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則天5: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17079字
- 2019-01-02 22:50:59
一、永訣長安
永淳元年四月初三,二圣自長安起駕,率朝廷百官前往東都。明為巡行,實則躲避旱災,并準備封禪嵩山。
出發前武媚做了周密的部署,命太子李顯留京監國,以太子少傅劉仁軌、中書令薛元超、侍中裴炎為輔政大臣,協助太子執政,并以防備吐蕃進犯為借口,命令南衙十六衛所有將士留鎮長安。
陽春三月,本該是韶光大好之時,關中卻被干旱困擾,長安內外人跡罕至,竟大有蕭瑟落魄之感。李顯親率留守官員出城,恭送二圣遠行。李治身體不佳,媚娘與他同坐御輦以便照顧,徐婕妤等人也各自乘車,唯獨相王李輪與范云仙、李君信、高延福等宦官一起騎馬,緊隨御輦之側;度支郎中狄仁杰任知頓使,掌管沿途食宿,監察御史魏真宰檢校車駕,維持秩序——冠帶如云,旗幟鮮明,浩浩蕩蕩一萬余人,緩緩行進在御道上。
按照以往的慣例,恭送圣駕應至十里都亭,可這次只走了兩三里李治便下令停鑾,命宦官掀起車簾,留戀地回望著長安城。送行之人見狀,連忙簇擁到圣駕前。李治出神半晌,這才點手喚李顯到近前:“國之匡輔,必賴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今朕把長安交托于你,一要循禮克己,二要勤奮自學,三要謙虛下士,遇事多多請教宰相。先帝所著《帝范》,你母后所撰《少陽正范》都要時常閱讀、一日三省。待到夏日普降甘霖,逃荒百姓會陸續歸來,你要及時安撫、廣施仁政,那時天下自會歸心于你。倘若邊庭有事,兒當厚賞將士,激勵三軍,保我社稷,捍衛疆土。記住沒有?”昔日李弘、李賢監國他都不曾這樣細細囑咐,而對李顯卻不得不如此。
“孩兒記下了。”李顯低聲答應,卻難掩眉飛色舞之態,顯然他是盼著父母離京,鎮妖石一去,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不受約束。蘇良嗣就站在他身后,湊前一步扯了扯他衣角,李顯會意趕忙又說:“父皇病體未愈,母后年近耳順,也要時時安養,切勿太過勞乏。孩兒不孝,不能侍奉左右膝前盡歡,唯謹守都城以分君憂,日夜翹首以盼駕歸,請父皇母后放心。”
李治哪放心得了?又漫顧后面姚令璋、袁利貞、裴懿等一干東宮之臣,故作威嚴道:“爾等輔佐東宮責任甚重,不可玩忽懈怠,回駕之日朕必親自訪查,倘有縱容太子享樂戲狎者,絕不輕饒!”
“臣等不敢……”眾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李治又喚薛元超到身邊:“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該說的朕早跟你說過,今日不再贅言,一切都托付你了。”
千言萬語盡在“托付”二字,何等沉重?這不僅是皇帝的囑托,也是一個朋友的深切期望。薛元超覺得今日竟有生死離別之感,胸中甚是愴然,卻又不敢落淚,唯有連聲應承:“臣縱效死,定不負陛下之托……定不負……”
媚娘也擺出一副關切之態,召喚裴炎到近前,鄭重其事道:“卿雖負長安機要,亦不可越俎代庖。太子留鎮如同天皇,一應軍國之事都要先稟明再做處置,即便太子讀書無暇政務,你也要與薛愛卿商議定奪,切不可自專。”
“臣遵命。”裴炎很知禮數,向二圣行罷大禮,又轉身向薛元超作揖,“薛公多多賜教。”
薛元超不免詫異——平日天后命裴炎主鎮政事堂,防備我還防備不過來,今日為何讓裴炎聽命于我?他隱隱覺著這里有玄機,卻不暇多思,急忙拭淚還禮。
這時劉仁軌也由兒子劉濬攙下車,拄杖來到近前——臣子送皇帝離京應當步行以示忠誠,即便自恃身份也不過是騎馬,唯獨他年紀太大,不坐車不行。
相較薛裴二人的鄭重,這位八旬老人卻顯得舉重若輕,微笑道:“二圣志在儉約,日旰忘食,恤百僚之苦,解黎庶之困。今歲艱難,東遷洛陽以安烝人,朝野莫不仰德。依臣所見,天之災異本屬難測,二圣濟難慈悲人所共見,無須祭祀封拜,來日旱魃推卻,二圣攜百姓同歸,必是蘭蕙齊芳、天人和諧。”這番話表面頌圣,其實大有文章——二圣此去是為減省開支、安撫災民,既如此百姓感恩就不用再搞封禪了,等旱災一過就親率關中百姓歸來,那時君民和諧萬眾同歡,何等美事?
媚娘此去根本沒打算再回來,聞聽此言不禁暗罵——事到如今還這么多花招,老家伙實在可惡!
不過媚娘并不擔心,她知道僅憑這兩句花言巧語無法撼動李治。果不其然,李治搖頭道:“多呈劉公美意,但朕心意已決。昔日兩議封禪而未成,今天下井然四海無事,朕必圓此志,望公體諒。”
劉仁軌心道——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及。縱然登臨絕頂、祭告天地,恐不得歸矣!又不便把這不吉之言說出來,只能委婉地勸說:“君臨區宇,社稷為重,陛下不宜慕美名而涉艱險。”
李治何嘗不知劉仁軌顧慮什么?其實他起初也曾懼怕,但經過這幾天的深思熟慮他已心志如鐵,干脆把話挑明:“朕亦知病體羸弱,不勝奔忙。但此行嵩山乃為我李氏社稷,朕不敢言有功于天下,但求無愧祖宗。諸禮畢備之日,當召太子同往,于中天之巔共饗神靈,賜酺大赦,降福黎元。”說到這里李治甚至泛起一絲自豪感,他平生行事鮮有克終,若能把人生的最后心力貢獻社稷,何嘗不是身為帝王的榮幸?
劉仁軌見他如此決絕,情知已無可挽回,只好將手杖一丟,伏倒在御駕前,恭祝道:“愿陛下圣體康健,早日凱旋。”心里卻涼了八九分——陛下何其癡也?君王之尊在德在才,天下之柄在兵在權,秦始皇刻石岱岳,不免六國之復;梁武帝舍身伽藍,猶自餓死臺城。縱然你把太子捧上天,他資質不佳又手中無權,終究還是任人擺布!
八十二歲的人跪倒在面前,李治哪承受得起?自己身子也不便,忙道:“我兒快攙……”
李輪跳下馬,緊走兩步雙手相攙:“劉公請起,我代父皇謝謝您。”李顯卻無動于衷,只顧跟身旁杜求仁等人竊竊私語。
李治見此情形甚是失望——難道顯兒終究是扶不起的阿斗?這孩子若有輪兒半分恭謙知禮就好了,要是輪兒……那想法剛冒出來他便迅速搖了搖頭。不行!無論李唐社稷還是他都禁不起再折騰,絕不能再變了。他忙把目光從李輪身上移開,轉而掃視諸將,卻見程務挺等大小將領皆在,獨缺裴行儉。
“裴大將軍為何不在?”
程務挺稟道:“裴將軍身體有礙,在家將養。”
李治搖頭嘆息,只得向程務挺等人囑托,命諸將謹守長安。最后他再度回首,凝望長安,凝望他的家——秦皇霸道,漢宣明睿;魏晉風流,周隋宏渾;千古名都,咸陽大興;萬年長安,一統華夷。李治生于斯長于斯,長安孕育了他,也孕育了大唐王朝。長安見證了李治從翩翩王子到一代天皇的成長,也見證了他的仁義、他的博愛、他的壯志、他的無奈,他五十多年人生路上的喜怒哀樂。這里供奉著李熙、李天錫、李虎、李昞、李淵、李世民六代大唐先王的宗廟,還埋葬著他的母親和他的兄弟姐妹。今日一旦分別,何時又是歸期?李治心知肚明,自己的身體恐怕撐不了多久,今天可能就是永訣……
媚娘默默注視著他,唯恐再遲緩片刻他就會改變主意,匆忙道:“時辰已不早,起駕!”
“二圣起駕……二圣起駕……”隨著宦官一聲接一聲的呼號,整個隊伍安靜下來,太子李顯率領留守文武一并跪倒,高呼萬歲。太仆少卿李敬業指揮御輦率先行進,李治只得悵然落座,放下了車簾。
圣駕一動,所有人都跟著行動起來,霎時腳步紛雜、馬蹄凌亂。倥傯間只見兩騎快馬急馳而過,直奔隊伍之前——前面的是魏真宰,后面那人甚可怖,生得人高馬大、膀闊腰圓,面如赤炭、劍眉虎目,左頰有一道殷紅大疤,自眉梢直到嘴角,身穿耀眼的銀亮鎧甲,未戴頭盔,披著殷紅如血的長袍,背后斜插一桿旗,上寫“奉詔”二字,好一副威武猙獰之相!
魏真宰奉命檢校車駕,但他一介小官身單力薄,怎有那等本事?馳騁至隊伍正前,勒馬拱手:“兄弟!一根繩上倆螞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是生是死全看今天啦!”
“哈哈哈……”大漢仰面狂笑,“老子這輩子為非作歹,沒想到今天還當了一次保駕官,怎能不賣把子力氣?你瞧好吧!”說罷撥轉馬頭,往回便去。
左右羽林軍不過是一千多人,僅護衛二圣御輦就占去一半,還有不少嬪妃宮婢需要保護,哪還顧得上其他人?朝廷百官跟隨在后,有乘車的,有騎馬的,有的帶著家眷,有的還偕著幾輛運東西的馬車。剛開始還有條不紊,可沒走出多遠就亂了,有的走下驛道,有的落在后面,熙熙攘攘人聲嘈雜。正在這時就見那威武大漢奔馳而來,一聲斷喝:“肅靜!圣駕之畔焉敢無禮?速速歸隊!”那嗓音如炸雷一般,只要稍有遲緩,馬鞭就抽過來,“他娘的!還不快點兒?非得挨老子打嗎?快跟上!”眾人也納罕,不曉得這兇悍之徒是哪兒來的,可他背后旗上寫著“奉詔”二字,隨便呵斥羽林軍也不管,誰敢不聽話?連五六品的官也讓他嚇得直哆嗦。
萬余人的隊伍何其浩蕩?這大漢不惜力氣,硬是前后馳騁數遭,直喝得人人謹慎、個個懼怕,才重歸隊前與魏真宰并轡而行。眾人都規矩不少,整個隊伍都靜悄悄的,哪知走過十里都亭,道路漸漸難行——關中之地盡皆干旱,各州百姓紛紛遘奔河南,大道上人影重重,三個一群、五個一伙,背包提籃、扶老攜幼。
大漢一見不敢怠慢,當即飛馬而出,將“奉詔”大旗一搖,口中高喊:“二圣出巡,路人閃避;敢有驚駕,就地處斬!”他相貌兇惡、聲若洪鐘,驚得路人各自退散,躲到驛道兩側,讓大駕先行。但躲得遠遠的都是安善良民,也有人緊貼著出巡隊伍走,而且越聚越多。
其實百官見到流民也緊張,正是缺糧之時,人若是餓極了也就顧不得國法王章了,什么事都干得出來,要是流民轟然而起,把朝廷的糧食財物搶了可怎么辦?怕什么來什么,正在這時偏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往旁邊湊,或披頭箍發,或袒胸挽袖,一個個胡子拉碴撇嘴咧嘴,更有甚者腰里鼓鼓囊囊私藏著兵刃,一看就不是正經人。俗話說得好“民不舉官不究”,何況是在路上,又沒幾個衛兵,即便朝廷官員也不敢隨便管,萬一亂起來誰擔待得起?眼見莠民越聚越多,百官頭上直冒冷汗。可說來也怪,莫看這幫人不像好人,卻似并無惡意,只是緊貼著隊伍行進,也不多說話,非但不是窺覬財物,甚至有點兒護衛圣駕的意味。
他們哪知這幫人所思——銀甲紅袍,沒戴頭盔,瞧得真真切切。我們“瓢把子”不但出獄,竟還奉詔保駕啦!這臉露到天上去了,咱都跟著吧!
魏真宰的心一直提著,每走一段就撥馬回望,見秩序井然、行進穩健,漸漸地竟還冒出不少自發護駕的百姓。平安無事,他總算暗甩一把冷汗……
媚娘何嘗不是捏把汗?見行出去半日并無異樣,這才松口氣,回頭對李治道:“荊州賑災不利出了亂子,長史已被罷免。眼下急需一個嚴明公正的人接手,我打算晉升蘇良嗣為荊州長史,你意下如何?”(長史,本為地方佐官,但唐代荊、揚、益、幽之類的大州一般設立都督府,由宗室親王擔任或遙領都督,凡此情況長史則相當于上州刺史,是三四品的高官。)
“不妥吧?”李治道,“論才干蘇良嗣毋庸置疑,但他輔佐顯兒多年,頗善訓教。若將其調走,只怕那孩子又不知收斂,叫人不放心啊!”
媚娘裝出一臉無奈道:“這點我也想過,但凡事得往遠看。將來顯兒何嘗不需要幾個社稷之臣?蘇良嗣服侍顯兒多年,人品端正、忠實可靠。若能把他派到外面多施些仁政,一則他是東宮出來的,能往顯兒臉上貼金;再者也能提高聲望,將來回朝當宰相,可以輔佐顯兒干大事啊!”
“這話也對。”凡事有利有弊,聽他這么一解釋李治也覺有理,“那就派他到荊州去吧。”
媚娘不動聲色,心中暗笑——蘇良嗣是最能約束顯兒之人,我們都去東都,再將其調走,顯兒必然肆無忌憚。薛元超啊薛元超,到時候你孤掌難鳴,太子讀書你要管,東宮之事你要問,留守政務你也脫不開,累也把你累死!
“誒。”李治突然打斷她的思緒,“你說朕還回得來嗎?”
媚娘心道——你肯定回不來了,封禪大典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準備好的,而以你現在的病體從嵩山下來就得臥床不起,整個朝廷又都搬到東都,怎么可能再回長安呢?她這樣想,卻故意蹙眉道:“你不要疑神疑鬼的,為何總說這等不吉利的話呢?”
“沒什么……”李治似是累了,倚著靠背,輕輕合上了眼。
因為魏真宰特殊的護駕之策,雖然衛兵很少,但東行一路平安,整個隊伍從始至終連一文錢都沒丟,順順暢暢到達洛陽。李治的心也日益堅定,一定要把封禪搞得神圣隆重。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時洛陽坊間正流傳著一首莫名其妙的歌謠:嵩山凡幾層,不畏登不得,只畏不得登!三度征兵馬,傍道打騰騰……
二、風波難平
永淳元年的東都之行似乎注定是一場悲劇,雖然魏真宰以盜制盜一路平安,但是圣駕尚未到達洛陽就得到一個沮喪的消息——西突厥起兵造反。
朝廷言而無信、不恤下情,叛亂者怎么可能誠心歸服?東西突厥雖是世仇,但西突厥多年來也不滿朝廷,還曾暗中勾結吐蕃。前番阿史那都支圖謀叛亂被裴行儉設計擒獲,表面上事態平息,其實新的叛亂又在醞釀,而伏念投降被殺更使他們有兔死狐悲之感,于是西突厥首領阿史那車薄再舉反旗,兵圍弓月城(今新疆霍城縣)。
二圣還沒踏進上陽宮就要先安排平叛,匆忙任命裴行儉為金牙道行軍大總管,統率右金吾衛將軍閻懷旦等三部前去征討。而詔敕未下長安便傳來消息,一代名將裴行儉已于圣駕離京后病逝,終年六十四歲。李治悲痛不已,追贈其為幽州都督,定謚號為“獻”。此次出征還未成行便夭折,朝廷只得改任程務挺為帥,但西域路遠一再耽擱,情勢甚是不利。然而唐朝的好運似乎并未到頭,危急時刻庭州刺史、檢校安西都護王方翼領兵趕去援救,在伊麗水(今新疆伊犁河)與車薄叛軍大戰一場,取得勝利,暫時解了弓月之圍。
李治稍感慶幸,但很快他就顧不上西突厥了,因為眼皮底下又有大麻煩——洛陽連日霖雨,爆發洪水。
洛水漲溢也是經年累月之患,自貞觀以來數次洪澇,而且兩度沖擊至洛陽皇宮內。這次的洪水與以往相比不算很強,但由于關中正在鬧旱災,大量人口逃難至河南,致使許多百姓被洪水吞噬,初步估算便有千余家,死者難計其數。
西京旱,東都澇,李治簡直焦頭爛額,面對災情首要之事是任命宰相。薛元超、裴炎都留在長安,只一個崔知溫哪里應對得來?況因悲痛兄長崔知悌之死,崔知溫近來身體愈加不好,都快撐不住了。二圣無奈,只得臨時增補黃門侍郎郭待舉、兵部侍郎岑長倩、中書侍郎郭正一、吏部侍郎魏玄同四人為宰相。郭待封乃北周南陽太守(中國自西漢開始使用州、郡、縣三級行政,郡的長官稱太守。后因南北朝戰亂,州郡劃分日漸細碎,至公元583年隋文帝廢除郡治。)郭處范之子,出身宦門,又以科舉入仕。岑長倩乃貞觀名臣岑文本之侄,恩蔭入仕。郭正一是薛元超推薦入仕的,素以學識著稱,曾任弘文館學士,資格也很老,不過此人有些書呆子氣,昔日充任記室,跟隨李出征高麗,李
瞧不慣他文縐縐的做派,曾公然嘲笑說:“此段行,我錄郭正一可笑之事,雖滿十卷猶未能盡!”
李治病怏怏歪在御座上,瞧著四位新上任的宰相不住搖頭,他們的資歷才干跟以往許敬宗、許圉師、郝處俊等人根本沒法比,只一個魏玄同還不錯,卻也因流放十載資歷略欠,實在是“朱砂不足,紅土為貴”。其實前番李治已決定再度起用李敬玄,甚至將其升為揚州長史,準備下一步就召回京,豈料李敬玄命不濟,剛到揚州就病死了。李治的計劃再度落空,改以陳敬之接替揚州長史之職,再也想不出好的宰相人選。面對眼前這四位矬子里拔出來的將軍,他實在不滿意,決定不授予他們“同中書門下三品”,皆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身份處置政務——這一舉動無意中給后世立了規矩,此后凡四品以下官員知政事者,都以平章為名,不再給同三品身份。
無論如何在這幾位新宰相努力下,兩京災民總算得到安撫賑濟,紛亂的局面有了頭緒,接下來自然是做封禪準備。雖說嵩山要比泰山平緩許多,但即便坐轎還是不會舒服的,李治唯恐自己堅持不了三天的祭祀,于是下令在嵩山南麓建一座行宮,以便就近居住。時至今日內有災害外有叛亂,有什么好事可以呈告天地?還要為此再興土木。監察御史李善感上諫稱:“陛下昔封泰山,告太平、致群瑞,與三皇五帝比隆。然數年以來菽粟不稔,餓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車歲駕。陛下宜恭默思道以禳災譴,乃更廣營宮室,勞役不休,天下莫不失望。臣忝備國家耳目,竊以此為憂!”群臣多有附和。
李治豈能不知國家的情勢?但他把封禪嵩山視為今生最后一件大事,不會因為讀到一封諫書就作罷。他稱贊李善感正直敢言,但封禪照搞、行宮照修,將這座行宮命名“奉天宮”,又派大宦官李君信沿江采辦異竹木料。哪知李君信行至荊州,竟被蘇良嗣擒拿,上奏稱宦使一路依仗圣寵暴虐百姓,還奉勸二圣不要勞民傷財。李治覽奏哭笑不得,只能怪自己約束不力,一面寫親筆信慰勞蘇良嗣,一面改從別處籌辦建材——天下甚大,繞開你荊州還不行嗎?
在二圣堅持下,七月奉天宮終于落成,由于趕工等緣故其規模裝潢都很簡約,但李治表示認可,只要便于封禪就行。于是立刻移居奉天宮,一則為避暑,二則就近籌劃典禮……
此回出行更是簡約,魏玄同等四相都留在了洛陽,唯衛尉卿王及善、黃門侍郎劉景先以及太常、禮部、工部等與封禪大典有關的官員隨駕,而且沒有設置鹵簿。這固然因為嵩山距洛陽很近,沒必要大費排場,卻也是因為李治不想讓百姓看見自己現在病態瘦削的樣子。他故意把自己隱藏起來,以便養精蓄銳,直到嵩山之巔那一刻,用自己最后的光芒襯托太子李顯。
媚娘依舊與他共乘一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并談論一些稍令他寬心之事——出乎所有人意料,西突厥之亂迅速平定了。王方翼以有限的兵力挑戰多于自己數倍的叛賊,最終竟然大獲全勝,擒獲叛亂各部首領三百余人。
媚娘故意提起此事解李治的煩心,還說:“封禪之事初定,突厥反賊即失敗,足見上蒼庇佑,這一切可能都是你的執著所致。”
李治雖篤信天命,卻也沒全然忽視人事:“與其說是朕的執著,還不如說是因為王方翼的執著。朕早覺得此人可用,當初裴行儉擒獲都支便有其力,還曾修筑碎葉城。這次的仗打得更漂亮,程務挺、閻懷旦尚未出關他就把亂子平了,大出朕的期望!”
媚娘聽他盛贊王方翼,轉而道:“可惜罪魁車薄下落不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可能已逃奔吐蕃,終究不美。”
“平息禍亂已是大功,十姓突厥元氣已傷,即便他們仍有不臣之心也再難舉事,你就別再挑剔了。”說到這兒李治詫異,“朕自得露布就召王方翼入朝,怎么至今他還不來?”
媚娘把目光移開,凝視車簾之外:“或許叛亂余黨尚未肅清,他無法抽身吧。”
“朕本想在起駕前見他一面,親自予以嘉獎,等到了嵩山,忙碌封禪之事,再見只恐不易。”
“洛陽尚有幾位宰相,讓他們安排自也妥當。還可讓王方翼就近去長安獻俘,由顯兒封賞不是更好嗎?”
李治不禁蹙眉——那怎么可能?裴炎才是坐鎮長安的實權派,屈待裴行儉在先,王方翼又是裴行儉提拔的,裴炎能公正獎賞嗎?其實關鍵在李顯身上,這孩子自己不振作,若真把心思放在朝廷正事上,何必依賴這么多宰相?
他越想越氣,抱怨道:“自從咱們離開長安,顯兒又開始胡鬧,書也不好好讀,大臣的話也不聽,整日玩樂嬉戲、宴飲無度,還擅自帶著戶奴出城圍獵。這才幾個月,荒唐事干出一大車,將來怎指望他統治天下?朕實在痛心,我在這邊不顧病體、不顧反對,想盡辦法幫他穩固大權,他自己倒像沒事人似的。當初弘兒、賢兒要像他一樣,老子早就……唉!”說到最后他甚是凄楚——當初處心積慮壓制有作為的李賢,現在又不得不費盡心機為不爭氣的李顯操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不是自作自受嗎?
媚娘自然不能承認廢李賢是錯的,于是替李顯辯駁道:“其實咱顯兒本性淳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胡鬧都是身邊小人攛掇的。聽說最能無事生非的就是司直郎杜求仁,原以為杜家詩書門第,能對顯兒有裨益。怎料杜正玄、杜正藏、杜正倫一門三進士,竟然養出個浮浪之子,真玷污祖宗。”
“貶官!”李治明知她的話有些夸張,但正在氣頭上,當即做了決定,“若不拿一個發作,還不知這幫人把顯兒縱成什么樣。到嵩山就立刻派人知會中書,把杜求仁連降三級貶出長安,還要明發詔敕以儆效尤。”說罷倚在靠背上,喘著大氣閉目養神。
媚娘見他想歇歇,便也不再說話,車內一時寂靜,只有車輪咕嚕嚕的聲音。哪知行了片刻,御輦忽然毫無征兆地停了,繼而傳來稟報聲:“啟稟二圣,有官員攔截求見。”
媚娘聽出是太仆少卿李敬業的聲音,當即斥責:“你掌管車駕也許多年了,難道不懂規矩?哪有臣子隨便攔截圣駕的道理?還不將他轟開,再糾纏國法論處!”
“是。”李敬業嘴上答應卻不肯退下,又道,“王方翼遠道而來,等候半月未得召見,也是一時莽撞,還望陛……”
“王方翼?”閉目養神的李治立刻睜眼,親手掀開車簾,“叫他速速過來。”媚娘狠狠瞪了李敬業一眼,卻也不便說什么。
不一會兒王方翼便被引來,在車前大禮參拜。其實李治與他也算老相識,貞觀年間他在宮中當過千牛備身,時隔三十多年兩人重會,當年的青年侍衛如今已是威名赫赫的將軍,李治不免心內感慨,請他免禮平身,發現他左臂綁縛,不禁詢問:“將軍負傷了?”
王方翼忙道:“區區小瘡,并無大礙。”話雖這么說,可他一拜一起牽動傷口,竟然滲出血跡,足見傷勢并不輕。
李治感嘆:“將軍在伊麗水大敗車薄,解弓月之圍已出朕所料,竟還能殄滅叛逆大獲全勝,實是英勇不凡。仗打得很激烈吧?說來讓朕聽聽。”
“是。”王方翼娓娓道來,“弓月解圍后車薄一度退卻,但隨即又有三個部落也造了反,與車薄糾合一處。他們想依仗人多吃掉我們,臣也料定他們必會來,索性主動出擊,又在熱海(今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打了一仗,臣的傷便是此戰所留。當時兩軍惡斗,一支冷箭貫穿臣之左臂;臣唯恐將士知我中箭有礙軍心,于是抽刀斬去箭桿,繼續與敵激戰,總算是抵住車薄的攻勢。”
李治贊道:“朕聞春秋時晉將解張中箭后擂鼓助戰,已是勇士。將軍中箭猶自揮刀殺敵,英勇過于古人。”
“陛下過譽,臣不敢當。熱海一戰平分秋色,雙方死傷都很重,車薄見識到我軍威力,不想再硬拼,于是暗中勾結我軍中的胡人,命他們設法發動兵變,擒殺臣等。幸而敵軍中也有我之細作,得聞此事臣立刻召集那些胡人將領,假意飲宴賞賜,其實在帳外暗布刀斧手,又設鼓樂以為遮掩,出去一個殺一個,終將七十多個想叛亂的人盡數除掉。然后臣火速進軍,直撲敵營,車薄還在等我軍兵變的消息,根本未加防備,故而僥幸成功。”
李治越聽越興奮:“這不是僥幸,是愛卿的智略啊!”
“仰賴陛下圣德,三軍將士效命……”
媚娘早聽得不耐煩,插口道:“陛下龍體要緊,切莫過于勞乏。”又問侍立在車旁的范云仙,“咱們是不是該上路了?”
范云仙會意,忙道:“已臨近巳時,再耽擱只怕今日到不了奉天宮,要在嵩陽(今河南登封)縣過夜。羽林軍辛勞些倒無所謂,只怕委屈二圣。”
“那就趕緊起駕吧。”媚娘再不容李治多說,親自對王方翼道,“愛卿勞苦功高,但圣上龍體不適,現在還要趕往嵩山,你暫回洛陽等候,朝廷自有封賞。”說罷親手垂下車簾。
“是。”王方翼只得施禮恭送。
“愛卿……”李治還欲再言。
“陛下!”媚娘硬攙他坐下,“莫再耽誤行程……起駕!”
李治無奈,手扒車簾望著同樣滿臉無奈的王方翼,直至漸行漸遠再也瞧不清人影,長嘆一聲,繼續閉目養神——王方翼來到洛陽已有半月,朕為何不知?誰在故意瞞朕?誰在操縱朝政?只要不是傻子都猜得出來。須知王方翼不僅是裴行儉提拔起來的親信,還是太原王氏之人,是昔日王皇后的堂兄!
這一切李治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又一次選擇沉默。邊庭之將固然重要,但朝廷更是心腹之重,關乎社稷存亡。李顯實在難負重任,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得不借重媚娘,借重未來太后之力。換言之李治已默認媚娘對朝政的控制,甚至默認讓她當大唐的呂雉、鄧綏,為了國家安定江山穩固,他只能對媚娘的黨同伐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至于那些才干卓越卻遭排擠陷害的人,唯有抱以無奈……
由于王方翼與李治意外相見,媚娘再忌此人也不能做得太過,于是不久后晉升王方翼為夏州(今陜西靖邊)都督。而李敬業幫助其攔路見駕,也被媚娘恨上,沒過幾日她就隨便尋個理由,將李敬業趕出朝廷,外任眉州(今四川眉山)刺史。
三、天命默定
為了完成封禪嵩山的夙愿,李治一忍再忍,然而老天爺還是不肯放過他,入住奉天宮沒幾天,壞消息接踵而至——李治最小的弟弟、太宗第十四子李明死于黔州,竟然是自殺而亡!
李明之母楊氏本是巢王李元吉之妃,玄武門事變后被李世民納入宮中;太宗晚年追悔前愆,將李明封為曹王,過繼給李元吉以延后脈。由于他是太宗最小的兒子,未免偏疼偏愛,李治也對之極為優容,故而養成驕奢淫逸的性格;朝野本就對其多有微詞,前番又因與李賢交往密切,落了個串通謀反之嫌,被降為零陵王,安置于黔州,由黔州都督謝祐監管。
黔州地處偏遠,都督府下轄牂、夷、琰、莊等州皆是蠻族所居,隋末此地的土著首領謝龍羽趁亂割據,貞觀三年歸順唐朝,授封夜郎郡公,族人子弟為官者甚多,謝祐便是其中之一。此人頗具才干,也甚得當地土人之心,但不免有些蠻族酋長的做派,性情暴戾野蠻兇悍,素來瞧不慣天生嬌貴的中原貴族。他本就不喜歡李明這類人,又聽聞朝中天后用事,故意促成李賢一案,于是對李明甚是刻薄,呼來喝去動輒辱罵,連起碼的衣食都常常不能保障。李明自小嬌生慣養、使奴喚婢,哪受過這等委屈?加之先前被貶到黔州的李承乾、長孫無忌、李忠又皆不得善終,李明以為自己終將不免,絕望之下投繯自盡。
李治得報嗟嘆不已——李明再糟糕,終究是他的小弟弟,他就剩三個兄弟了,如今又死一個,怎能不悲?怎能不怒?盛怒之下李治將都督謝祐以下所有黔州官員一律免官。因道路遙遠,只好將李明就地安葬,隨即解除對李明家人的軟禁,以其長子李俊襲零陵王,并授予南州(今廣西博白)別駕之職,又封其次子李杰為黎國公、三子李價為濟國公,以示撫慰。
李明之死也給李治敲響警鐘,高祖定鼎以來家族之內仇怨太深,細算起來李家四代人中罷黜、流放、被殺者甚多。僅以太宗的十四個兒子為例,李承乾、李泰、李恪、李佑、李愔、李惲、李明七人皆非善終,占了整一半;還有李寬、李囂、李簡三個未成年便夭折的,剩下四人中李治繼承大位,李貞、李慎各居王位,屈指算來只一個趙王李福是正常病逝的,而且死時才三十六歲,細想起來何等可怖?宗室乃國之藩衛,多年內斗固然使皇權穩固獨尊,卻也削弱了自身羽翼。將來國家倘有動蕩,或外敵入侵,或反民作亂,或有奸人欲行王莽、楊堅之事,積弱不振的宗室有能力捍衛李家統治嗎?李治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于是又打算借這次封禪召集五位叔王、兩位兄弟,將李顯鄭重托付給大家,便更加催促有司議定典禮。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吏部、太常、工部的不懈努力,封禪的準備終于完成,定于來年正月元日舉行。李治懸著的心也總算踏實,只剩調養身體了。可是蒼天似乎注定要與他作對,一次次擊碎他的夢想,不停折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靈。永淳元年十月,距封禪僅一個半月的時候,東突厥發生叛亂了!
車薄敢為,別人不敢為?東突厥有個小部落首領名叫阿史那骨篤祿,因不忿阿史那伏念投降唐朝,率領十七人出走,一路招攬流散部眾,聚眾至七百余人,占據黑沙城(今內蒙古呼和浩特)造反,并設立牙帳,自稱頡跌利施可汗。更為可怕的是,阿史那骨篤祿身邊還有一個厲害幫手——阿史那元珍。此人曾在單于都護府任官多年,熟悉中原風俗,盡知邊塞虛實,舉旗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襲嵐州(今山西呂梁),一擊得手,斬殺嵐州刺史王德茂。此時朝廷處死伏念的惡劣影響開始顯露,前番歸順朝廷的各部皆不心服,在攻陷嵐州的激勵下紛紛作亂,轉眼間叛軍便從七百人膨脹到十余萬。
據說“骨篤祿”在突厥語中是快樂的意思,而他帶給李治的卻是痛苦,東西突厥起此彼伏相繼為亂,按下葫蘆起來瓢,何時是盡頭?而依照落井下石的原則,吐蕃又要來趁火打劫了。吐蕃贊普器弩悉弄年僅十三歲,只是傀儡,軍政大權握于噶爾氏家族手中。大相贊悉若得知骨篤祿造反喜不自勝,欲雪良非川之恥,又派倆弟弟分兵進犯,命噶爾贊婆取道北路,再攻河源軍,噶爾欽陵走南路,入寇唐朝蜀地的柘、松、翼等州。
李治欲哭無淚,只要一準備封禪便有刀兵之災,這已經是第三次了,誠如讖語所言“三度征兵馬,道旁打騰騰。”難道這真是天命默定?是也罷,不是也罷,李治這次連性命都打算豁出去了,絕不會放棄。他僅是下令典禮暫時推遲,待戰亂稍息還要舉行,又向河源軍增兵,詔左驍衛將軍李孝逸領兵防衛蜀地。不過對于戡亂方面的將領,他和媚娘極為審慎——裴行儉死后,唐軍拿得出手的大將更少了,論能力唯黑齒常之、程務挺、王方翼三人可膺此位。但是黑齒常之對陣吐蕃,須臾不可離開;程務挺資歷尚輕,從未擔任過大總管;王方翼更不要提,才剛升為都督,東突厥十幾萬的大陣仗遠非車薄那幾個部落可比。更何況李治現在急于撫平亂子、舉行封禪,不想一拖再拖,他希望迅速結束這場戰爭。
關鍵時刻宰相劉景先主動為二圣分憂——劉景先乃故相劉祥道之子。劉家祖孫三代輔佐李氏,頗受器重,尤其劉祥道,曾主審李義府案、糾正詮選進賢黜庸,乾封元年封禪泰山時作為終獻陪李治一同祭天。劉景先也才學兼優,以侍御史起家,升至黃門侍郎,不過他的資歷比郭待舉、岑長倩等人更淺,直至隨駕到嵩山才加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成為兼職宰相。
戰事緊急,劉景先進言:“當年鐵勒之叛,薛仁貴三箭定天山,威名播于大漠。何不再用此人?”
昔年薛仁貴破高麗、定鐵勒,功勛炳然春風得意,卻因大非川的一場慘敗威名掃地,被罷免官職,在洛陽監造石窟。時隔數年百濟與大唐翻臉,李治起復薛仁貴去平叛,惜乎三國一統大勢所趨,他再度兵敗伎伐浦,自此流放象州(今廣西來賓)。直到兩年前冊立新太子,大赦天下才解除罪罰,回到家鄉閑居。二圣憶起他昔年的功勞,又鑒于戰勢,還有什么猶豫的?當即宣他入朝。
雖說御馬奔馳甚快,亂局也在一天天發展,東突厥叛軍取嵐州后又迅速入寇并州、云州(今山西大同),包圍單于都護府。李治心急如焚,偏在這時又從長安傳來薛元超的奏疏:
臣聞位隆載鼎,居之者匪易;業峻承祧,守之者為重。何則?天下之本,屬在元良,歷選前修,藹尋往傳。伏惟殿下畫堂凝祉,幼彰岐嶷,雕宮誕睿,夙擅溫文。大孝因心,不由于外獎;深仁植學,惟稟于自然……臣曲荷財成,濫蒙委任。霖雨之施,預于品物,邱山之恩,久越于涯。懼官謗,罔心靈,不揆謏聞,輕陳短見,庶同纖,同敢類涓埃。所冀增山之高,裨海之潤,臣元超頓首頓首,死罪死罪!
這是一份諫書,長達一千五百多字,薛元超勸諫之人并非李治,而是太子李顯。他在這一千五百字里不但列舉了這半年來李顯的荒唐行為,還引經據典大談人子之道,甚至危言恫嚇,由于言辭太激烈,不得不在最后自稱“死罪死罪”,然而這樣一篇字字泣血的文章仍不能喚醒李顯。薛元超一籌莫展,只得將諫書原封不動轉奏李治——我沒轍了,你快管管你兒子吧!
李治攥著這份奏疏,雙手不住顫抖,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朕好歹不算昏君,怎么養出個這么不爭氣的孩子?連嫡帶庶八個兒子,隨便哪個都比他強,為何最后坐上太子寶座的偏偏是他?難道朕費勁巴力都是徒勞嗎?
他越想越生氣,本就昏花的雙目愈加模糊,只覺諫書上的字漸漸融化,仿佛變成了縷縷黑煙。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不僅毫無幫助,更覺天旋地轉,那黑煙聚成無邊無際的黑霧,將他包圍吞噬,最終一片漆黑……
天皇失明啦!
奉天宮內頓時大亂,宦官宮女慌作一團,張文仲領著一群侍御醫匆忙趕來,診脈的診脈、針灸的針灸、煎藥的煎藥,幾位嬪妃急得直掉眼淚,而一切都無濟于事。李治這次倒是不喊不鬧,安安靜靜躺著——并非不急,而是病情嚴重,此刻他即便什么也看不見,也能感到強烈的眩暈,仿佛自己在一個黑暗無邊的世界里飄蕩。
媚娘冷眼旁觀,見眾御醫忙了半個時辰仍無任何好轉,終于忍不住開口:“痛快說吧,能不能醫好?”
張文仲日日伺候在李治身邊,這病到了何種情勢還不清楚?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盡本分,他長嘆一聲:“不敢欺蒙娘娘,臣無能,已是愛莫能助。不過……不過……”
“不過什么?”媚娘催問。
“洛陽城中有位游醫,精通針灸之術,手段異于我輩,他可能有辦法。可是……”
“快說!別吞吞吐吐的。”
張文仲施禮道:“啟稟娘娘,那是個大秦(東羅馬帝國)人,來洛陽是為習學我朝岐黃之術,似乎還與景教寺(基督教)有關,想要傳播什么福音,他聽說《詩經》有云:‘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于是自稱秦鳴鶴。此人醫術甚是高妙,但來歷不明,您能準許他入宮給天皇診病嗎?”
媚娘固然存了異志,但是夫妻相伴三十年,棄李治于不顧她還是干不出來,決然道:“事到如今甭管什么大秦大楚,哪怕有一絲希望總要試試,快去請吧。”
天后肯做主,張文仲不再有顧慮,當即點了好幾名宦官、親衛,并請衛尉卿王及善一同下山——王及善乃先朝勇將王君愕之子,如今已年近七旬,此人干才不出奇,但性情憨直格外忠誠,故而李治任命他為衛尉卿,準其帶刀護衛在身邊。張文仲此去雖是奉詔,卻也不便以勢力壓人,帶這位三品老臣同去,是為了表示尊重。
兩人快馬馳往洛陽,僅一天一夜之隔,次日午間便將秦鳴鶴帶回奉天宮。當這名景醫走進天皇寢殿時……
事態緊急張文仲來不及教他見駕之禮,但他自有一番禮節,單膝落地一手抱胸:“外臣參見二圣。”他說話雖然音調不正,但勉強能聽懂,也知道李治、武媚并稱二圣,足見對大唐的語言文化下過不少工夫。
李治兩眼一抹黑倒還罷了,媚娘卻瞧得直眨么眼,好半天才道:“免禮……先生能醫好天皇的風疾嗎?”
秦鳴鶴已在路上聽張文仲講述過病情,答道:“究竟何為風疾,臣也不大了然,似乎非短期可愈……”
媚娘一聽就泄氣了——費半天勁請來個廢物!剛要發作,卻聽秦鳴鶴又說:“不過臣或許可使天皇復明。”
“那也甚好!速請診治。”媚娘一時激動,竟連避圣諱都忘了。
說來也怪,這景醫走近龍榻并不為李治診脈,卻撩開床帳,屈身扒開李治的眼皮,低頭看了又看。皇帝的眼睛豈是隨便翻的?若宮中御醫有這樣出格的舉動早就擒拿下獄了,媚娘見他是個外國人也不便計較,只在一邊皺著眉頭瞧著。
過了半晌秦鳴鶴驟然起身,一臉欣慰道:“可矣。臣必能使天皇目疾緩解。”
張文仲有習學之意,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仔細觀察,聽說竟然有辦法,忍不住追問:“怎樣醫?”
秦鳴鶴在李治額上比比劃劃,用他那磕磕巴巴的漢語解釋:“血積淤于這里,壓得眼睛看不見。用針刺這里,讓血……”
“大膽!”媚娘沒聽完就急了,“你一介外邦之士敢在大唐天子頭上刺針,其罪當誅!”
張文仲多少聽明白了點兒,忙幫著辯解:“秦先生沒有惡意,他是想把風毒刺出來,天皇才能……”
“胡言!”媚娘不懂深奧的醫理,只覺這是無比兇險之事,“物若反常必為妖。我看此人圖謀不軌,有刺王殺駕之心。”
“我抗議!我不是妖魔。”媚娘的話似是觸到了秦鳴鶴的禁忌,他頓時大喊大叫起來,“我是好人,是彌賽亞的使者!”
“好啊,不打自招。”媚娘直咬銀牙,“連指使之人都說出來了,還不是圖謀不軌?”
“臣雖外邦之士,亦知人命關天的道理,我可以發誓。”秦鳴鶴舉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繼而雙臂抱胸,滿臉嚴肅道,“阿斯克勒庇俄斯(古羅馬醫神)在上,鄙人敬謹宣誓,無論至于何處,無論男女尊卑,盡我之所能,解病者之所苦,并檢點吾身,不為墮落、荼害、謀殺之舉。倘守此誓,愿神祇降福;茍違此誓,天地鬼神共殛之!”(《希波克拉底誓言》)
媚娘不知他拜的什么神、宣的什么誓,但他的虔誠肅穆卻是顯而易見,那神情就跟自己禮佛時一樣,“天地鬼神共殛之”又是何等的重誓?她思忖了一會兒,低聲道:“好吧,可以讓你施術。”
哪知秦鳴鶴一轉身,從藥匣中摸出一根銀針,又把媚娘嚇一跳:“不行不行!”原來他的針比張文仲所用大得多,又粗又長,這樣的針插進腦袋,還不得刺穿顱骨?
張文仲連忙解釋:“陛下勿驚,秦先生所行針石之術與臣不同。臣之針灸行于氣穴,秦先生之針用于放血。”
“放血?”媚娘更急了,“血乃人之本,豈能棄之?昔日胡國公秦叔寶身經百戰,屢受重傷失血過多,故多病早亡。這絕對不行。”
“兩者不同也!秦叔寶本身沒病,而圣上……”
“本身沒病尚不可失血,何況天皇病弱之身?”
“非也,圣上是血太多……不!血瘀于眉上,所以雙目……倒不是睜不開,是、是……”張文仲一知半解,怎么也解釋不清;秦鳴鶴心里倒是一清二楚,但他用漢語表達不出來。倆人連說帶比劃,急得滿頭大汗。
這時李治慢悠悠開了口:“媚娘,就讓他試試吧。反正……唉!”反正已經病成這樣,死馬當活馬醫吧!
“陛下的抉擇是英明的。”秦鳴鶴施禮道,“希波克拉底(古羅馬名醫,體液學說和放血療法的開創者,被西方尊為“醫學之父”,著有《希波克拉底誓言》《箴言》,規范醫生的職業道德)曾言‘機遇誠難得,嘗試有風險,決斷至可貴!’陛下不愧是大國君主。”說罷伸手招呼一旁的宦官,眾人莫名其妙,但天皇都允許了,只能聽他安排。
秦鳴鶴命眾人把李治攙扶著坐起來,架住雙臂別動,稍稍低頭,叫高延福手捧銀盆跪在李治面前。然后他伸手在李治額頭摸了摸,確定一處位置,還屈指彈了兩下,繼而迅速用大針一刺——殷紅的血柱噴射而出!
“啊……”殿中婢女嚇得尖叫起來。
“肅靜!”媚娘一聲呵斥,“都給我出去。”但那汩汩的濃血噴涌不絕,落在盆中嘩嘩有聲,她瞧著也瘆得慌,趕緊將目光移開。
幾位攙著天皇的宦官卻躲不開,都把眼閉上。高延福舉盆接血,早嚇得渾身顫抖,手里銀盆直晃,料想天皇睜眼看到自己額頭噴血,還不得嚇暈?他天性純良,趕緊囑咐:“陛、陛下,您千萬別睜眼,不要看……”雖是一片好意,卻有些糊涂,若能看見還放血干嗎?張文仲也提心吊膽,景醫是他引薦的,倘若有個一差二錯,秦鳴鶴自是不免,他又豈能獨活?
媚娘眼睛雖不往那邊瞅,心卻一直揪著,手都攥出汗了,等了好一會兒那嘩嘩聲仍不停,不禁喝問:“夠了沒有?”
秦鳴鶴不答,只是低頭注視血柱。剛開始那血柱很粗,噴血如箭射一般,似乎還有些黏稠,漸漸地變細變稀,顏色也越來越淡,到最后已噴涌不遠,順著李治的額頭流淌下來。秦鳴鶴早準備好一塊潔凈的麻布,擦去血跡捂住針孔,從懷里掏出根牛皮繩便要纏,一旁的張文仲卻道:“讓我來吧。”說罷拿出個小瓶,倒出些黃褐色的粉末涂在創口,血竟慢慢止住了。
秦鳴鶴嘖嘖稱奇:“那是什么?”
“龍骨散。”張文仲小心翼翼敷好藥,攙李治躺下,又蓋上被,這才戰戰兢兢問,“陛下睜眼瞧瞧,能看見嗎?”眾人都圍攏過來,緊張地望著這一幕——只見李治微微偏頭,睜開迷離的雙目,茫然恍視著殿內情形。
“看、看見了……朕看見了……”
所有人都松口氣,眾宦官如釋重負紛紛坐倒在地,媚娘雙手合十默念阿彌陀佛。高延福見天皇復明,唯恐他瞧見那一大盆血,忙不迭端出去,秦鳴鶴卻只顧研究那瓶唐人的止血藥。張文仲仍不敢疏忽,抓起李治的手腕仔細摸了摸,緊蹙的雙眉慢慢綻開:“這便好……這我便能繼續用藥……不過……”不過也僅僅是維持而已!
李治雖然復明,仍覺頭昏腦漲,視力又比失明前差許多,看誰都恍恍惚惚的。然而重見天日已是萬幸,還能妄求什么?只能躺在那兒默默嘆息。
媚娘一段佛經念罷驟然起身:“秦先生,你救駕有功,本宮決定留你在宮中,封為尚藥奉御!”
這份恩典實在不輕,尚藥奉御是尚藥局首腦,御醫的最高位置,正五品下。這個大秦景醫僅憑一次手術便可躋身通貴,與張文仲平起平坐。秦鳴鶴卻搖了搖頭:“皇家若有所需,臣招之即來,但臣還有自己的使命,不愿為官。”
張文仲知道天后的脾氣,唯恐她生氣,也跟著解釋:“秦先生是出家人,還要講經說法四處云游。”
“哦?”媚娘不免失望,卻也沒說什么,轉身進了內殿;不多時又走出來,懷里抱著七八匹彩緞,氣喘吁吁道,“先生雖不愿為官,本宮也必重謝。我一介女流只能抱得動這些,這就責令中書,贈先生彩絹百段,回洛陽去領吧。您是上天派來搭救天皇的,怎么賞賜都不為過。”秦鳴鶴聽媚娘說自己是“上天派來的”,不禁喜形于色,當即跪倒:“皇后肯布施,是鄙人莫大的榮幸。臣一定拿這些錢救死扶傷、廣播福音!”
張文仲為表感謝親自送他出宮,并以龍骨散(載于《外臺秘要》)配方相贈——兩人交流東西方醫術,頗能互相印證。
殿內安靜下來,媚娘坐在龍榻邊剛安慰李治兩句,又見范云仙風風火火跑來:“薛仁貴奉詔急馳,已來到嵩山。”媚娘起身要去接見,李治卻一把拉住她手:“不!朕想親自見他一面,有話囑咐……”
不多時薛仁貴就在劉景先的陪同下走進寢殿——昔日白袍小將如今已七十高齡,須發皆白,個頭也比年輕時矮了一些,穿著樸素的布衣。雖然腰腿還算靈便,卻有些駝背,再無當年的氣魄。一則年紀老邁,再則多年流放生活已把他的銳氣消磨盡了。
但是薛仁貴對大唐的忠貞是從不曾改變的,他望見李治的那一刻大為驚駭,跪倒在地,眼淚奪眶而出——這是天皇嗎?是我在萬年宮救下的那位年輕天子嗎?萎臥在床、瘦弱憔悴、兩腮凹陷,好好一個人怎么病成這副模樣!
媚娘忙道:“老將軍莫哭,天皇才好一些。”劉景先也撫著他的背好言相勸。
李治找他不是敘舊情的,開門見山道:“突厥作亂,朕需要你。”
“臣……只怕……”薛仁貴心下凄然——他料到二圣急急忙忙找自己準是為平叛,但他年已七旬,多年未上陣,又在嶺南染一身病,恐怕打不了仗了。可天皇病成這樣,滿心熱忱把自己找來,怎好讓其失望?
李治雖瞧不清薛仁貴現在的模樣,也知道他心中必有顧慮,強掙著偏過身子,探手道:“愛卿,來……”媚娘怕李治從床上跌下來,忙托住他肩膀。
“陛下保重。”薛仁貴以膝代步跪爬到龍榻前。
李治有氣無力道:“昔日在萬年宮,如果沒有卿,只怕我和天后全都喪身洪水了。當初平定鐵勒、征服高麗,你功勞最多。可大非川之役,有人說你在烏海城下縱敵不擊,沒有救援郭待封,才導致最終失敗,所以朕對你起了怨恨之心。”他開誠布公,把所有心結坦明,“時隔這么多年,那時的勝敗已不重要。現今骨篤祿作亂,兵困并、云二州,西北之路幾乎斷絕。你既為百戰名將,曾威震大漠,這時你怎能在家安然高臥呢?”
“臣不敢……不敢……”薛仁貴已泣不成聲。
“唉!”李治緊緊握住他手,“朕知道你有難處,朕又何嘗沒有?咱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
“不!”薛仁貴連忙拭淚,“陛下萬萬歲。”
李治苦笑搖頭:“華筵雖好終有散,吉利話不消說。朕記得你有個兒子,當城門郎的,叫……”
“薛訥。”媚娘依稀記得,忙提醒。
“對。”李治點頭,“朕記下,將軍為國趨馳,朕不會忘記薛家。讓您這么一把年紀的人出征,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咱們既然身為帝國君臣,有些事一定要做,哪怕再難,哪怕結局已注定,也得堅持到最后一刻。”話說到這兒,他似乎不僅是在給老將軍鼓勁,也是給自己鼓勁。
薛仁貴咬了咬牙,點頭道:“陛下放心,赴湯蹈火臣之本分,臣一定為陛下平息禍亂。”
“好……好……”李治放心了。
媚娘親手攙起薛仁貴:“老將軍,天皇剛剛復明,身體還很弱。戰事要緊,改日再來見駕吧。”
薛仁貴只得施禮告退,走到殿門口不禁慘然回望——年逾七旬的老將,病重垂危的皇帝,還有相見之日嗎?確實,有些事責無旁貸,哪怕結局已注定,也得堅持到最后一刻。他把心一橫,挺起腰桿提了口氣,邁著堅定的步伐下殿離去。
這般處置太費精神,李治再度躺下已氣喘吁吁,媚娘勸他睡一會兒,李治卻連連搖頭,還有件大事壓在他心頭——薛元超那份諫書!
“劉黃門……”
“在!”劉景先趕忙撲到御榻邊。
“你替朕草詔,褒獎薛元超的諫書,而且明明白白告訴他,朕準他任意管教太子,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哪怕拿鞭子抽也無罪!朕只要他管教好太子,不然朕死也閉不上眼……還有,責令有司先行搭建封禪臺,準備一切祭禮、金匱、玉牒,一旦平叛成功,立刻召集太子親王舉行大典。朕快等不及了……等不及了……”
劉景先咽口唾沫,重重應了一聲:“遵命。”
直至此刻,李治依然苦苦念叨著封禪,然而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以他現在的狀況已注定無法登上嵩山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