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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薩拉戈薩前線陣地

對于塹壕戰來說,有五件東西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柴火、食物、香煙、蠟燭和敵人。在冬天的薩拉戈薩前線陣地上,這五件東西的重要性正是按照這樣的順序排列的,敵人永遠在倒數第一位。除非在夜間突襲的時候——因為突襲是意料之外的事——否則沒有人會在乎敵人,他們只是遠處的一些黑色昆蟲,偶爾才會被發現有上躥下跳、來回走動的跡象。對于雙方來說,戰爭的首要問題就是取暖。

我得順便說一下,在西班牙的那段時間,我幾乎沒有看到過真正的戰斗。從一月到五月我一直在阿拉貢前線陣地上,從一月到三月底,除了在特魯埃爾發生的事情以外,那里幾乎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三月的時候在韋斯卡附近發生過激戰,不過我當時只是充當了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而在后來的七月,韋斯卡遭遇了一場毀滅性的打擊,在那場戰斗中一天就有幾千人喪生,而我,在那之前就已經因受傷失去戰斗力了。那些想象中恐怖的戰爭場面在我身上幾乎沒有發生過。轟炸機從未在我附近投過一顆炸彈,也從未有過一顆炮彈在離我五十米的距離內爆炸過。至于白刃戰,我僅遇到過一次,也許一次也有些言過其實。當然,我也經常會遭遇機槍的火力掃射,但也只是在射程之外。即使在韋斯卡陣地上,如果你足夠謹慎,也基本上可以保證生命安全。

駐扎在環繞薩拉戈薩的群山之上,這種似戰非戰的狀態實在讓人痛苦、厭倦至極。一切就像城里的職員那樣平淡無奇,又幾乎是同樣的循規蹈矩——換崗、巡邏、挖戰壕,挖戰壕、巡邏、換崗——每個山頭幾乎都一樣。對面那群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冷得瑟瑟發抖的法西斯分子(也叫保皇派[4]),緊緊圍縮在他們的戰旗下試圖相互取暖。子彈沒日沒夜漫無目的地穿梭在空曠的山谷中,然而,幾乎很少有那么一顆子彈能夠彈盡其用。

我總是習慣于注視這里冬天的景象,卻完全驚訝于這毫無意義的一切。這是一場注定沒有結果的戰爭!之前,十月左右,雙方為了爭這些山頭而進行了殘酷又野蠻的斗爭;之后,由于人力和武器的缺乏,尤其是大炮的缺乏,雙方根本不可能發動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都在各自占領的山頭上挖掘戰壕,駐扎下來。

從我們的右邊望去,前面有個不大的前哨,也是由我們的馬統工黨民兵守衛的。在我們左邊的山坡上,七點鐘方向的位置,是加統社黨(PSUC,加泰羅尼亞統一社會黨,下稱加統社黨)的陣地,陣地對面稍高一點的山頭上有幾個法西斯的小型哨所。這種所謂的陣地以“之”字形來回曲折蜿蜒,如果不是每個哨所都豎有一面旗幟,實在無法理解這些哨所究竟屬于交戰的哪一方。馬統工黨和加統社黨的旗幟是紅色的;無政府主義者的旗幟是紅黑兩色的;法西斯分子基本上豎的是君主制的旗幟(紅—黃—紅),但是偶爾他們也會豎起共和政體的旗幟(紅—黑—紫)。如果人們能暫時忘掉每座山頭都被軍隊占領,糞便垃圾隨處可見的景象,一定會覺得這種場面甚為壯觀。從我們所在的山頭往右看,山脈往下朝著東南方向延伸,在橫穿韋斯卡的一條巖石裸露的大峽谷處斷開。平原中部,隱約可見幾座正方形的小屋稀疏地分布著,如同一把擲出去的骰子,這是羅布萊斯小鎮,已被保皇派占領。早上的時候峽谷常常都被濃密的云霧籠罩著,扁平的山峰便座座林立其中,現出朦朧的淡藍色,整個景象與照相底片有著說不出的相似。再往南有很多和薩拉戈薩一樣的山峰,山被大雪覆蓋,每天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紋路。在更遠的地方,巨大的比利牛斯山脈的山頂上,積雪終年不化,仿佛懸空飄浮在半空中。即使是在山腳下的平原上,一切都是那么貧瘠而毫無生機。我們對面的灰暗山丘,裸露著層疊的巖石,好像大象褶皺的皮膚。天空中幾乎看不到飛鳥的痕跡。我想,我還從未見過鳥類如此稀少的國家。常見的只有一種斑鵲。時常也會有成群的鷓鴣,夜晚突然颼地飛過,常常能嚇得人魂飛魄散。極其偶然的時候,冷不丁一聲槍響,也會看到幾片鷹羽,從空中緩緩飄過。

在迷霧籠罩的深夜,我們通常會派人在與法西斯分子對峙的山谷間巡邏。這可不是好差事,被困在潮濕陰冷的濃霧中,極其容易迷路。后來,我很快便發現,只要我愿意,隨時都可以以巡邏為借口離開陣地。在巨大的齒形山谷中根本無路可循,巡邏的士兵只能在連續不斷的前行中時刻注意著走過路過的新地標,以此來判斷要走的路。從子彈穿越峽谷射出的距離來看,最近的法西斯戰線距離我們只有大約七百米,而步行巡邏要繞過一千兩百多米的路程。黑暗的峽谷中,流彈就像號叫的紅腳鷸[5]在頭上不住地穿梭,那情景真讓人忍俊不禁。比起這樣的夜晚,在大霧中的狀況要好一些。濃霧常常只持續一整個白天,而且只在山頂上盤旋,而在山谷中,視野依然是很明晰的。我們一旦進入法西斯戰線附近的地帶,就必須以蝸牛的速度匍匐前行,因為在那些開闊的山坡上要做到不出聲響地前進是很難的,在那些灌木叢和巖石塊中,很容易發出噼里啪啦、丁零當啷的聲響。我常常要在迷路三四次以后才能找到去往法西斯前線的路。沉霧彌漫,我爬到鐵絲網前打探動靜,聽到法西斯士兵在里面有說有笑。突然我警覺地聽到其中有幾個人朝著我的方向從山上走下來。我迅速躲到一簇顯得十分狹小的矮樹叢中,悄悄地端起槍。然而,他們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根本沒有發現我。隨后我在這片矮樹叢中發現了之前的戰斗后留下來的各種遺物——一堆空彈殼,一頂被子彈打穿的皮帽子,還有一面顯然是我們的紅旗。我把這面旗子帶回了我們的陣地,然而后來卻發現它被毫不留情地撕成了幾塊,當抹布用了。

剛到前線的時候我被任命為下士[6],負責指揮一個十二人的隊伍。剛接任的時候,這可真是個要命的差事。這些人全都是一群沒有經過任何訓練的烏合之眾,都是些十幾歲的孩子。在民兵隊里,隨處可見年僅十一二歲的孩子,他們大多是來自法西斯占領區的難民。對于他們來說,參加民兵隊是一個不錯的自給自足的生存辦法。一般來說,他們都會被安排在后方干些輕松點的活,但有時他們也會想方設法進入前線。但在那里,他們只會幫倒忙,給大家造成威脅。我記得有個小家伙用他以為是“開玩笑”的方式,將一顆手榴彈扔到了防空壕的火堆里。在蒙特波塞洛,我想也許不會有小于十五歲的孩子,不過整體平均年齡肯定不到二十歲。這種年齡的孩子被送上前線絕對是個錯誤,因為他們根本無法忍受長期的睡眠不足,可是在塹壕戰中缺覺幾乎是家常便飯。從開始的情況來看,憑我這支隊伍中的幾個孩子,要想在夜里守護住陣地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些倒霉孩子總是叫都叫不醒,好不容易從防空壕里把他們拖起來抓到崗哨上,可是當你一轉身他們便又偷偷地溜了進去。他們甚至可以在如此天寒地凍的情況下在戰壕里斜靠著冰冷的墻壁酣然入睡。不過幸運的是,我們的敵人也是同樣的不思進取。有幾個晚上,在我看來我們完全可能被二十個拿氣槍的童子軍,甚至是拿著羽毛球拍的女童子軍一舉攻下時,卻都平安無事地過去了。

在當時以至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加泰羅尼亞的民兵一直處于戰爭開始時的混亂狀態。早前佛朗哥政變的時候,各個工會和政黨都匆忙召集自己的民兵隊伍。這些隊伍實際上就是一個政治組織,它們像效忠中央政府一樣,效忠于自己的政黨。一九三七年初期,在那些普通的政黨民兵組織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人民軍,雖然名義上被稱為“非政治”武裝,但實際上,已有多數政黨民兵融入其中。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那些所謂的改變也只是紙上談兵。新的人民軍中的大部分人馬直到六月才到達阿拉貢前線,而此時,整個民兵制度仍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調整。這一制度的核心就在于官兵之間的完全平等。從將軍到士兵,每個人都拿同等的軍餉,享用同等的三餐,穿同樣的衣服,每件事情的處理都不分彼此、完全平等。如果有人拍拍某個分隊隊長的后背,問他要一支香煙,這完全沒有什么可質疑的。每個人都應該是民主社會中的一員,而非等級制度的犧牲品。大家都明白命令一定要服從,但同時也明白,命令應當是像給同志一樣傳達給大家,而不是上級對下級那樣下達給每個人。雖有軍官和軍士(NCO)[7]之分,但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軍階之說:沒有軍銜,沒有肩章,也沒有下級見到上級時立正敬禮之類的規定。大家試圖在民兵中組織建立一種暫時的無階級的社會模式。當然,這種平等并不完全理想,但這比我在戰時曾經看到的或所能想到的一切都更接近于理想。

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初見前線軍事情形的時候我被嚇壞了。這樣的一支軍隊怎么能打勝仗呢?當時人人都在談論這個話題。盡管事實如此,但這種評判也是毫無道理的,因為在當時的條件下,民兵部隊實際上已經夠好的了。一支現代化的機械武裝絕不可能一夜之間冒出來,如果政府要等到訓練好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再打響戰斗,那么佛朗哥的進攻就不可能遭到有效的回擊。此后,對民兵的指責成了一個流行話題,于是,訓練不力、武器緊缺的責任也便被無端地歸咎于民兵制度中的平等原則上。事實上,任何一支剛剛草草組建的民兵隊伍都不可能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原因并非在于軍官們被稱為“同志”,而是因為這樣組織的隊伍本就是一個無組織無紀律的群體。事實上,民主“革命”式的軍事紀律比通常預想的要好得多。因為從理論上來說,在一支工人階級武裝的隊伍中,紀律是建立在自愿的基礎上的,是建立在對本階級的忠誠的基礎上的。而一支從資產階級中征募的隊伍,其紀律則是建立在對強權制度的恐懼的基礎上的。(取代民兵的人民軍是介于這兩種類型之間的。)常規軍隊中泛濫的恃強凌弱和辱罵的行為,在民兵隊伍中是一刻也不能被容忍的。在民兵隊伍中依然保留著普通的紀律處罰,但也只用于對極其嚴重的過失的處罰中。當某個人拒絕服從命令時,他不會立即受到懲處,人們首先要以同志的態度對他進行勸導。那些從未管理過士兵且憤恨感十分強烈的人會立即指出,這樣做絕不會“管用”的。但事實表明,從長遠來看這樣做的確是管用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即使是起初素質最差的民兵,紀律性也明顯提高了。一月時,為了讓十二個新兵達到要求,我幾乎愁白了頭發。五月時,我曾擔任短期的代理中尉職務,指揮三十個人,其中有英國人也有西班牙人。幾個月來,我們持續遭受進攻,此間,我從未遇到拒絕執行命令的現象,在面對危險時也不乏自告奮勇、迎難而上的士兵。“革命”紀律的執行靠的是政治覺悟——要讓大家理解為什么命令一定要被服從,雖然在隊伍中滲透這種觀念需要時間,但是要把兵營里的每個人都訓練成一個機器人也同樣需要時間,相比之下還是前者來得更實際些。嘲笑民兵隊伍的新聞記者也許很少有人記得,當人民軍在后方訓練時,是民兵們在前線堅守著陣地。從根本上來說,民兵在陣地上的堅守,本身就是“革命”紀律力量的一首贊歌,因為直到一九三七年六月,能夠讓這些民兵守在那里的只有他們對工人階級的那種忠誠,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逃兵有可能被槍斃,極個別的情況下也確有逃兵被槍斃的事,但是如果一千多人集體決定撤出前線,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們的。同樣的情況下,一支強征組織起來的隊伍,如果沒有了戰地警戒,也許早已是散兵游勇,各自逃竄了。然而,我們的民兵們卻仍在固守著陣地,盡管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贏得勝利的概率幾乎很小,即便如此,臨陣脫逃的人也是微乎其微,在馬統工黨民兵隊的四五個月的時間里,我只聽說過四個人逃跑的事情,而且其中有兩個人明顯是間諜,是為了混進民兵隊伍中獲取情報的。我所帶領的新兵隊伍,起初滿眼的混亂局面讓人深感震驚,我對此惱怒不已,士兵們普遍都未接受過訓練,任何一項命令都要爭吵至少五分鐘才能得以執行。我所堅持的英國軍隊的習慣作風顯然在這個西班牙隊伍中完全見不到任何影子。不過,考慮到當時的實際情況,我認為他們比起預期的還是要好很多。

同時還有柴草問題——柴草一直都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在那段時間里,翻開我的日記,你可能總能看到“柴草”兩個字,或是記錄柴草嚴重缺乏的問題。我們的陣地處在兩千至三千英尺的海拔之上,當時正是隆冬,寒冷可謂不言而喻。氣溫倒是沒有特別的低,有幾個晚上甚至沒結冰,中午還常常會有一個小時的日照時間。但我發誓,即便溫度沒那么低,天氣還是很難挨的。時而寒風呼嘯,吹翻人們的帽子,凌亂的頭發在風中飄零;時而霧濃如水,涌入戰壕,寒冷深入骨髓。這里還經常下雨,即使只下一刻鐘,也會讓環境變得不堪忍受。雨水順著石灰巖流下來瞬間變成泥漿,在這種斜坡上行走,總是滑膩得難以立足。很多個漆黑的深夜,我總是每走二十米就要摔倒六七次,這是極其危險的,因為這就意味著槍口會被泥漿堵死。日久天長,每個人的衣服、靴子、毯子、槍上都被裹上了泥巴。我竭盡全力帶了所有能帶的厚衣服,但還有很多人只能穿著單薄的衣服跟寒冷做斗爭。整個約一百人的鎮守部隊,總共只有十二件厚大衣,我們不得不在換崗時來回換著穿,而且大多數人只有一條毛毯。在一個冰冷的夜晚,我在日記中記下了我身上穿的所有衣服。如果你知道一個人的身上最多能穿多少件衣服,你一定會忍俊不禁。我穿了一件厚背心和一條內褲、一件法蘭絨襯衫、兩件套衫、一件羊毛夾克、一件豬皮夾克、一條燈芯絨短褲、一副布綁腿、一雙厚襪子、一雙靴子、一件結實的軍大衣、一條圍巾、一副帶里子的皮手套,還有一頂羊毛針織帽子。然而,我還是哆嗦得像一團肉凍。我不得不承認,我對寒冷過于敏感。

當務之急的是柴草。而最棘手的事情是,實際上根本就沒有柴草可尋。這座山上幾乎已經空了,連最好的時候也沒有幾根草木,幾個月來整座山已經被凍壞了的民兵們來回搜索了好幾遍,只要比手指粗點的木棍都早已被當成柴火燒干凈了。除了吃飯、睡覺、站崗或干重活太累以外,我們都會去陣地后面的山谷中搜尋。我對于那段時間的所有記憶就是在近乎直立的山坡上攀爬,任憑鋸齒狀的巖石把靴子割成碎片,看到枝條狀的小木棍便興奮地撲過去。三個人找上幾個小時,最后搜到的柴火只能在防空壕里勉強燃上一個小時。搜尋柴草的強烈愿望把我們各個都變成了植物學家。根據易燃程度我們給山坡上的每一種植物歸了類。多數杜鵑花科植物和干草比較容易點燃,但幾分鐘就會燃燒殆盡;迷迭香和小荊豆植物在燃燒正旺的時候才可以燒著;比醋栗枝還短的橡樹的枝條,幾乎很難燒著;有一種干蘆葦非常適合引火,但這種東西只有陣地左邊的山頭上才有,要弄到它們就會冒生命危險。一旦被法西斯分子的機槍手發現,他們就會立即對你毫不留情地掃射一番。不過,他們的定位目標通常都偏高,子彈會像群鳥一樣從頭頂上空飛過。有時候子彈會不幸從你身邊飛過,擊碎身邊的巖石,這時你要迅速將臉閃到一邊,然后繼續搜集蘆葦。此時,沒有什么事情是比找到柴草更重要的了。

與寒冷相比,所有的艱難困苦都似乎不值一提了。當然,長期以來,骯臟邋遢一直都伴隨著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用的水和食物一樣,都是騾子從阿爾庫維耶雷馱回來的,每個人每天只限量一升左右。水質極其糟糕,目測上去就像牛奶一樣渾濁。隊伍里規定這水只可用于飲用,但我總會在早上悄悄地舀上一小杯用于梳洗。我通常都是前一天洗臉,第二天再刮胡子,否則,這點水是絕對不夠用的。我們整天都被包圍在一股可惡至極的臭味中,在簡易防御欄的外面,到處都是糞便。有人更是慣于在戰壕內方便,在黑暗中路過這個地方著實是件讓人惡心的事情。但是,對此我從未受過太多困擾,別人對于這些事情往往都容易大驚小怪。如果你知道這里的人在多短的時間內會習慣不用手帕,習慣吃飯和洗漱用同一個盆子,你一定會感到非常吃驚。至于在一兩天內適應和衣而睡就更非難事了。當然,要想晚上脫衣服,特別是脫掉靴子睡覺是絕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必須隨時做好被敵人突襲的準備。盡管我也偶爾試著在白天脫下衣服緩解一下身體的不適,但是在八十多個這樣的夜晚里,我只有三次脫掉衣服睡覺。在這種連虱子都能凍死的天氣下,卻不乏有成群結隊、四處亂竄的家鼠和倉鼠。人們常說,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見到這兩種老鼠,但是在這個有足夠的食物供它們禍害的地方,看到兩種老鼠在一起打架卻并不足為奇。

其他的生存條件還算好。食物還不錯而且還總是能喝到酒。雪茄每天一盒,照常供應,火柴隔天分發一次,甚至還會發放蠟燭。蠟燭非常細,和插在圣誕蛋糕上的類似,大家都懷疑這種東西是拆毀教堂時的戰利品。每座防空壕每天都可以分到一支三英寸長的蠟燭,大約可燃二十分鐘。當時,蠟燭還是可以買得到的,我就買了好幾斤隨身帶著。而到后來火柴和蠟燭的奇缺讓我們的生活陷入了更嚴重的災難中。只有在極其缺乏的時候,你才會意識到這些東西是多么重要——當夜晚的警報拉響,人們在防空壕里立即起身,黑暗中急切地摸索自己的槍,混亂中相互碰撞,甚至踩到別人臉的時候,一線光亮便成了游離于生死之間的決定因素。每個民兵都帶著一個火絨打火機和幾碼長的黃色蠟繩,放在他們的步槍旁邊,這是他們最寶貴的財產。火絨打火機的最大優點是能在風中點燃。但由于火苗沉悶,所以一般不用它來生火。在沒有火柴的時候,我們唯一的點火辦法便是拔掉彈頭,利用彈殼中的火藥,用火絨打火機引燃蠟繩。

那種生活很特別——那是一種在戰爭時期非常特別的生活方式,如果可以稱其為戰爭的話。全體民兵隊伍都對這種戰爭中的不作為十分惱火,我們不斷地抗議,要求給出個不允許我們進攻的理由。事情顯而易見,若非敵人偶爾主動發起進攻,就根本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戰斗。喬治·柯普會定期來陣地巡視,對此他總是直言不諱地說:“這并非一場戰爭,而是一場偶爾夾雜著死亡的喜劇。”事實上,阿拉貢前線戰爭的停滯是存在某些政治原因的,而那時我卻并不知道。但是這種純粹的軍事困境(且不說后備兵力的不足)卻擺在每個人的面前。

這個國家的地理環境是首要因素。在前線,交戰雙方都將陣地設在地理位置最具優勢的地方,通常都只能從某一側靠近。如果陣地上再挖上幾條戰壕,那么即使是一個步兵團也攻不下來,除非這個步兵團的兵力極為強大。而在我們這邊,甚至在周圍大多數陣地上,十幾個人加上兩挺機槍就足以抵擋一個營的兵力。我們的隊伍身后有幾個山頭,靠著這樣的有利位置,本該轟響大炮,炸出幾個漂亮的坑,可惜隊伍里根本就沒有大炮。我常常出神地望著這塊土地,我是那么熱切地望著它,盼望能出現幾門炮。那樣的話,單槍匹馬地,一個挨一個地摧毀敵人的陣地,就像用錘子挨個敲碎核桃那樣不費吹灰之力。但對于我們來說這是不可能的。那些法西斯分子偶爾會設法從薩拉戈薩運一兩門炮來,星星落落地射出幾枚炮彈,他們甚至不能準確定位射程,也從不知道射出的彈殼都毫無意義地落入對面的悠悠空谷中。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要抵御敵人的機槍,只有三個辦法:在足夠安全的距離內,四百米左右,挖一個洞把自己隱藏起來;毫無隱蔽地沖向開闊地而倒在被大批射殺的人群中;再就是發動小規模的夜襲,盡管這對于戰事的改變無濟于事。然而,此時的我們真正可行的只有兩條路:要么坐以待斃,要么自殺。

更值得一提的是,各種類型的戰爭武器都極度匱乏。我簡直無法形容此時我們民兵隊的裝備是何等糟糕。就連任何一個英國公立軍官培訓學院(OTC)[8]看起來都比我們更像一支現代軍隊。我們裝備之簡陋,簡直驚世駭俗,史無前例,我真應該把它詳細地記錄下來。

在我們的這個前線小分隊中,整個炮兵隊總共只有四門迫擊炮,每門炮只有十五枚炮彈。毫無疑問,這幾門迫擊炮的珍貴程度可見一斑,因此它們被存放在了遠離前線的阿爾庫維耶雷,輕易不用。民兵隊中擁有機槍的概率大約是一比五十,這些機槍雖然陳舊些,但在三四百米的范圍內命中率還是比較高的。除此之外我們就只有步槍了,而且這些步槍大部分也都長滿了鐵銹,其中能用的也就三種:一種是長管毛瑟,不過使用年限一般都已經超過了二十年,槍里的瞄準器就像是被用爆的速度計,大多數膛線都已經銹蝕得無法使用了,通常十支當中能挑出一支可以勉強使用的;另一種是短管毛瑟,或叫作mousqueton[9],是一種真正的騎兵武器。這種槍比其他的武器更受歡迎,是因為它輕,便于攜帶,而且在戰壕里不至于走火。當然,也因為它相對較新,似乎能帶上戰場。其實,所有這些槍基本上都派不上什么用場。它們都是由各種各樣的零部件拼湊組裝起來的,沒有一支槍的扳機和槍身是成套的原裝,大概有四分之三的槍最多射擊五次就會卡殼;還有一種叫溫切斯特的步槍,打響倒不是什么問題,但是準確度難以匹敵的差。而且彈膛上不帶子彈匣,開一槍便需要裝一顆子彈。隊伍里彈藥極為珍貴,每個人只能領到五十發子彈,其中大部分都出奇的糟糕。西班牙自制的彈殼需要重復填充火藥,最好的步槍都會卡殼。墨西哥產的彈殼要好一些,因此都被用在機槍上使用。德國制造的彈藥武器是最好的,但這只能從少數俘虜或逃兵那里才能得到,所以數量極少。我總是不忘在兜里揣上一排德國或墨西哥制造的子彈,以便應對緊急情況。其實,即便真的遇到緊急情況我也很少開槍,因為我實在是對那些老是卡殼的家伙感到發怵,想想那些時不時就會走火的子彈就會感到焦慮不安。

我們沒有鋼盔,沒有刺刀,幾乎連左輪手槍或一把小短槍都沒有,平均每五到十個人最多能擁有一枚手榴彈。那時用的手榴彈,是一種叫人聽了就不寒而栗的“FAI手榴彈”[10],這種手榴彈是戰爭初期由無政府主義者親自制造的。它的外形看似米爾斯式手榴彈,但是它沒有保險銷,而是使用拉火繩來引爆,你必須在拉火繩的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它扔出去。當時,這種手榴彈的突出特點是以“impartial”[11]一詞而廣為人知的,意思是它既可能在那邊的敵人中爆炸,也可能在投彈手自己手中爆炸。此外,還有一些其他類型的手榴彈,雖然更為原始,但危險系數也小一些——我的意思是對于投彈手而言。話雖如此,可是直到三月下旬,我才見到一枚像樣的手榴彈。

除了武器,其他的軍需品也同樣短缺。例如,我們既沒有地圖,也沒有航海圖。從來沒有人對西班牙地形做過整體的勘察,唯一對這塊土地進行了較為詳盡的說明的就是軍用地圖,況且這些地圖也幾乎都在法西斯分子手里。我們沒有測距器,沒有望遠鏡,沒有潛望鏡,除了幾副私人望遠鏡以外根本沒有軍用雙筒望遠鏡。我們沒有照明彈也沒有信號彈,沒有鋼絲鉗也沒有軍械師器具,甚至連清潔工具都沒有。當看到我自制了一把擦槍刷子時,他們都驚呆了,似乎他們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之前,需要清理槍管時,他們總是把槍交給軍械師,他會用一根長長的銅質推彈桿,就著毫無變化的彎度,來回刮擦膛線。我們甚至連機油都沒有。如果有幸弄到橄欖油,就把橄欖油涂在槍上。很多時候,我不得不用凡士林、防凍霜,甚至豬油來擦槍。更有甚者,這里既沒有路燈,也沒有手電筒。我敢斷言,當時,在我們所在的整個前線區都沒有一個類似手電筒的東西。而要想買手電筒最近也要去到巴塞羅那,何況那里也不一定能買到。

時間一天天過去,斷斷續續的槍聲依然在山谷中飄蕩,而我愈加開始懷疑,在這場扭曲的戰爭中是否真的有那么點東西,能帶給我們一點生的希望,或者哪怕是死的契機。此時,我們與之斗爭的是肺炎,而并非敵人。雙方戰壕相距至少五百米,若非偶然絕不可能被擊中。當然,傷亡是有的,但那也多數都是我們自己誤傷所致。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在西班牙看到的前五個傷員都是被自己的人傷到的——他們也并非故意的,都是因為意外或粗心罷了。我們那些破爛不堪的槍具本身就是一種危險品。有些槍簡直糟透了,槍托稍稍觸地便會走火,我親眼看到一位士兵就是這樣被子彈硬生生地打穿了手心。而且,許多新兵蛋子經常會在漆黑的夜晚誤傷別人。有一天傍晚,連黃昏都還沒到的時候,一個哨兵就在距我只有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朝我開槍了,不過幸好子彈偏了足足有一米。恐怕連上帝都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少次在這些西班牙人的爛槍法中死里逃生。還有一次,我要去迷霧中巡邏,臨行前再三叮囑值班隊長,我回來時一定不要開槍誤擊。不料在返回的路上我被一株灌木意外絆倒,那些驚慌失措的哨兵便大喊起來:“法西斯來了……”接著我便榮幸地聽到隊長下令集中火力立即向我所在的方向開火。當然,幸好我被絆倒后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子彈便從身體上飛了過去,總算沒有受傷。你總是很難說服他們,尤其是對于那些年輕的小孩來說,讓他們牢牢記住武器是很危險的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次,我想給端著機槍對準鏡頭的機槍手拍幾張照片,調焦距的時候我半開玩笑地說道:

“別開槍哦!”

“哦,不!我們不會開槍的。”

然而,話音未落,耳邊就想起了一陣可怕的咆哮聲,一串子彈貼面而過,說貼面一點都不夸張,火藥噴到我臉上,頓感滿臉刺痛。其實,他們并不是故意這樣做的,他們只是想跟我開個略微過了頭的“玩笑”而已。而就在幾天前,他們還目睹了一個人趕著騾子走路卻被一位政治代表誤傷的慘劇:那位代表不過是想拿他的自動手槍開個“玩笑”,結果就讓那個人的肺部吃了五顆子彈。

此時,說來還有一件算是危險的事情,那就是我們使用的十分拗口的口令。對口令時,問句中的詞和答句中的詞必須一一對應。這種雙重口令讀起來令人深感頭疼。口令通常使用一些鼓舞士氣或是弘揚革命精神的詞,比如cultura(文明)——progreso(進步),或seremos(我們將)——invencibles(戰無不勝),要讓那些大字不識的哨兵記住這些冠冕堂皇的詞往往是不太可能的。我記得,有一天晚上的口令是:Catalu?a(加泰羅尼亞)——eroica(勇猛無敵)。聽到這個口令時,一個名叫海梅·多梅內克的鄉下小伙走過來問我:

“Eroica——eroica是什么意思?”他那張圓圓的、像滿月一樣的臉上滿是困惑。

我說:“它的意思是valiente(勇敢的)。”

不一會兒,當他從戰壕里出來時,不小心被絆倒了,響動驚動了哨兵。

“Alto(站住)!Catalu?a!”哨兵喝道:

“Valiente!”海梅便立刻信心滿滿地回答。

此時,只聽砰的一聲!

幸好,槍又打偏了!在這場戰爭中,子彈打偏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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