自從教堂受了壓迫,他被驅逐出外以來,他便學了織工的蠟業,用山羊毛來織粗衣裳,以維持他的生活。此刻,他的兩旁站著兩個貧窮的孩子。他的身邊有一個老年的女黑奴,手里拿著一件展開著的小小的白衣裳。阿美師將泰綺思放下來,立在地上。他便去跪在司教的面前,說道:“我的神父,這是我的小靈魂,是我靈魂的女兒。我領她到你面前來,照你的約束,如果你心里歡喜,請賜給她生命的洗禮。”
司教聽了這幾句話,便伸開他的臂膊來,看見他的兩只手上全是傷痕。原來基督教受著壓迫的時候,因為他公然宣言他的信仰,他的指爪都被剝去了。泰綺思看見有點害怕,便逃到阿美師的臂懷里。神父便用著溫柔的言語來安慰她道:
“可愛的小女孩,不要驚怕。此地有你靈魂的父親,阿美師,信仰天主的真正活著的人都叫他旦華陀兒的。你還有個溫良的母親,她是慈悲為懷的,她已親手替你做了一件白衣裳。”
他身體轉向著女黑奴,仍對泰綺思說道:
“你這母親名叫倪低達。她在世上雖則是個奴隸,但是耶穌卻在天上把她列入于他的妻子的中間的。”
接著他問那要信仰基督的女孩子道:
“泰綺思,你相信全能之神的上帝嗎?你相信上帝的唯一兒子為了解救我們而死的嗎?你相信使徒所教訓的一切嗎?”
手握著手的男女兩黑奴一齊答道:“是的。”
照著司教的命令,倪低達跪了下來,將泰綺思的衣服完全脫去了。女孩子赤身裸體著,頭頸里掛著一個護符。司教便把女孩子在洗禮槽里浸了三浸。兩個窮孩子呈上那圣油和食鹽來。維望帝司便拿圣油在女孩子身上一涂,取了一粒鹽放在她的嘴唇里。做過了這許多試練以后,得到永生的這個女孩子的身體已拭抹干凈了,黑奴倪低達便將她手制造的白衣裳穿上去。
司教給每人一個和愛的接吻,洗禮的儀式告終了,他便脫去了司祭服。
他們一齊走出地下的圣堂時,阿美師說道:“今天我們將一個靈魂送給良善的天主,我們應該快活快活,維望帝司神父,我們到你的住家去吧,我們去快樂到天亮吧。”
司教答道:“旦華陀兒,你說得不差。”
他便領著這一小隊的人到附近他的家里去。他的家只是一間房間,二架紡織機,一張粗俗的臺子,一張用舊的毯子。他們走進房里去時,阿美師叫道:“倪低達,你去拿鍋子和油瓶來,我們來燒一次好夜飯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