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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埃利斯米爾路趣聞

知道我住的這條路嗎?埃利斯米爾路,就在西布萊奇利區[5]。即便不知道,你也知道五十條別的跟它一模一樣的路。

這些街道讓郊區從里到外像膿包一樣蔓延。一長排又一長排半獨立的小房子林立街邊——忘了說了,埃利斯米爾路上的房子編號一直排到212號,我們的是191號。房子頗似州議會廳,但要比之丑陋些。灰泥墻面,木餾油漆過的大門,漆樹圍起來的籬笆,再加上一扇綠色的前門。月桂、桃金娘、帶刺的灌木、防空洞隨處可見。或許每五十座房子里就有一座的前門是藍色的,而不是綠色的,里面住著某位反社會主義分子,這些人十之八九會在救濟院里了卻殘生。

脖子周圍那種黏糊糊的感覺讓我抬不起頭。脖子上黏糊糊的,你會因此打不起精神來,這事真奇怪。似乎你的所有精力一下子都被掏空了,那種感覺就像在某個公共場合你突然發現自己一只鞋子的鞋跟掉了。那天上午,我對自己是沒有幻想的。我覺得我似乎正站在某個稍遠的地方,注視著那個長著一張又胖又紅的臉、戴著假牙、穿著粗俗衣服的自己正從街上走來。我這樣的家伙瞧上去是不像位紳士的。哪怕你在兩百碼遠的地方看到我,也不會一眼就看出我是個賣保險的,而會把我誤認為是販黃牛票的或者推銷員。我身上穿的就是這類人常穿的那種衣服。灰色的人字呢西裝,價值五十先令的藍色大衣,圓頂硬禮帽,不戴手套。我的模樣是那類拿提成的推銷員獨有的,瞧上去粗俗而厚顏無恥。我狀態最好的時候,也就是說當我穿上一套新衣服或者嘴上叼支雪茄的時候,我看上去像個賭馬的人或者酒館老板;狀態非常差的時候,我看上去活像一位清潔工;狀態一般的時候,你就能把我看個差不多。看到我的第一眼,你心里就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家伙每周能掙五到十英鎊。”從經濟和社會地位這個角度來說,我在埃利斯米爾路上屬于中等。

我對這條街相當熟悉。早上男人們相互擁擠著去趕八點二十一分的那趟班車;女人們擺弄著煤氣爐。要是有時間朝周圍看看,碰巧你的狀態還不錯,走在郊區里里外外的這些街上,想起那里的人們過的日子時,你便會暗自發笑:像埃利斯米爾這樣的路還叫路嗎?只是一座擁有一排排號子的監獄罷了。一排排半獨立的、讓人痛不欲生的小房間里,住著一些渾身發抖、每周只能掙五到十英鎊的可憐家伙,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被老板吆五喝六,都被妻子折磨得每天都像在做噩夢,都被水蛭般的孩子喝血。普通工人受的苦說也說不完。我不會太可憐他們。你見過一位賣苦力的人整夜不睡覺只想著扛麻袋的事嗎?工人身體上是受了點苦,可不工作的時候,他就是一個自由的人。而在這每一個灰泥小盒子里,總是有個可憐鬼永遠都無法成為自由的人,除了做夢時夢到把老板扔到井底,不停朝他身上扔煤塊。

像我們這種人都幻想著自己擁有某種可以失去的東西。在埃利斯米爾路,九成的住戶都給人一種他們是房主人的印象。只有站在高處才會發現,埃利斯米爾路連同它周圍的地區,都是一個叫赫斯珀里得斯的大社區的一部分,而這個社區則是快樂信貸建筑協會的地產。建社區可能是現今最聰明的行當。我干的賣保險這行,坦白說就是騙人,可騙得光明正大,既不藏著也不掖著。可建社區的漂亮之處就在于,你把受害者給騙了,可他們還覺得你是在為他們行善事。你狠揍了他們一頓,他們還舔你的手。我有時會想,不如在赫斯珀里得斯莊園之上豎起一座巨大的神像算了。這神像看起來有點兒古怪,反正是一個不陰不陽的家伙。上半部分是個建筑總經理模樣,下半部分是個家庭主婦模樣。一只手里拿著一把巨大的鑰匙——當然是救濟院的鑰匙啦;另一只手拿著——人們把那種類似于法國號,里頭裝著禮物的東西叫什么來著?對了,叫羊角,里面正在涌出便攜式收音機、保險條款、假牙、阿司匹林、法文信件和水泥做的滾筒。

其實,在埃利斯米爾路上住的這些人不是房子的主人,盡管都是我們花錢買的。因為房子不是永久產權,只是租來的。每棟房子售價五百五十英鎊,要是分期付款的話,一共要還十六年;不過要是一次性以現金方式結清,那么只需三百八十英鎊就可以了。這樣算下來,快樂信貸建筑協會從每棟房子上賺一百七十英鎊,不過他們賺的要遠遠高于這個數,這點是不用說的。三百八十英鎊里頭包括了建筑商的利潤,不過信貸快樂建筑協會以威爾遜·布魯姆的名義自己蓋房子,把本屬于建筑商的那部分利潤也收入囊中了。需要花錢的只是建筑材料。就是在這一塊上,它也要賺一點兒,它以布魯克斯·斯蓋特比的名義把磚、瓦、門、門框、沙子、水泥、玻璃等東西賣給自己。它還會用別的名義把制造門和門框的木料賣給自己。如果事實果真如此,我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吃驚。另外,還有一件事是我們原本預料到的,不過等事實真的擺在面前,我們還是大吃了一驚,明明說好的折價房,快樂信貸建筑協會卻不信守承諾。埃利斯米爾路修好的時候,協會給了一片空地,不過沒什么用,倒是個孩子們玩耍的好去處,他們還大言不慚地稱其為“普萊特草場”。不僅那種黑白花的東西[6]是見不到的,且所謂的“草場”也是不會真正建起來的,因為上面根本沒有草。然而,西布萊奇利郊區還是一天天大起來了,發展得很快,羅斯威爾果醬廠是1928年建起來的;英美全鋼自行車廠開辦于1933年;人口和租金近些年也漲了不少。我從未見過快樂信貸建筑協會赫伯特·克拉姆或者別的大佬的真身,可透過我的心靈之眼,我明明看到口水正順著他們的嘴不停往外流。

突然間,建筑商來了,開始在“普萊特草場”上蓋房子。赫斯珀里得斯社區內頓時響起一陣陣痛苦的哀嚎。租客防衛協會成立了,不過根本無濟于事!克拉姆的律師只用了五分鐘就把我們斗敗了,結果“普萊特草場”上的房子還是蓋了起來。老克拉姆陰險狡詐,騙術高超,我覺得正是靠這一點兒,他才獲得了從男爵[7]的身份。我們這些在赫斯珀里得斯住的傻瓜總是心存幻想,覺得我們是房子的主人,覺得我們是“這個國家的一分子”,正是因為這個,才讓我們成了老克拉姆永遠的忠誠的奴隸。我們都是值得尊敬的房主——也就是說,我們都是保守派的,都是唯命是從的人,都是一幫該死的家伙。他是不敢殺我們這些搖錢樹的!我們的房貸還沒有還清,總是擔心在還完最后一筆貸款之前會發生什么事,這種事實會讓結果變得更糟。我們都被收買了,更糟的是,我們是被自己的錢收買的。每一個被壓榨的可憐的家伙,流血流汗付出雙倍的價錢買一棟叫作“Belle Vue”的小磚房子,這里看不到景色,門鈴也是壞的——為了挽救這個國家不受侵擾,這些可憐的傻瓜最終都會戰死在沙場之上。

我拐入華爾波爾路,然后走上大街。十點十四分有一班去倫敦的火車。經過一家六便士雜貨店時,我想起要買一盒刀片,這是今天早晨定好的。當我來到賣肥皂的柜臺時,樓層經理——不管他叫什么吧——正在那兒訓斥柜臺上的姑娘。一般來講,上午這個點,六便士店里是沒什么顧客的。有時,商店剛一開門,你碰巧進去,就會看到一排姑娘正在挨訓,為的就是讓她們這一天有個好狀態。人們說,像這樣的大型連鎖店都有一些具備挖苦和諷刺功力的家伙,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進行部門間的調動,為的就是讓那些女售貨員一個個變得活力十足。這位經理個子不高,長得很丑陋,面相兇惡,肩膀很寬,留著釘子一樣的灰胡子。他剛發現她的問題,好像是這位姑娘找錢時出了點什么錯,這會兒正用圓鋸般的聲音罵她:

“嘿,不!怎么你連錢都不會數,真該死!連錢都不會數,真該死!你怎么凈惹事!嗨,不!”

停下之前,我看到了這位女店員的眼睛。她站在那兒,讓一個長著一張紅臉的肥胖中年男人罵,這種場面可不怎么雅觀。我趕緊轉身,裝出一副對旁邊柜臺上某件東西(好像是窗簾環,還是什么)感興趣的樣子。他對她發起新一輪攻擊。他是那種人:轉身走了,可突然間就又像一只蜻蜓那樣折了回來。

“他媽的!連錢都不會數!要是店里虧了兩英鎊,你也覺得一點兒事兒沒有,是這樣嗎?一點兒事兒沒有?你覺得兩英鎊是個小數目嗎?你怎么就不能費點心把錢數準?哦,不!你光想著自己清閑,完全不考慮別人,是不是?”

這人用一種讓半個店都能聽到的聲音罵了大概五分鐘。他數次轉身,給她造成一種就此罷休的假象,可猛然間,這家伙就會回身對她開始新一輪的攻擊。我側身走得遠了些,然后瞥了他倆一眼。那姑娘還是個孩子,差不多有十八歲,很胖,長著一張有些恍惚的臉,是那種總也做不對事的人。她的臉變成了淺粉色,身體扭來扭去,其實是因為痛苦才這樣的。似乎那個男人正在用鞭子狠狠抽她。別的柜臺上的姑娘假裝沒聽見。這家伙真是一個結實的惡漢,屬于那種短小而強悍的人,就見他胸脯挺著,雙手背在燕尾服后面——宛如一副軍官的模樣,只不過個子不夠高。你注意到他們總是讓這種小個子干這種逞威風的事了嗎?他的臉向前探著,胡子和整個身體也向前探著,差點就碰到了她,這樣才能更方便地朝她吼。這姑娘渾身變得通紅,身體搖個不停。

最后,他覺得自己罵夠了,便像一位甲板上的海軍上將那樣大搖大擺地走開了,我走到柜臺前面,對那姑娘說要買一盒刀片。小個子心里很清楚,他罵的每個字我都聽見了,她也知道,我們仨全都心知肚明。不過,最糟糕的是,為我著想,她不得不裝出一副什么事都沒發生的樣子;臉上還得擺出一副女店員在招呼男顧客時通常都會有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樣。半分鐘前,她還像個用人那樣被罵,可這會兒她不得不表現得像位成熟女子。她的臉還是紅的,手仍在抖個不停。我問她要刀片,她開始在裝有三便士商品的那個盤子里扒拉。接著,那個小個子又出現了,有那么一會兒,我和那姑娘都覺得他會過來開始新一輪的謾罵。她像條狗那樣眼看著鞭子要落下來了,頓時嚇得全身哆嗦起來。不過,她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我一下。我能看出來,她此刻恨透了我,因為剛才我看到她挨罵了。人們的想法真是奇怪!

我拿著刀片走出了商店的門。我在想,她們為什么要忍受這一切?毫無疑問是因為害怕:頂一句嘴,就會被開除。這種事到哪兒都一樣。我想起了我們時常光顧的那家連鎖雜貨店里的那個小伙子。這人身強體壯,有點兒傻,臉頰紅得像玫瑰,前臂粗大,本該是在鐵匠鋪中工作的。他在店里,穿著白色外套,彎腰伏在柜臺上,一邊不停地說,“好的,先生!非常對,先生!像今天的這種天氣可真不錯,先生!今天我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的,先生?”,一邊直搓手,那種低三下四的樣子,仿佛是在求你狠狠踢他的屁股。你盡管對他發號施令好了,顧客總是對的。從他的臉上你可以看到那種極大的恐懼,生怕你向老板告他傲慢無禮,讓自己丟了飯碗。還有,他怎么知道你不是公司里派來的暗中監視他的人呢?一切都是因為恐懼!我們被恐懼包圍著。它是與生俱來的,我們擺脫不了它。每一個害怕丟掉工作的人同樣害怕戰爭、法西斯主義或者別的。猶太人在想起希特勒時都嚇得渾身直冒汗。我猛然想起,那個留著像釘子一樣小胡子的小個子渾蛋要比那位姑娘更害怕失掉自己的工作。也許,他有一家人要養;也許,他是個逆來順受的軟蛋,在后花園里磨沒了性子,被他的妻子坐在身上,被他的孩子拉扯著胡子,誰知道呢?同樣,你從未聽過有哪位西班牙宗教審判官或者蘇聯高級秘密警察[8]沒被人家說過在私底下他其實是個好人,是位模范丈夫,模范父親,一心只忠于他那只溫順的金絲雀等等這樣的事。

出門的時候,肥皂柜臺上那位姑娘盯著我的背影看。要是她能,她會恨不得殺了我。她恨透了我,就因為我看到她挨罵了。跟那位經理比起來,她更恨的其實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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