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人的戰爭:抵御癌癥的有效生活方式
- (法)大衛·賽爾旺-施萊伯
- 4933字
- 2019-01-03 08:17:11
第一章 一個故事
— Anticancer —
故事開始的時候,我已遠離祖國在異鄉漂泊了10多年,并已在匹茲堡待了7年。我一邊繼續著在攻讀神經學博士學位時開始的研究,一邊做著精神病學方面的實習。我和朋友喬納森·科恩一道管理著一個由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出資建立的腦功能成像實驗室。該實驗室的目的是探索人類思維和大腦之間的聯系,從而了解人類思維的機制。但我絕對沒有想到這個研究將要向我揭示的東西——我自己的絕癥。
故事開始的時候,我已遠離祖國在異鄉漂泊了10多年,并已在匹茲堡待了7年。我一邊繼續著在攻讀神經學博士學位時開始的研究,一邊做著精神病學方面的實習。我和朋友喬納森·科恩一道管理著一個由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出資建立的腦功能成像實驗室。該實驗室的目的是探索人類思維和大腦之間的聯系,從而了解人類思維的機制。但我絕對沒有想到這個研究將要向我揭示的東西——我自己的絕癥。
喬納森和我關系非常親密,我們都是專攻精神病學的醫生,一起進入匹茲堡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他來自大都會紐約的花花世界,在舊金山完成了自己的碩士課程,而我來自巴黎,碩士學位是在蒙特利爾取得的。我們就這樣突然發現自己身處匹茲堡——這個位于美國腹地,對我們來說猶如異國他鄉的遙遠城市。我們剛剛在具有很高聲譽的《心理學評論》雜志上發表了一篇關于腦前額葉皮層功能的文章,這是大腦中一個還未被探索的區域,其功能是幫助人腦構筑過去和未來意識之間的聯系。我們在對大腦功能的計算機模擬基礎上提出了這個心理學的新理論。這篇文章轟動一時,我們因此得到了政府的資金支持而建立了這個實驗室,盡管當時我們還僅僅是兩名學生。
對喬納森來說,如果我們想要在這個領域更進一步,計算機模擬還遠遠不夠。我們必須采用最先進的技術——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術(MRI)來直接觀察大腦作用,以檢測我們的理論。當時,這種技術才剛剛得以應用,只有最尖端的科學研究中心才擁有高精度的掃描儀器。醫院的掃描儀太過普通而且缺乏精確性。尤其是,還沒有人能用醫院的掃描儀檢測出腦前額葉皮層的活動——這正是我們的研究對象。相對于較易被檢測的視覺皮層活動來說,腦前額葉皮層活動的觀測是十分困難的,我們必須激發出復雜的思維活動,這樣腦前額葉皮層的活動情況才能呈現在磁共振成像圖片上。與此同時,一位名叫道格(Doug)的年輕磁共振技術物理專家,想出了一個記錄圖像的新方法,有可能克服我們所遇到的困難。我們所在的醫院也同意在診療時間過后的晚上8點至11點借掃描儀給我們使用,使我們得以驗證自己的想法。
道格解決儀器的問題,而我和喬納森則設計了一套腦力測驗題,以最大限度地激發該大腦區域的活動。在經歷了數次失敗之后,我們就在屏幕上捕捉到了著名的腦前額葉皮層工作時的圖像。這是一個罕見的時刻,是緊張研究的高潮階段,更令人興奮的是,這是我們友誼的一部分。
我必須承認我們有一點飄飄然了,我們三人都只有30出頭,剛剛獲得博士學位,而已經擁有自己的實驗室了。由于我們的新理論受到眾人的廣泛關注,喬納森和我成為當時美國精神病學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我們精通還沒有人用過的最新技術手段——神經網絡的計算機模擬和功能性磁共振大腦成像技術,這在大學的精神病學家中也鮮有人通曉。那一年,喬納森和我甚至收到了當時法國精神病學界的泰斗維勒謝教授(Widl?cher)的邀請,他邀請我們前往巴黎為皮特·薩爾彼得里埃爾醫院(Hospital La Pitié-Salpêtrière)的一個研討會做一個指導演講,這所醫院曾是弗洛伊德師從夏爾科(Charcot)之地。整整兩天,在法國的精神病學家和神經學專家面前,我們闡釋了神經網絡的計算機模擬是如何幫助我們了解心理學和病理學機制的。在30歲的年紀,這足以讓我們引以為傲。
那時的我正在盡情地享受生活——這種生活對現在的我來說已變得有點陌生。在攻克科學難關的道路上,成功是一定的,信心是十足的,我從沒有真正地對與病人的接觸和溝通產生興趣,而是忙于精神病學實習和實驗室研究,總是盡可能少地從事診療方面的工作。我取消了培養計劃所要求完成的輪崗任務,像大多數的住院醫生一樣,我對此沒有什么熱情。它的工作負擔太重,更何況,那不是真正的精神病科學。輪崗任務要求我們花6個月時間在普通醫院看護那些因身體疾病而產生心理問題的病人——他們有的接受了冠狀動脈搭橋手術,有的做過肝臟移植手術,還有的身患癌癥、紅斑狼瘡、多發性硬化癥……對阻礙我繼續進行實驗室研究的輪崗工作,我毫無從事的欲望。而且,這些病人都不是我真正的興趣所在。我想要做的是研究大腦、撰寫論文、在學術研討會上演講,以及為科學的進步作貢獻。
一年前,我曾以志愿者的身份隨無國界醫生組織到過伊拉克。我親眼見證了那里的恐怖,并日復一日投入到竭力減輕眾生痛苦的工作當中。但是這次經歷并沒有真正讓我領悟到我該做什么,一回到匹茲堡的醫院,這里和伊拉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情況便又恢復如常了。畢竟,我還年輕,又野心勃勃。
但就在這時,一場痛苦的婚變從天而降,對我來說,工作是第一位的,這樣的生活觀念無疑是婚變的原因之一。其他的離婚理由還有我的妻子無法忍受為了我的職業生涯而繼續住在匹茲堡。她想回法國,或者至少搬到一個像紐約那樣的更為有趣的城市去。不過對我而言,匹茲堡意味著事業上升的快車道,而且我也不想離開實驗室和我的同事們。我們在法官面前了結了這段婚姻,隨后,我在自己那幢小房的臥室和書房中孤單地過了一年。
然后有一天,那天醫院格外冷清——時值圣誕節至元旦期間,一年中醫院最安靜的時候——我在自助餐廳看到了一位正在讀波德萊爾詩集的年輕女士。在午餐時間閱讀19世紀法國詩人的詩集,這在美國可是難得一見的情景。我在她的桌前坐了下來,她是俄羅斯人,名叫安娜,有著高高的顴骨和大大的黑眼睛,顯得沉穩而又機敏。有時候她會沉默不語,把我晾在一旁,我問她在干什么,她回答道:“我正在審查你說這話的誠意。”我笑了,我倒是很樂于接受她的審查。這成了我們戀愛的開始。愛情之花需要時間來澆灌,我不急于求成,她也一樣。
6個月后,我前往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參與一個精神病藥物學實驗室的暑期工作。實驗室的主任即將退休,他希望我能接管實驗室。記得那時我曾對安娜說,如果我在舊金山遇到了意中人,那也就意味著我和她的關系結束了,如果她也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我也會表示理解。我想這些話一定令她很難過,但我只是想坦誠相待而已。
9月我回到了匹茲堡,安娜搬進了我的小屋。我感覺我們的關系更進了一層,這令我非常開心。我還不清楚這種關系究竟會怎樣發展,離婚的陰影尚未在我的內心深處散去,我依然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但我的生活正在慢慢好轉。10月,我們在印度度過了美妙的兩周,那時印度正值夏季,有人請我以自己無國界醫生的經歷為藍本寫一個電影劇本,我在那里寫著劇本,安娜則寫著她的詩,我們共沐愛河。但是隨后,我的生活卻急轉直下。
我至今還記得那年10月匹茲堡的那個迷人夜晚,秋色染紅了街道兩旁的樹葉,我正騎著摩托車前往核磁共振檢測中心,喬納森、道格和我將會在那里與一些學生碰面,這些學生是我們某個實驗階段的“受試者”。我們會花點小錢,讓受試者鉆進掃描儀,并讓他們完成預先設計好的腦力測驗。他們對我們的研究很感興趣,并且想在實驗結束時得到自己大腦的數字圖像,然后沖回家,把圖像上傳到網絡上去。第一個學生8點鐘過來了,按照計劃,第二個學生的實驗時間是9點到10點,但是他沒來。喬納森和道格問我是否愿意上掃描儀。自然,我同意了,因為在我們這三人當中,我是最不“技術”的一個,我躺進掃描儀的窄筒里,胳膊緊貼著身子,像躺在棺材里一樣。很多人都受不了掃描儀那令人憋屈的空間:有10%到15%的病人患有幽閉空間恐懼癥,無法進行核磁共振掃描檢查。
就這樣我進了掃描儀。我們像往常一樣開始,掃描出了一系列的腦部圖像,目的是確認受試者的大腦組織。人腦和人臉一樣,每人各不相同。在采取其他步驟之前,我們必須先記錄一組大腦休息時的圖像(稱為解剖圖像)。隨后再用它與受試者進行腦力活動時得到的大腦圖像(稱為功能圖像)進行比較。整個過程,掃描儀會發出很響的叮當聲,像是某種金屬物件在反復地撞擊地板。這其實是掃描儀內的電磁鐵快速開關的動作所發出的聲音,電磁鐵快速開關是為了誘發大腦內部磁場的變化。根據掃描的是解剖圖像還是功能圖像,叮當聲的節奏會有所區別。從我聽到的聲音判斷,喬納森和道格正在對我的大腦進行解剖圖像掃描。
10分鐘后,解剖圖像掃描完成了。在我眼睛的正上方有一個小屏幕,我等著從那里看到之前設計的用來激發腦前額葉皮層(這正是實驗的研究對象)活動的腦力測驗題。這個測驗的內容是:屏幕上會快速不斷地出現一組組按順序排列的字母,每當你看到有一組字母與之前出現的完全相同時,就按一下電鈕(腦前額葉皮層的活動正是用來對屏幕上消失的字母組進行短時記憶的,時間也就幾秒鐘,這樣大腦就能將其與后來出現的字母組進行比較)。我一直在等著喬納森給我發送腦力測驗題,同時也等著聽到掃描儀記錄大腦功能性活動時所發出的特殊脈沖聲。但是掃描遲遲沒有開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喬納森和道格就在屏蔽玻璃后的控制室里,我們只能通過對講機交流。這時,我的耳機里傳來了說話聲:“大衛,我們遇到了點問題,圖像上有個怪東西,我們必須再做一次掃描。”好吧,我可以等。
我們又做了10分鐘的解剖圖像掃描,接下來就該開始腦力測驗了。這時耳機里又傳來了喬納森的聲音:“聽著,情況不大對勁,我們要進來了。”他們走進掃描室,把我從掃描筒里拉了出來。我一出來便發現兩人的神情有異,喬納森一手扶著我的胳膊,說道:“實驗不能進行下去了,你大腦里有東西。”于是,我讓他們給我看看剛才掃描兩次記錄下來的腦部圖像。
我不是放射科醫生,但是我看過很多大腦圖像,這是我的日常工作。在我腦前額葉皮層的右部區域,有一個核桃大小的球狀物體。在這個位置的腫瘤,既不是那種有時人們認為可用手術去除的良性腦腫瘤,也不是最惡性的腦腫瘤,比如腦膜瘤或腦下垂體的腺瘤。這也有可能是由某種疾病如艾滋病引起的囊腫或傳染性膿瘡。但是,我的身體非常健康,積極參加體育鍛煉,我甚至還是壁球隊的隊長,因此,這不可能是什么囊腫或膿瘡。
不可否認我們剛發現的這個問題十分嚴重,晚期的腦部腫瘤要是不進行治療的話,6周內就會要人命,即使采取治療,患者也只能撐個一年半載。我不知道自己的腫瘤到了哪個階段,但是我很清楚以上的數據。我們三人愣了半晌,都不知該說什么,喬納森把圖片送到了放射科以便專家明天診斷,隨后我們便互相道別。
我騎上摩托回到城市另一頭的小屋時,已是晚上11點,皓月當空,萬里無云。臥室里,安娜睡得正香,我卻躺在床上,睜眼望著天花板。想到我的生命也許會就這樣結束,這還真是奇怪,簡直不可思議。這些年在科學探索的漫漫長路上,我一直苦心孤詣,蓄勢待發,本應有所成就,并且剛剛開始覺得自己做出了一點貢獻,現在卻好似落進了無底深淵。在求學和工作的過程中,我犧牲了很多,為未來打拼,突然間卻發現,我可能再也沒有未來了。
更糟糕的是,我還是孤身一人。我的兄弟曾在匹茲堡學習過一段時間,但是畢業之后就搬走了。我的妻子也離我而去。我與安娜的感情才開始不久,她也一定會離開我,誰會愿意與一個只能活31歲的人做終身伴侶呢?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葉孤舟,原本在順河漂流,突然間卻被一個大浪托至岸邊,掉進了一潭死水,再也到不了大海。造化弄人,我被困在一個了無牽掛的城市里,在匹茲堡獨自一人,即將離開人世。
我并不想睡去,而是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眼睛盯著印度小卷煙燃起的絲絲煙霧,這時,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了,我突然聽到腦海里冒出一個聲音,一個溫和清晰,自信果敢,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確鑿無疑的聲音。這不是我,但這的確是我的聲音。當我反復念叨“怎么會發生在我身上,這不可能”的時候,這個聲音說道:“大衛,你知道嗎?這完全可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既令人驚訝又令人費解的是,這個回答令我不再軟弱無力。是的,這當然是可能的,這只是人類經歷的一部分。在我之前,很多人都經歷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做一個簡單、完整的人沒什么不好。就這樣,我的心智完全靠自己找到了某種解脫。后來,每當我再度陷入恐懼的時候,我都得試著去安撫情緒。但是這一晚,我睡著了,第二天我還能工作,而且采取了必要的行動來面對疾病,面對我將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