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流:最優體驗心理學
- (美)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
- 13768字
- 2019-01-03 17:22:00
序一 自造內心秩序之途
鄭也夫
(北大社會學系教授)
幸福源自內心的秩序
下面介紹的這本書,出版于1990年。臺灣1993年有了張定綺先生的譯本,中信出版社2009年購買并出版了這個版本。我2000年時讀到臺灣的譯本,當即驚為“奇書”,在我講授“消費社會學”與“幸福導論”課程時推薦給了同學們。他們拿走我的復制本去復印,讀后爭著匯報他們的喜悅。
本書作者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1934年生于當時的南斯拉夫,今天的克羅地亞。我早已是他精神上的密友,故下文不見外地稱他米哈里。米哈里1965年獲得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1969年至2000年在芝大任教。小他8歲的塞利格曼,晚于本書一年,即1991年出版了《學習樂觀》(Learned Optimism)。二人志趣相投,2000年聯手發表《積極心理學導論》一文。這標志著積極心理學的問世。
米哈里這本書中有三個核心詞:一是幸福;二是最優體驗,他稱之為心流;三是精神熵。我們就從這三個核心詞說起。
幸福是今天通吃世俗與學界的熱門話題,而米哈里和塞利格曼無疑是當代幸福研究的先驅。
米哈里從探討幸福為什么難以得到開端。他說:“幸福如此難能可貴,主要是因為宇宙初創之時,就沒有以人類的安逸舒適為念。它廣袤無邊,充斥著威脅人類生存的空洞與寒漠,它更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地方。”
對幸福的這種認識被后來的生物學家展開,指向動物與人類的身體機制。他們說:大馬哈魚溯江而上,產卵后便死去;自然選擇篩選出的這種機制為了繁衍連母體的生命都要犧牲,快樂在其中怎么能算得上重要的追求呢?他們又說:人類性交為何這么短促?完成配種就夠了,沉溺其中極可能成為天敵的點心。
米哈里認為,他所看重的學術風格兼有基礎研究和實踐應用的貢獻。他認為能為幸福研究做出重大貢獻的是三個學科: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而非當下的一些顯學。作為心理學家,生物學與社會學是他的第二只、第三只眼睛。
在論述人類幸福難以追求時,他獨具慧眼地比較了人類與動物的差異。他說:“動物的技巧總是能配合實際的需要,因為它們的心靈只容納環境中確實存在的,并與它們切身相關、靠直覺判斷的資訊。饑餓的獅子只注意能幫助它獵到羚羊的資訊,吃飽的獅子注意力則完全集中在溫暖的陽光上……動物中除了人以外,都不會自作自受,它們的進化程度還不足以感受沮喪和絕望,只要沒有外來的沖突干擾,它們就能保持和諧,體驗到人類稱為心流的那種圓滿。”人類與動物的最大差別在于神經系統過于發達。感知和攝取更多的信息,無疑有利于人類生存。對外部情況不感知,當然更危險,但感知更多往往也更苦惱。常言說:無知無畏。反之,多知多畏,多知多憂。于是焦慮增長。剛巧一切平安的時候呢?神經系統過于發達的人類偏偏又會感到枯燥無聊。進化為什么導致人類這種極難伺候的身心配置?剛才說過了,自然選擇出的生理機制只是服務于人類生存繁衍,沒有增加幸福快樂的考慮。
人類成員中最不堪大量信息闖入的是精神分裂癥患者。米哈里說:“精神分裂癥患者會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所有不相干的刺激,接收所有資訊。而很悲慘的是,他們并沒有控制任何事物進出意識的能力。”有些病人把這種現象描述得很生動:“事情太快地涌進來,我失去控制,終于迷失了。”我認為,人類成員們看似不同的性格其實是連續譜,而不是割裂為正常人與病人兩大類別。病態常常以其凸顯的特征,幫助我們認識常態。多數人未因信息過多而致殘,但未嘗不是信息過多的困擾者。在如何面對外部的悲觀信息上,米哈里與塞利格曼給出了兩種解答。塞利格曼的看法是,不同的解釋方式決定了不同的生命狀態。我們繼承了祖先悲觀與審慎的解釋方式,在遠古殘酷的生存競爭中需要如此,但現在的生活已經遠離零和博弈,沒有那么殘酷,因此“解釋”可以向樂觀的方向調整。輕度悲觀使我們在做事前三思而后行,但大部分時間樂觀更好。米哈里的方法是,面對太多的,包括負面的信息,你必須找到一項能長久地凝聚自己注意力的活動。這樣你面對眾多信息時便有了輕重之別,乃至屏蔽若干信息。二位的共同性是強調個體的主觀能動性。
金錢是否能讓人幸福呢?米哈里做了斷然的否定。今天越來越多的學者認同這個看法,但其中一部分人立即將幸福置換到昨天金錢占據的位置上,他們認為幸福才是人生理當直奔的主題。米哈里與筆者對此大不以為然。米哈里引用了筆者也曾引用過的弗蘭克的話:“事實上,幸福感通常根本不是作為目標而浮現于人們的追求面前,而只不過表現為目標既達的某種附帶現象。然而在神經官能癥患者那里,這種原初的追求似乎都被扭曲為對幸福的一種直接性追求,扭曲為快樂意志……快樂成了注意力的唯一內容和對象。然而,神經官能癥患者在多大程度上糾纏于快樂之中,他便在多大程度上讓快樂的根據從眼皮底下跑掉,而快樂‘效應’也不會再出現。”米哈里在本書中的全部研討都是在證明幸福不是人生主題,而是附帶現象。幸福是你全身心地投入一樁事物,達到忘我的程度,并由此獲得內心秩序和安寧時的狀態。
在人們認識幸福的誤區中,比金錢更本質的是感官享樂。米哈里一言蔽之:“享樂的片刻轉瞬即逝。”“尋求快樂是基因為物種延續而設的一種即時反射,其目的非關個人利益。進食的快樂是為確保身體得到充足營養,性愛的快樂則是鼓勵生殖的手段,它們實用的價值凌駕于一切之上……但實際上,他的性趣只不過是肉眼看不見的基因的一招布局,完全在操縱之中……如果無法抗拒食物或酒精的誘惑,或無時無刻不欲念纏身的人,就無法自由控制內在的心靈。”“跟隨基因的反應,享受自然的樂趣,并沒有什么不好,但我們應該認清事實真相。”
人類有一個超大的意識系統。意識系統需要秩序,其無序時人們會焦慮、煩躁。生理欲望需要滿足。但無論欲望滿足上欠缺、適當還是過度,都與意識系統中的秩序較少關聯。而“好的生存狀態”,英文直譯為well being,就是幸福的意思,“好的生存狀態”要兼括生理滿足與精神系統中的秩序。后者如何獲得,是米哈里寫作本書的目的所在。米哈里不是從尋常視角去討論內心的秩序,而是從大自然的秩序之起點開講,即熵與反熵。
負熵與精神熵
大自然中的大多數運動包含能量轉換,所以熱力學的兩個定律是最基礎的理論。第一定律是能量守恒,即發生的只是轉移,總能量不增不減。若一個中間被隔開的容器中,一邊裝有熱水,另一邊裝有涼水,發生的只能是熱水的溫度下降,涼水的溫度上升,不可能相反。這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所關注的。其主要內容有三:第一,涼的物體不可能向熱的物體傳遞熱量;第二,能量轉化中必有損耗;第三,在自發過程中,濃度趨于擴散,結構趨于消失,有序趨于無序。無序的量度被稱作“熵”。一切自發的物理過程,都是熵增加的過程。
生命現象是個奇跡。它將太陽能轉化成生物能,并從無序中發展出有序。薛定諤以物理學家的眼光看到了大自然中的這個反例,稱之為“負熵”。負熵就是從無序走向有序的趨勢。
米哈里借鑒上述思想提出了“精神熵”。他認為,資訊對人們意識中的目標和結構的威脅,將導致內心失去秩序,就是精神熵。米哈里說“精神熵是常態”,好可怕呀。在他看來精神熵的反面就是最優體驗,他稱之為“心流”。
我稱這本書為奇書,因為它內容新奇,還因為它很難歸類,既有科學的成分,似乎也有哲學乃至形而上學的味道,可能是因為作者討論了一些本質的、科學還難于進入的問題。但是本書中的奇思妙論,不是基于玄想,而是調查。
作者和他的小組訪問了職業、學歷各異的男女老少。讓每個對象佩戴一個電子呼叫器,為期一周。呼叫器每天不定時呼叫8次。呼叫器一響,受測者就要按照滿意度的等級,記錄當下自己的感覺,并記錄當下從事的活動。這些分析記錄超過十萬份。故最優體驗發生于何種活動中,是大規模調查的結果。甚至“心流”一詞也非作者自創,而是多數被調查者描述他們的最優體驗時所用的詞匯:“一股洪流帶領著我”。
米哈里這樣概括心流的成因和特征。第一,注意力。他說:體驗過心流的人都知道,那份深沉的快樂是嚴格的自律、集中注意力換來的。第二,有一個他愿意為之付出的目標。那目標是什么不要緊,只要那目標將他的注意力集中于此。第三,有即時的回饋。第四,因全神貫注于此,日常惱人的瑣事被忘卻和屏蔽。第五,達到了忘我的狀態。
他舉出一些典型的角色及其行為,諸如攀巖選手、外科醫生、詩人、劇作家,來說明心流。
一位攀巖選手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越來越完美的自我控制,產生一種痛快的感覺。你不斷逼身體發揮所有的極限,直到全身隱隱作痛;然后你會滿懷敬畏地回顧自我,回顧你所做的一切,那種佩服的感覺簡直無法形容。它帶給你一種狂喜,一種自我滿足。只要在這種戰役中戰勝過自己,人生其他戰場的挑戰,也就變得容易多了。”
外科醫療的性質決定了它是最能集中注意力的。很多外科醫生表示給多少錢也不干醫院其他科的工作。他們認為:內科治療常常看不清目標。神經科的目標更模糊,常常十年才能治好一個病人。除了目標清晰,外科的診斷與手術中會不斷得到回饋,以評估進展。明確已獲得的進展,與全神貫注地繼續工作密切關聯。
米哈里說:“近年來有很多人指出,詩人與劇作家往往是一群嚴重沮喪或情緒失調的人,或許他們投身寫作這一行,就是因為他們的意識受精神熵干擾的程度遠超一般人;寫作是在情緒紊亂中塑造秩序的一種治療法。作家體驗心流的唯一方法,很可能就是創造一個可以全心投入的文字世界,把現實的煩惱從心靈中抹去。”喜歡科學的王小波一定知道熵,不知道他讀過本書沒有。但他說過,他的寫作是“反熵”行為,這一點倒是與米哈里的看法如出一轍。
全神貫注某項活動,精神消耗一定更大,好在當事者心甘情愿——這似乎是常識。但米哈里告訴我們:不對。有實驗證明全神貫注減輕了腦力負擔。“最合理的解釋似乎是:心流較強的那組人能關閉其他資訊的管道,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接收閃光的刺激上。這使我們聯想到,在各種情況下都能找到樂趣的人,有能力對外來刺激進行篩選,只注意與這一刻有關的事物。雖然一般認為,注意力集中時會增加處理資訊的負擔,但對于懂得如何控制意識的人而言,集中注意力反而更輕松,因為他們可以把其他不相關的資訊都拋在一旁。他們的注意力同時極具彈性,與精神分裂癥患者完全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所有刺激恰成強烈對比。這種現象稱為‘自得其樂的性格’,或許能提供神經學上的解釋。”
我當下能想到的三個案例,似乎可以旁證這個判斷。
第一個案例是愛因斯坦,他說:進入科學殿堂的有幾種人。第一種人智力超群,來這里為了出人頭地。第二種人做科學研究是享受。但是科學的殿堂之所以存在不是因為他們,而是因為第三種人,后者走進科學是出于對世俗生活的厭倦。
第二個案例是陳景潤,他暴得大名后,榮任全國政協委員,少不了出席兩會。陳委員常常逃會,且避開室友,躲到廁所中思考他的數學。
我猜想二位的行徑中,可能既有熱愛科學的成分,也有避開煩惱的常人心理。他們沉浸于科學,也經歷過世俗,知道專心科學更省心,回到世俗費神。
第三個案例是我本人。我的經驗是,在寫一篇較大作品的時候,通常是幾個月,身體總是很好。相反,不做大活的時候,身體常有這樣那樣的不自在。
這個實驗太關鍵了,即使進一步實驗的結果不是一邊倒。
專注是心流的關鍵。于是問題來了:中國的高中生在應試的壓力下不是也很專注嗎,他們體會到心流了嗎?我的判斷是否定的。愛因斯坦就抱怨他的一次應試經歷,他說過后很長時間都不能復原。為什么如此?第一,那活動不是他心向往之,而是被迫的。第二,反復無數次的復習中,沒有任何新的刺激,完全是乏味的重復。故高考結束之日,就是全體考生背叛這一活動之時。上述造成心流的活動,比如攀巖、寫詩、思考哥德巴赫猜想,哪能如此。一句話,能造就心流的活動,大多還需要當事者自覺自愿,樂在其中。米哈里的著作中沒有對“考生的專注”多花筆墨,可能是因為在他的國家中,這種災病不成氣候。
可以造就心流的活動中必有挑戰,且挑戰應該是動態的,即當挑戰與你的技能匹配時,有了心流。當挑戰的目標大大高過你的技能時,將產生焦慮,此時應降低挑戰目標。當你的技能高過設定的目標,繼續持續這種活動將產生厭倦,便要提升目標,以求挑戰和心流的持續。正是在技巧提高、目標上調的過程中,當事者感受到了成長的樂趣。此為幸福之真諦。
自尋目標的時代
集中注意力是造就心流的關鍵。而凝聚注意力需要一個目標。目標從何而來呢?
在傳統社會中,為百姓們提供人生目標的是社會權威:國王、主教、政府。他們提供的目標有:宗教、道德、階級習俗、愛國主義。最后到來的一個目標提供者是商人,他們宣揚的是消費。這些目標漸漸失效,不再吸引眾生。
原因之一是,這些目標設置的動機或者是維護社會秩序,或者是鼓吹者自身的利益。社會秩序的考慮在古代是成立的,沒了社會秩序大家都要遭殃。但現代社會秩序的基礎已經改變,不是同仇敵愾,而是越來越大范圍的分工合作,是以市場競爭為主要渠道的上下流動。商人們宣揚購買,但購物不包含復雜的身心投入,不造就內心的秩序,更不會帶來成長的樂趣。購物從根本上說有利于商人,而非顧客。自上而下的其他幾種目標,其實異曲同工,都是更有利于宣講者或統治階層。
原因之二是,人類成員們的興趣、潛能大不相同。單一的目標,即使很好,也只能吸引一個群體中十分之一的人去追求。能吸引群體中大多數成員的,必是多個目標。提供目標的人,必有其主觀偏好和私利,長官的意志當然是這樣,即使是父母也很難豁免。因此目標要自己去尋找。
我們一不留神說到父母了。為對得起有適齡子女的父母,有必要多說幾句。積極的、能為自己建立興趣的性格,有先天的成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但是也與早期成長關系密切。這就涉及孩子成長的家庭環境。米哈里認為:好的家庭環境就是不替孩子設立目標;家長當然不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家長設定的不可以做的界線要清晰,界線之內的空間是孩子的,即給他留下較大的自選空間;并且家長對孩子當下的興趣、所做的事情和感受要留心和重視。用米哈里的話說:這樣“孩子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不必老是為規制與控制權而爭吵;父母對他們未來成就的期望也不會像一片陰影,永遠籠罩在他們頭上;同時不受混亂家庭分散注意力的因素所干擾,可以自由發展有助于擴充自我的興趣與活動。在秩序不佳的家庭里,孩子的大部分能量都浪費在層出不窮的談判與爭執,以及不讓脆弱的自我被別人的目標所吞噬的自我保護上”。
人生目標的獲得不能抄襲,沒有捷徑。米哈里說:獲得最優體驗的手段,“不能濃縮成一個秘訣,也不能背誦下來重復使用……每個人必須自行從不斷的嘗試與錯誤中學習”。
米哈里問讀者:什么是自得其樂?他自己的回答是:“就是‘擁有自足目標的自我’,大多數人的目標都受生理需要或社會傳統的制約,亦即來自外界。自得其樂的人,主要目標都從意識評估過的體驗中涌現,并以自我為依據。”
外界向你提供目標時,往往以某種獎勵吸引你追隨它。世上大多數獎勵的動機是控制你。不做外部目標的奴隸,就要拒絕它們的獎勵。拒絕外部獎勵的最有效的方法是建立“內獎”,即選定你的目標,在追隨目標的努力中,獲得內心的秩序和成長的樂趣,這就是內獎,就是自我獎勵。
在討論心流與目標時,米哈里還提出了“自成目標”的概念,即目標是做你喜歡做的事情,而非做這件事情的報酬,盡管有時也存在報酬,有時也有社會效益。也就是為藝術而藝術,為科學而科學,為你喜歡的勞作而勞作。米哈里說:“開始時靠目標證明努力的必要,到后來卻變成靠努力證明目標的重要性。”“登上山頂之所以重要,只因它證明了我們爬過山,爬山的過程才是真正的目標。”
以上說的是在設置人生目標上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接下來說生活中的群己關系。
靈長目動物中有選擇以群體為生存單位的物種,也有選擇以小家庭為生存單位的物種。同為群體生存的黑猩猩、大猩猩與人類曾經是一個物種,在200萬年前分手。也就是說,人類群體生存的歷史遠遠長于200萬年。這經歷結結實實地確定了我們的群體性。我們最大的痛苦常常不是來自大自然,而是來自伙伴,甚至親人,所以哲學家說“他人是地獄”。如果每個普通人可以徹底離開他人,這句話就不會從哲人口中說出。并且,其實你的很多快樂,甚至最大的快樂,也是來自與他人的交往。乃至,如何和他人交往,成為你的內心秩序的組成部分。
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一大差別是:社會成員們巨大的流動性。于是你的合作伙伴和親密朋友,都不再是生來注定,不再限于鄉親,而是可以自己選擇。擇友是從少年時代開始就要學習的一門至關重要的技能。當然在這之前,首先要力爭學會并長久保持親屬間的和睦。再說下去就是老生常談了。就此打住,我們轉向去討論與群體生活對峙的“獨處”。
米哈里在此處妙語連珠。他說:“學習運用獨處的時間在童年時期就很重要。十來歲的孩子若不能忍受孤單,成年后就沒有資格擔負需要鄭重其事準備的工作……如果一個人不能在獨處時控制注意力,就不可避免地要求助于比較簡單的外在手段:諸如藥物、娛樂、刺激等任何能麻痹心靈或轉移注意力的東西……英國哲學家培根引用一句俗語說:‘喜歡獨居的人,不是野獸就是神。’倒不一定是神,但一個人若能從獨處中找到樂趣,必須有一套自己的心靈程序,不需要靠文明生活的支持——亦即不需要借助他人、工作、電視、劇場規劃他的注意力,就能達到心流狀態。”
一方面,獨處是建立自己的內心系統的必要經歷。另一方面,有了自己內心的系統,更能夠適應因偶然原因陷入的孤獨的處境中。葛蘭西、索爾仁尼琴、曼德拉等人的經歷就是證明。米哈里說:“一個能記住故事、詩詞歌賦、球賽統計數字、化學方程式、數學運算、歷史日期、《圣經》章節、名人格言的人,比不懂得培養這種能力的人占了更大的便宜。前者的意識不受環境產生的秩序限制,他總有辦法自娛,從自己的心靈內涵中尋求意義。盡管別人都需要外來刺激——電視、閱讀、談話或藥物——才能保持心靈不陷于混沌,但記憶中儲存足夠資訊的人卻是獨立自足的。”
適當的獨處有利于形成“自我”。我一直有一個感覺,國人的“自我”弱于其他民族。表情反映性格。國人的典型表情是嬉皮笑臉,相比而言異族人要嚴肅得多。我特別喜歡非洲木雕中的一臉肅穆。何以有如此差異?我的分析是,中國人“社會性”太強,打壓了“自我”,使我們每每逢迎他人。缺少獨處就缺少自我,而無個性的人組成的社會是缺少美感的。
心流與庖丁解牛
時下中國學者從事的很多社會調查,其結果和調查前的判斷如出一轍。此種調查屬于無聊的勾當。好的調查一定是調查前對結果毫無把握,有時調查后還發現了令人驚訝的事實。
米哈里的調查就是好的調查。其一,該調查發現,心流的體驗,工作時(54%)大大高于休閑時(18%)。其二,面對“我現在是否寧可做別的事情”這一問題時,回答“是”,即愿意停止現在正做的事情的回答者中,工作的人大大高于休閑的人,即使工作者正處于心流的狀態。這真是個值得思考的悖論。米哈里的解釋是:很多人屈從于主流文化,認為工作是強制的,不去理性地比較自己工作與休閑的狀態。對此我不完全同意。
調查中更多的心流出現在工作中,而不是休閑中。這符合米哈里的一貫認識。他引用弗洛伊德的話:“快樂的秘訣在于工作與愛”。
他在書中動情而生動地講述了東西方兩個勞動者工作中的心流體驗。
“里柯·麥德林在一條裝配線上工作。他每完成一個單元,規定的時間是43秒,每個工作日約需重復600次。大多數人很快就對這樣的工作感到厭倦,但里柯做同樣的工作已經5年多了,還是覺得很愉快,因為他對待工作的態度跟一名奧運選手差不多……訓練自己創造裝配線上的新紀錄……經過5年的努力,他最好的成績是28秒就裝配完一個單元……最高速度工作時會產生一種快感,里柯說:‘這比什么都好,比看電視有意思多了。’里柯知道,他很快就會達到不能在同樣工作上求進步的極限,所以他每周固定抽兩個晚上去進修電子學的課程。拿到文憑后,他打算找一份更復雜的工作。我相信他會用同樣的熱忱,努力做好任何一份工作。”
這個案例中工作的挑戰能造就心流是足夠生動的。我倒想做一點筆走偏鋒的評論。我常對學生們說,你們要選擇一份與你自己智商相匹配的工作。不要干了十年后發現你已經窮盡了這份工作中的全部奧秘,索然無味了。中年后能否找到和重新學做一份挑戰性的工作是存疑的。借棋弈做比喻,智商高的不要選擇跳棋,要選擇圍棋,它能長久地吸引你。
令中國讀者驚異的是,米哈里的第二個案例是《莊子·庖丁解牛》。這很讓我感動,因為我一向認為這是中國文字中最美的一篇。庖丁無疑在勞作中進入心流的狀態,從莊子全過程的描寫可以清楚地看到。米哈里卻有更多的期待。庖丁回答文惠君:“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米哈里引用的英文翻譯是:“Perception and understanding have come to a stop and spirit moves where it wants”。筆者以為,“以神遇”的意思是“以直覺應對”,譯為“spirit moves”不妥。這個翻譯誤導了米哈里。遇—moves—flow,中英文字轉化后的對比,令米哈里癡迷東方的“遇”與西方的“流”可以“融會貫通”。瑕不掩瑜,庖丁解牛確乎符合心流。但《庖丁解牛》沒有說出米哈里的理論。
為什么對工作的不滿成為社會主流輿論的組成部分,且出現上述調查中的悖論?我試做這樣的解釋。
正如米哈里所說:“工作可以殘酷而無聊,但也可能充滿樂趣和刺激。”最好的體驗和最壞的體驗都在工作中,而非休閑中。工作中好的體驗與個人性格密切關聯,故常常存留和藏匿在私人的內心,當事人未必有廣而告之的愿望。而工作中的緊張、單調、勞累過度和低收入,則因勞工的利益訴求和他們偉大代言人振聾發聵的言論而進入公共領域,傳染眾生。工作雖然有內在的挑戰和造成心流的可能性,但工作對雇主與管理者之外的員工還有其他的重要維度,最大的兩項是自由度和收入。感覺收入上不公正會抱怨。一個可以從工作中獲得心流體驗的工人,工作效率多半不低,而如果其收入沒有相應提升,則其抱怨的可能性多半高于效率較低、無心流體驗的工人。所以上述悖論的解釋空間甚大。“現在我寧可做別的事情”,未必是要從有心流體驗的當下工作轉移到無心流體驗的休閑,有可能是從有心流體驗但工資低的工作,換到有心流體驗且工資較高的崗位上。缺乏自由度,正是青年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的“異化”。這批評雄辯且經久不衰。
米哈里從心流的角度觸及這一問題,他的思路是改良的。他說:“通過工作提升生活品質,需要兩項輔助策略。一方面要重新設計工作,使它盡可能接近心流活動——諸如打獵、家庭式紡織、外科手術等。另一方面,還得培養像莎拉菲娜、柯拉瑪、庖丁那樣自得其樂的性格,加強技巧,選擇可行的目標。這兩項策略若單獨使用,都不可能使工作樂趣增加太多,但兩者雙管齊下,卻能產生意想不到的最優體驗。”“但目前的狀況卻是,那些有能力改變特定工作性質的人,并不重視工作能否帶來樂趣。管理者的首要考慮是生產力,工會領袖滿腦子也都是安全、保險與工資。短期看來,這些前提跟產生心流的條件可能有沖突。這實在很可惜,因為如果工人真正喜愛他們的工作,不但自己受益,他們的效率也會提高,屆時所有其他目標都能水到渠成。”
米哈里改革的建議不易實現。連工會領袖都不致力于此,說明勞資雙方其實共享資本主義價值觀:貨幣收益。
但是隨著時代的進展,突破口有望呈現。那就是伴隨機器人的大規模問世,人們的工作時間將越來越少,閑暇將越來越多。這樣,缺乏自由、自主的問題將緩解。工人雖然未能在工作中獲得更多的自由和自主,但其整體生存中自由和自主的時間大幅度增加。而米哈里的問題也將轉化,獲得更多心流的主戰場,將從工作轉向休閑。
凱恩斯在1920年就發出了偉大的預言:經濟問題將在百年內終結。“人類自從出現以來,第一次遇到了他真正的、永恒的問題——當從緊迫的經濟束縛中解放出來以后,應該怎樣來利用他的自由?科學和復利的力量將為他贏得閑暇,而他又該如何來消磨這段光陰,生活得更明智而愜意呢?”
好在歷史上的貴族階層已經做出了嘗試,積累了經驗。貴族階層脫離了生產,率先面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挑戰。一部分貴族陷入物欲不能自拔,另一部分選擇體育、音樂、詩詞歌賦的藝術化生活方式。中西方在此高度一致。
一方面,米哈里認為工作而非休閑,可以造就更多的心流。但另一方面,他討論心流的生動案例中,休閑中的活動不在少數,比如他不斷說到的攀巖、舞蹈、下棋。這些狹義的游戲,正是我們下面討論的內容。
機器人驅趕我們去游戲
工作可以產生心流,游戲也可以產生心流。游戲與心流的關系更好理解。這不僅因為游戲的特征——下棋、打球、唱歌顯然是有趣的,還因為人類創造出游戲,目的就是調整心情,變低迷為亢奮,變渙散為專注。孔子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我認為游戲王國中的第一重鎮是體育。米哈里沒這么說,但其在書中專門討論游戲的第五章,是從體育開始的。體育具備造就心流的最佳條件:明確的目標,即時的回饋,易學難精帶來的上不封頂的挑戰性。體育的最大功能是幫助人控制自己:既學習控制自己的身體——這很好理解,體操、田徑、游泳、球類,都要在控制身體上下大功夫,又要學習控制自己的精神,控制自己的注意力。愛看網球的人都知道納達爾,他的身體條件其實并不突出,爆發力不好是其致命的弱項,而爆發力幾乎是一切競技體育項目不可缺乏的。那他靠什么制勝?靠專注。他可以在四五個小時內一直集中精力。俗話說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對手領先納達爾時會很自然地放松一小會兒,不想一下就被逆轉了。在專注上你比不過他,你做不到專注每一個回合,結果滿盤皆輸。
瑜伽的精髓也在于控制自己,從身體到精神。“第五實修是進入正式瑜伽修行門戶的預備動作,稱作‘制感’。它主要是學習從外界事物上撤回注意力,控制感覺的出入——能夠只看、聽和感知準許進入知覺的東西。在這個階段,我們已經可以看出,瑜伽的目標與本書所描述的心流活動多么接近——控制內心所發生的一切。”
球類運動常常更吸引人,因為比分此起彼伏,那是即時的、高度刺激的回饋。相比之下,游泳似乎顯得沉悶,如果每天一次能不枯燥嗎?這其實和有些工作相似,必須在過程中為自己設定新的挑戰及目標,在迎接挑戰中獲得成長的樂趣。我本人差不多一天游一次泳。我排遣枯燥、保持興趣的方法是學習、完善和創造多種泳姿。我會十種游泳姿勢:光是仰泳就會反自由泳式、反蛙泳式、反蝶泳式。我游海豚泳雙手并攏只用兩腿,那才真正像海豚。學習樂器也一樣。不持續練習不會提高,持續下去主要不是靠耐心,而是靠不斷發現技巧上的微妙差異,靠持續存在的關注點。
在中西方古代貴族那里,音樂和體育是并重的。孔子說:立于禮,成于樂。近代西方哲人席勒說:美育先于道德,沒有美育的道德是強制性說教。這是對孔子“立于禮,成于樂”的最好注解。美育可以讓一個人在其精神世界中愉快地領受一種秩序。有了這第一個秩序,才好順利地接受第二個秩序,即道德倫理的秩序。非如此道德就是強制。而音樂是精神世界中最神秘和美妙的秩序。米哈里說:“柏拉圖就是因為警覺到這種關系的存在,所以才強調教育兒童首先就該教他們音樂;學習把精神專注于優美的節奏與和諧之中,意識的秩序才得以建立。我們的文化似乎越來越不重視兒童的音樂技能,學校預算每有刪減,最先遭殃的就是音樂課程,還有美術和體育。這三種對于改善生活品質極為重要的技能,在當前的教育環境中竟被視為多余,著實令人扼腕。”他還說:“雖然學習樂器從小開始最好,但永遠不會嫌太晚。有些音樂老師的專長是教導已成年,甚或上了年紀的學生,很多成功的企業家甚至年逾五十才決定學鋼琴。嘗試與別人合作發揮自己的技巧,最愉快的經驗莫過于參加合唱團或加入業余演奏團。”他還提倡學習作曲,他說電腦中先進的軟件使作曲變得更簡易,普通人也可以嘗試。
游戲如此有趣,2000多年前先哲就告誡人們無聊了去下棋。那么為什么當代人的休閑生活甚至不如工作時有更多的最優體驗呢?
有兩大原因。其一,大把大把的閑暇的來臨,是當代的事情,此前是六天工作日,每天八小時以上的工時。這種強度之下,休閑主要用于放松和休息。其二,游戲是需要學習的。沒有青少年時代五年以上的時光沉浸在籃球、乒乓球、提琴上面,就很難終身保持這習慣,在閑暇無聊時信手拈來。
相反,沒有這些游戲的儲備,當代人遇到閑暇無聊,便饑不擇食地打開電視,奔向商廈或網上購物。這種應對無聊的策略一旦建立,就很難改變。如果處在狂飆的年齡,還可能選擇毒品和暴力。因其不需要學習,是沒有復雜游戲儲備的無聊者們的便餐。
閑暇必須與游戲結合,復雜的游戲必須經過學習,所以學習游戲就是學習如何應對更多的閑暇。
一個人愿意投身哪一種游戲,是高度個性化的事情。當代人,特別是未來的人們的生活目標將落在游戲上面。這也再次說明,今天和未來人們的生活目標,不可能是權威或他人指派的,而是自己接觸和嘗試后的選擇。
我和米哈里的一個共識是,我們都看到了與游戲、與當代人的刺激需求密切關聯的“癮”。
“精神熵暫時消失的感覺,是產生心流的活動會令人上癮的一大原因……很多棋界天才,包括美國第一任棋王保羅·墨菲和最近一任棋王費舍在內,都因太習慣條理分明的棋局世界,毅然棄絕了現實世界的紛擾混亂……任何有樂趣的活動幾乎都會上癮,變成不再是發乎意識的選擇,而是會干擾其他活動……當一個人沉溺于某種有樂趣的活動,不能再顧及其他事時,他就喪失了最終的控制權,亦即決定意識內涵的自由。這么一來,產生心流的活動就有可能導致負面的效果:雖然它還能創造心靈的秩序,提升生活的品質,但由于上癮,自我便淪為某種特定秩序的俘虜,不愿再去適應生活中的曖昧和模糊……我們必須認清心流有使人上癮的魔力;我們也應該承認‘世上沒有絕對的好’這個事實……如果人類因為火會把東西燒光就禁止用火,我們可能就跟猴子相差無幾。”
我比米哈里更為樂觀地看待“癮”。在拙作《后物欲時代的來臨》中我說過這樣的話:“有了癮就不會空虛了。沒有上癮,不僅仍然有可能陷落到空虛之中,甚至難于與一種行為模式系結到一起。現代人大規模地、義無反顧地陷入‘癮’當中,是有深刻的原因和功能的。我們實際上面臨的很可能是三種選擇:空虛無聊、尋找膚淺的刺激因而不能真正擺脫空虛,對某種活動上癮。或許癮是幫助現代人解決這一尖端問題的歸宿。如是,問題的關鍵就不是從一般的意義上將癮看作病癥,而是比較和區分各種可以上癮的活動,擇其善者而從之。”
書名回歸原著
這本書原著名是Flow: The 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1990年出版。1993年臺灣出版陳定琦先生翻譯的中譯本,名為《幸福:從心開始》。我讀后記住了契克森米哈賴。2012年前后在網上發現了他的四部著作的中譯本,大喜過望,立即給該社總編打電話索要。能張這個口是因為我應邀為他們寫過書評。很快收到兩本書。我再撥電話,重申這四本書我都想要。總編說:其實是兩本,《幸福的真意》《生命的心流》都是2009年出版,銷售得不好,于是2011年《幸福的真意》更名為《當下的幸福》,《生命的心流》更名為《專注的快樂》,重新出版。我頗為震驚,斥責這做法。總編頗有雅量,悉心聽取,誠懇接受。后來聽劉蘇里先生說,這是當今中國出版業中常見的伎倆。
我的批評意見分為三條。
其一,權利問題。試問書中正文在翻譯時可否隨意改動增減?估計沒人敢說可以。書名是著作的組成部分,至少同樣不可更改。且為作品起名常常花費作者格外的心智和時間,我自己有切身的體會:起個書名,候選常常十幾個,反復總要幾十次。譯作中書名篡改最多,其實最不應該。
其二,同一個中譯本,為了推銷不斷更名,將造成全方位的混亂:從圖書館的書名目錄,到學者的引用注釋,再到讀者的搜索記憶。出版社敢這么做,堪稱無知無畏。而出版管理者對此不聞不問,十足的尸位素餐。
其三,從出版社自身的利益看,更名的勾當也是愚不可及。須知,促進名聲傳播,再好的宣傳炒作也不如朋友同學間的口耳相傳。第一批讀者中的五千粉絲將這本好書告知三萬人,后者休想找到它了,因為它已經改頭換面。
最后,我們討論這本書的譯名。英文名是Flow: The 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臺灣版書名是《幸福:從心開始》,大陸第一版書名是《幸福的真意》,大陸第二版書名是《當下的幸福》。Flow、Optimal Experience、Psychology,原書名中的三元素在三個中譯本中無一呈現。而中譯本的三個書名中的幾個核心詞:心、幸福、真意、當下,均不見諸原書名。原書名既亮出自己的身份:心理學的學術著作,以區別世俗的心靈雞湯,又頗有懸念和銳度,分別見諸這兩個詞匯:flow、最優體驗。三個中譯本的書名,統統背離原書名十萬八千里,自甘插上雞湯的標簽。
嚴復云:一名之立,旬月躊躇。貶過別人,該拿出自己的主張了。好在我思考其名已過月旬。
書名的后半截:The 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老老實實譯作:最優體驗心理學,應無爭議。措辭上或許存在的小差異,小到可以不論。
關鍵在于Flow。直譯成“流”或“涌流”不妥,因讀者會每每不解,乃至“流”在正文中出現恐怕需要加上引號。
敝人以為,可以考慮的譯法有二。其一,心流。其二,福流。
人類語言中造詞的精髓是借喻。無借喻則勢必要造出太多的詞匯,乃至頭腦無法駕馭。Current和stream是英文中早就存在的詞匯,有各自的最初含義,后被借用于electrical current(電流)和stream of consciousness(意識流)的組合中。在此構造中,漢語的譯名來得更簡潔,不麻煩其他字,只一個“流”字:電流,意識流,寒流(寒冷的空氣),潮流(社會風氣)。故心流、福流有傳承,是“流的系統”的延伸。道可道,非常道。這個流,非常流。
心流與福流,二者高下得失如何?兩個譯法敝人都能接受,但微微偏向“福流”。“心”更寬泛,“福”更具體。本書討論的其實就是“最優體驗之流”,最優體驗就是幸福,故“最優體驗之流”可以簡稱為“福流”。除了意思更貼近的優勢,“福流”還是音譯。音譯與意譯如此合一,實在難得。當然,“福”在漢語中有“運氣”的意思,這是本書“最優體驗”的概念所不包含的。但是“福流”不等同于“福”,在其特有的語境中它與“運氣”極少關聯。
敝人以為,心流的最大優勢是,本書正文中頻繁出現的Flow在中譯本中統統譯作“心流”。故因有逾萬冊的中譯本做載體,在中文讀者中流傳了二十年,“心流”已經被很多中國人接受。語言的形塑中,“選票”(即眾人的使用)的力量每每大于邏輯和規則的力量,何況“心流”的譯法不離譜。敝人本想嘗試以我認為剛好的“福流”動搖“心流”的地位。這當口,本書的編輯就書名求教本書作者米哈里,此實為解決翻譯難點的正途。米哈里的兒子研究東方哲學,懂中文。父子商議后認同“心流”的譯法。于是,敝人打消了鼓吹“福流”的想法。
一般而言,我不贊成書名屢屢更改,但高度認可這次更名,因為定名《心流:最優體驗心理學》是回歸原著。
鄭也夫
2017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