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愛你,關(guān)你什么事
- 那些張愛玲教會我們的事:我愛你,與你無關(guān)
- 孫偉航
- 2533字
- 2017-11-22 11:21:47
喬琪隔了一會,忽然說道:“真的,薇龍,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已也覺得納罕。”薇龍笑道:“還在想著這個!”喬琪迫著她問道:“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是不是?”薇龍嘆了一口氣道:“從來沒有。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么快樂,但是——不!你懶得操心。”喬琪笑道:“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總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rèn)我是多么可鄙的一個人。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了這許多!一氣,就把我殺了,也說不定!我簡直害怕!”薇龍笑道:“我愛你,關(guān)你什么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喬琪道:“無論如何,我們現(xiàn)在權(quán)利與義務(wù)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龍把眉毛一揚(yáng),微微一笑道:“公平?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里,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
——《沉香屑·第一爐香》
這是張愛玲的第一個故事,綺麗的詞藻卻透著蒼涼的悲壯,你看到的是故事,我看到的是人生,葛薇龍的愛是奉獻(xiàn),是不甘心,是愛著他的不愛的執(zhí)拗,在這不公平的愛中,喬棋喬會害怕,會愧疚,唯獨(dú)不會愛。張愛玲用薇龍的一生向我們敘述:女人,永遠(yuǎn)不要為了愛而迷失自我!更不要為了愛而麻痹自我!
“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fēng)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葛薇龍就是被這初見時的稻田般的眼睛所迷住的吧?
初見,并沒有浪漫可言,她只不過是姑媽手中的棋子而已,撈人的利器。她去解姑媽的圍,再合適不過,這顆香港社交圈中的后起之秀,一出場,就成功吸引住了萬花叢中過的喬棋喬的眼光。
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瞥見自己印在玻璃門里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也許是這份特別,轉(zhuǎn)折了她的一生,幸?不幸?!
阿蘭·巴迪歐說,愛的可貴經(jīng)驗(yàn)就在于,從某一瞬間的偶然出發(fā),去嘗試一種永恒。薇龍也沒有想到,她的一瞬間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彼時,她還是向往愛情的女學(xué)生,天真的期望著讓她有所好感的唱詩班同學(xué)盧兆麟會禁得住撮哄,不入她姑媽的愛的圈套。
她不懂愛,也不懂性,更不懂情。
姑媽,本是血親的天倫之樂,呵呵,那個滿心滿眼都透著算計的老太太,她眼里心里,怎么會又親情的存在?薇龍可嘆她這一生,從走入姑媽宅院那天開始,就注定了悲劇。她平實(shí)天真的生活,跟她身后的門一樣,轟隆隆關(guān)上了。
那間隱在山腰里的流線形白房子,像最摩登的電影院,有著西方人心目中最中國的中國式的布置,也有著立體化的西式布置,在煙樹迷離的月影中,那蓋著綠色琉璃瓦的白房子,卻又像極了古代的皇陵。是埋葬她的墳,不管是年輕的軀體,還是死后的靈魂,她從此沒再走出過這座墳,并且心甘情愿。
現(xiàn)狀之所以被持續(xù),是因?yàn)樗谦@益的。她把自己,獻(xiàn)祭給了愛情。
“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情網(wǎng)外的女人還有三分清醒。可是,情不知所起,一網(wǎng)而深。
葛薇龍是張愛玲筆下的第一個女人,那個有著一張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上,長著一雙長而媚的眼睛,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里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呆滯的面部表情卻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diào)。這樣一個美人,用她的一生告訴了我們她所理解的愛情——我愛你,關(guān)你什么事!
她像喬棋喬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他的妻子了,可是,她仍然沒有聽到身為丈夫的那個愛人的一句——“我愛你”,那個從來沒對她說過謊的男人,卻讓她心甘情愿為自己織了個網(wǎng),網(wǎng)住了她所有的愛。
那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diǎn)香灰,燒糊了一小片。那一點(diǎn)香灰,也燒在了薇龍的心上,燒成了洞,蔓延開去,血淋淋地,那個看似瀟灑倜儻的花花公子,在那洞里滴著血。
女人總有著母愛的天性,在第一次見面后聽到吉婕的話時,就有了側(cè)隱之心了吧,不然也不會感嘆地說道“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原來你們選擇的范圍這么窄。”
是呀,她和吉婕不是一個階層的人。那些看著光鮮亮麗的上層社會,為了維護(hù)自己“信仰”的高貴,怎么會隨意的打破?
她的愛,多多少少也有些母性的奉獻(xiàn)在里面吧。
她愛他那特別的習(xí)慣,那個她常常模仿的習(xí)慣:他略微一用腦子的時候,總喜歡把臉埋在臂彎里,靜靜的一會,然后抬起頭笑道“對了,想起來了!”那小孩似的神氣,總能引起她母性愛的反應(yīng)。想去吻他腦后的短頭發(fā),吻他的正經(jīng)地用力思索著的臉,吻他的袖子手肘處弄縐了的地方。也是這個習(xí)慣的動作,能讓她的心一牽一牽地痛著,淚珠掛滿臉頰。
如果不是看到這樣的他,她早就離開了吧,離開了那個一窩青蛇的洞窟,那條吐著紅信子的毒蛇,也咬不到深見骨髓的地方了。即使她的身體比心更誠實(shí),潛意識支配著淋了雨的身體由傷風(fēng)轉(zhuǎn)為肺炎,一拖就拖了一個季節(jié)。秋天了呵。走,如何能走出心里的執(zhí)念?在病中對家的急切,也不過在見到他的那刻化成水氣凝結(jié)在了淚珠中。
罷了罷了,女人一旦愛了,對失去的恐懼就莫名的懼怕。最難控制的是人心,愛了,總想要得到回應(yīng),想要永遠(yuǎn)在一起,拼盡全力也要把他留在身邊。他愛錢,她就去掙很多很多的錢;他喜歡快樂,她就陪著他快樂。
她把自己賣給了他。連帶身和心,連帶精神和靈魂。
女人最放不下的,就是那個讓她拼盡全力去愛卻又得不到回應(yīng)的愛人吧。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
年輕的時候,即使碰到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多數(shù)人也可以忍耐。一旦人老了,就再也沒有多余的忍耐力了。等他老了,他就明白她的好了。
人本來就是孤獨(dú)的,結(jié)婚以后也會孤獨(dú),喬棋是孤獨(dú)的,他太聰明,太消極,周遭沒有一個人懂他,他像活在人群中的異邦人,那么,就讓她這個妻子懂他愛他吧。
那個男人能讓她全力以赴,只要對生活全力以赴,不信等不來幸福。
婚姻不是相信該信的,而是相信自己想信的。喬棋懂她,所以才說“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
兩個用各自方式愛著對方的人。
只是,等到倦鳥歸巢、浪子回頭,她容顏已逝,青春不再,他還會帶她去那如同北方廟會的灣仔看熱鬧嗎?這無邊的荒涼和恐懼,會在那橙紅的煙火中燒盡嗎?這也許就是另一爐香了吧,喬棋喬的一爐香!
只是那爐香,不知什么時候會點(diǎn)燃,也不知會不會點(diǎn)燃。
她知道,只是心底還有一絲希望。
明明是清醒的,卻又心甘情愿的埋葬自己的清醒。女人有時候愛的,不是愛情里的那個人,也不是愛情本身,而是愛情里那份得不到的執(zhí)拗與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