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公精神形成的歷史基礎
任何一種文化現象的形成,都離不開其深厚的歷史積淀。關公文化現象也是這樣。關羽之所以會成為一種歷史文化,形成一種強大的精神動力,具有其獨具特色的歷史背景。
首先,關羽的勇猛在《三國志》中有突出表現。
“白馬之圍”是《三國志·關羽傳》較為成功地描寫關羽英勇善戰的故事之一:
建安五年,曹公東征,先主奔袁紹,曹公禽羽以歸,拜為偏將軍,禮之甚厚。紹遣大將顏良攻東郡太守劉延于白馬,曹公使張遼及羽為先鋒擊之。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之圍。
關羽在“白馬之圍”中的表現,是樹立關羽英勇無畏形象的關鍵,也是后世之所以將關羽作為英雄看待的重要根據。在關公文化的形成過程中,這一歷史事件被無限美化,成為關羽演變成武神的重要因素。
為了體現關羽的神勇,后世還將袁紹的另一員大將文丑的被殺,也寫到了關羽的功勞簿上,如關漢卿《關張雙赴西蜀夢》中張飛云:“我也曾鞭督郵,俺哥哥誅文丑,暗滅了車胄,虎牢關酣戰溫侯。”不但是戲劇、小說如此,不少學者也深信此說,如宋洪邁在其《容齋隨筆》中曾說:“關羽手殺袁紹二將顏良、文丑于萬眾之中。”
北伐襄陽,斬龐德、擒于禁,逼迫曹操欲遷許都而避之,是關羽一生另一重要戰功。
《三國志》本傳載:
(建安)二十四年,先主為漢中王,拜羽為前將軍,假節鉞。是歲,羽率眾攻曹仁于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漢水泛濫,禁所督七軍皆沒。禁降羽,羽又斬將軍龐德。梁、陜、陸渾群盜或遙受羽印號,為之支黨,羽威震華夏。曹公議徙許都以避其銳……
這是關羽在歷史上最為輝煌的一刻,在關羽短暫的一生中,很少有能夠顯示出其作為劉備、諸葛亮集團的重要人物認真貫徹劉備路線的軍事行動。而這一次,因其與劉備聯吳抗曹的整體思路基本一致,又得到了史學家陳壽“威震華夏”的高度評價,所以在歷代關羽文化形成的過程中,有不少論者認為這次戰斗具有高度的政治意義,是劉備集團匡復漢室的決定性戰斗,是打敗曹魏的關鍵戰役,如果不是孫權對關羽實施了突然襲擊,擊滅曹魏當指日可待。
客觀地說,關羽北伐襄陽的這次戰斗,確實顯示了其威武卓越的戰斗才能,對于禁、龐德的打擊,大大震懾了曹魏的軍心,起到了打擊敵人、宣揚軍威、鼓舞軍心的效果。同時,關羽選擇北伐的時機,也較為符合劉備整體的戰略目標,所以這次戰役基本上是成功的。后代史學家、學者也大都看到了這一點,給予了較為公允的評價。但是,隨著關羽文化的不斷發展,歷朝歷代為了渲染關羽的英勇無敵,肆意夸大了這次戰役的實際作用,把北伐襄陽說成是消滅曹魏、匡復漢室的重要轉折,認為關羽被東吳所殺是導致蜀亡漢滅的直接原因 ,甚至于因孫權殺了關羽而被斥為幫助曹操的“漢賊”
。這些認識都過于偏頗,夸大了關羽北伐襄陽的政治意義。
其次,關羽的忠義也受到陳壽等人的贊頌,得到時人的認可。
除武勇威猛之外,后世還把目光放在了關羽對劉備的忠義方面,這一點,在《三國志》中也有比較詳細的描寫:
建安五年,曹公東征……曹公禽羽以歸,拜為偏將軍,禮之甚厚……曹公即表封羽為漢壽亭侯。初,曹公壯羽為人,而察其心神無久留之意,謂張遼曰:“卿試以情問之。”既而遼以問羽,羽嘆曰:“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吾要當立效以報曹公乃去。”遼以羽言報曹公,曹公義之。及羽殺顏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賞賜。羽盡封其所賜,拜書告辭,而奔先主于袁軍。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為其主,勿追也。”
裴注引《傅子》亦云:
遼欲白太祖,恐太祖殺羽,不白,非事君之道,乃嘆曰:“公,君父也;羽,兄弟耳。”遂白之。太祖曰:“事君不忘其本,天下義士也。度何時能去?”遼曰:“羽受公恩,必立效報公而后去也。”
在這里,很明顯,陳壽及裴松之的態度是既表彰了不忘舊主、感懷新恩的關羽,又頌揚了曹操作為一代將領的寬宏大度。
在關公文化得以形成的漫長歷史中,人們逐漸把認識關羽的目光由勇武轉向忠義,并作大力提倡,其原因也主要得益于這段描寫。
相對于關羽來說,陳壽對曹操寬宏大度的描寫則很少有人顧及。實際上,為《三國志》作注的裴松之在注釋這段文字時,已經很清楚地贊揚了曹操的這些優點:
臣松之以為:曹公知羽不留而心嘉其志,去不遣追以成其義,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于此乎?斯實曹公之休美。
遺憾的是,后人在大肆宣揚關羽忠義的時候,卻把曹操的這種大度遠遠地拋開了。歷史的偏愛最終導致了“紅臉”的忠義與“白臉”的“奸相”的鮮明對比。
關羽對劉備的忠心不二,在《三國志》及裴注所記載的曹魏和孫吳政權的議論中都得到了說明。裴注引《蜀記》載孫權活捉關羽父子之后云:
權欲活羽以敵劉、曹,左右曰:“狼子不可養,后必為害。曹公不即除之,自取大患,乃議徙都。今豈可生!”乃斬之。
裴松之則引《吳書》說:
孫權遣將潘璋逆斷羽走路,羽至即斬,且臨沮去江陵二三百里,豈容不時殺羽,方議其生死乎?又云:“權欲活羽以敵劉、曹。”此之不然,可以絕智者之口。
裴松之的這種判斷缺乏根據,應該說,關羽被活捉后,孫權完全有時間去議定關羽的去留,作為劉備的一員大將,關羽被潘璋活捉之后,潘璋不可能、恐怕也不敢私自對關羽進行處置。因此,《蜀記》的記載應該是真實可信的,是合乎情理的。
從《蜀記》的記載看,孫權及其臣下認為關羽對劉備是忠心耿耿的,認為當年曹操沒有誅殺關羽是一大失誤,并最終認為,為絕后患,關羽決不可留。
關羽對劉備的忠心,不僅被東吳看出,當時曹魏政權中,也有基本一致的認識。《三國志·劉曄傳》載,黃初元年,劉曄為侍中,曹丕詢問群臣劉備是否會為關羽報仇,眾人均認為蜀漢弱小,關羽死后,已無力再戰。獨有劉曄表達了不同的觀點,認為:
蜀雖狹弱,而備之謀欲以威武自強,勢必用眾以示其有余。且關羽與備,義為君臣,恩猶父子;羽死不能為興軍報敵,于終始之分不足。
這種觀點代表了曹魏政權對關羽的認識。
正是因為時人和后世對關羽忠義的肯定和贊頌,才使人認識到了關羽忠義的巨大價值,并進而成為統治者標榜的樣板。
第三,關羽的忠義武勇得到了后世史學家和文人的稱贊。
一個歷史偶像的形成,除了它自身具有的基本因素之外,還需要靠許許多多外部條件的影響。具體到關羽這么一個文化樣板的出現,不僅僅是他自身英勇無畏所造成的,更重要的是,在歷史這個復雜的大熔爐里,每個人都在不斷地表現著自己;面對紛亂的政治,每個人都在表達著屬于自己的意愿,盡管這個意愿有時是不真實的。
清代著名的史學家趙翼在思考關羽文化時,羅列出了歷史上人們對關羽的欽佩和效法,其《廿二史札記》云:
漢以后稱勇者,必推關、張……二公之勇,見于傳記者止此,而當其時無有不震其威名者。魏程昱曰:“劉備有英名,關羽、張飛皆萬人敵。”劉曄勸曹操乘取漢中之勢進取巴蜀……此魏人之服其勇也。周瑜密疏于孫權:“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而為人用者。”此吳人之服其勇也。不特此也……二公之名,不惟同時之人望而畏之,身后數百年,亦無人不震而驚之。威聲所垂,至今不朽,天生神勇,固不虛也。
趙翼所羅列的大都是唐代以前的事例,實際上,類似這樣的事情歷代屢見不鮮,尤其是當關羽崇拜如火如荼、關羽文化形成一定規模以后更是如此。如北宋梁山泊農民起義英雄“大刀關勝”被視為關羽后裔而備受尊崇;元末劉福通率領的紅巾軍,明末高迎樣、李自成、張獻忠領導的農民起義軍,清代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農民起義軍等,都把關羽作為自己奮勇殺敵的榜樣和動力,把關羽作為自己取得勝利的保護神。這是關羽英武神勇的重要歷史基礎。
關羽的這種威勇也為歷代文人所詠嘆。
唐代郎士元(君胄)在其《關羽祠送高員外還荊州》(又作《壯繆侯廟別友人》)云:
將軍秉天姿,義勇冠今昔。走馬百戰場,一劍萬人敵。誰為感恩者,竟是思歸客。流落荊巫間,裴回故鄉隔。離筵對祠宇,灑酒暮天碧。去去勿復言,銜悲向陳跡。
董侹《重修玉泉關廟記》亦云:
將軍當三國之時,負萬人之敵,孟德且避其鋒,孔明謂之絕倫,其于殉義感恩,死生一致,斬良擒禁,此其效也。
這些宣傳與贊頌,都大大促進了關羽文化的形成。
關羽文化形成的歷史因素,是決定關公精神賴以形成的最重要條件:唐前歷史中,人們對關羽的高度評價,在戰爭期間、社會生活中對關羽英雄行為的效仿,人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景仰,共同形成了一種社會普遍性的認同心態。當這種心態具有了一定的社會基礎,再加上諸如統治者有意識地提倡的時候,關羽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就迅速得以提高,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精神食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