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曉得蠻子撿到寶匣，得了筆橫財。他各人自己也不聲張，成天裝著恍兮惚兮的樣樣兒。只是他心里十分高興，天照顧，天照顧啊！

一整天，秀兒都在念叨那半柜大米和三四塊臘肉，并說蝕財，蝕財啊，狗日的重慶亂得很，還沒有涪陵安全。狗日的民國也亂，還不如前清！她一邊說著，甚至于一邊還掉下了眼淚。她想涪陵那個家，想媽和兩個小妹妹。她想聽到馬兒咻咻的鼻息，更想各人自己的爹爹查三爺了。

其實，蠻子在心里也想：秀兒她是想各人自己屋里媽和兩個妹妹了！如果允許，躲過一段時間，就接丈母娘上重慶來住幾月，要是她老人家愿意，住多長時間都可以，不走的話，今后給他各人自己帶小娃兒也行啊！蠻子他不會想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都死得太早。在蠻子心目中，已經沒有他們的印象了。蠻子只想秀兒，還有就是他的未來的兒子。

一想到那混沌的、遙遠的、未知性別的、不曉得啥時候，才能夠在秀兒肚子里面安家的娃娃兒，蠻子心中就有點兒發毛！沉默許久，蠻子不經意地嘆口氣。他安慰秀兒說道：“蝕小財么，撿大財嘛，關鍵是，你得搞快點兒，給老子生下個娃娃兒來才好！”

秀兒就白了他兩眼，說：“撿得到個屁！三十幾歲的人了，也沒看見你撿過一顆鐵釘，還想撿泡財呢，哪天我也被人搶去，你才安逸，你才舒服！生不下娃娃兒，是你各人自己的責任，還想賴我？我是有話在先的，不要找不到擦癢的地方，就拿我出氣。重慶再亂的話，要不我們回涪陵，又不遠！老實說，那破豬圈兒，好久還是修補一下嘛，要是豬兒跑了，怕是抓不回來的喲！”

蠻子不理她，只是嘿嘿笑了兩聲。

在這略帶苦澀的笑聲當中，一天的光景，也就熬過去了。

夜里，月亮銀色的光芒照在蠻子臉上。他今天非常興奮，以至于秀兒喊“再來一盤兒”時，他二話不說，兩爪就扯開了秀兒的白短褂兒。秀兒略帶哭腔地哼著，包容了他。不久，蠻子累了，就翻了個身兒躺下，側身背對著秀兒，狡黠地露出一口黃牙傻笑，隨后就輕輕給了各人自己一耳光。年輕的婆娘不知就里，翻身哼了一聲，心滿意足地睡死了。

蠻子他睡不著，眨著兩只小眼想各人自己的心事兒。一直到聽見頭遍雞叫，才迷迷糊糊閉了一會兒眼睛，然而，心里卻老惦念著藏在床腳下面的那只棗紅色的寶匣，因而很快又醒來。看見屋里屋外并沒有發生啥事兒，小溪依舊流淌，樹丫依舊搖晃，他就松了口氣。

啟明星下方，那片天空已經開始微微泛白，遠處的房子也逐漸露出了輪廓。劉家凼村民，約一半以上的家庭，居住的都是草房，但蠻子家卻是土筑瓦房，側面灶房及牛舍豬圈為草房。

沒等天亮，蠻子起床“卜哧卜哧”準備了一堆稀糕糕的黃泥巴，想把秀兒念了好久的豬圈兒修補一下。前些日子天氣熱，他不想動。現在就不同了，再熱都不能耽擱了，因為他有大事情要在豬圈兒里辦，也就是埋藏那只寶匣。

早晨，大地退卻了曝曬一天的熱氣，微風吹來，整個人身上涼兮兮的，舒服得很。霧氣在鄉村蔓延，隨著微風，飄向乳頭山沙沙作響的松林。草蟲的鳴叫，也漸漸喚醒沉睡群山的肉體。白色或略帶灰色的鷺鷥，一些在樹丫上行走、嬉戲，一些則翱翔在松林間。屋前屋后的竹子——蠻子叫它們“硬頭黃”——發亮的葉片上面，不時滴滴答答落下一些由霧氣凝結的小水珠兒。

秀兒扣著俗稱“尖頭桃”的鈕子出門兒，看見蠻子滾動的肌肉，用兩只鳳眼盯他：“想通啦！”

蠻子不答話，也不開腔，埋頭打各人自己的青石。見秀兒肩擔一對木桶兒咿咿呀呀挑水去了，他飛快跑進屋，隨即雙手抱個布包兒又跑出來，鉆入豬圈兒里。來寶總想跟進來，蠻子就把它攆出去，關在屋里。他再跑出來時，幾只生蛋的老母雞扇著翅膀撲出去老遠，塵土的精靈就在陽光下彌漫起舞了好久，一陣清風吹來，遂隱藏于樹蔭下，隱藏于草葉間了。

豬圈內遂響起一片叮叮當當的鏨子聲來。沒人曉得蠻子是在那里面藏寶貝。

等秀兒擔一挑井水，搖晃著回家時，看見蠻子已經坐在門檻上抽他那拇指粗的葉子煙兒了。空氣里遂漫溢著辛辣而芳香的煙草味兒。秀兒問：“煙兒也吃得飽么？”

“能！”蠻子悶聲悶氣回答，臉上表情很怪地笑了笑。他現在啥都不用操心了，就希望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快點兒過去，讓丟失寶匣的人忘記它。如果那寶匣對于丟失的人來說，并不十分重要的話，那就太好不過了。

秀兒埋怨說：“一口氣干完嘛。還要歇氣？順便把堂屋漏雨的洞洞兒補一下。常言說得好，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寅，一家之計在于和，一身之計在于勤哩。”蠻子說：“曉得，曉得，等一會兒，歇歇氣再說。早上吃啥子？”秀兒是急性人，她說：“吃屎！快各人干自己的喲，恐怕不到晌午，你是完不了活路兒的。”蠻子嬉皮笑臉地說：“這鬼天氣又下不成雨了。放心！”秀兒很生氣，她說：“總是件活路兒呢，趁太陽不大，快些弄完，了樁事嘛。皮得很！——來寶在屋里叫啥子？我剛才沒有關屋門啊？”

蠻子去開了屋門，把來寶放了出來。他問：“沒得米下鍋，我去找老幺借？”秀兒說：“還有點豬兒吃的苞谷面兒。紅苕，那些丘八兒也沒看上，而且床下我還藏得有點兒米。你快起來繼續弄嘛！”女人急得直跺腳了。

秀兒認為，蠻子啥都好，就是有一點兒犟，還有一點兒皮，做事慢拖拖的，她不喜歡。她曾經對蠻子說過，犟，那只是個性，然而一個人一旦皮得很，那就是懶惰的開始了。她從來都不喜歡懶人。懶人最終的結局就是討飯，就是做乞丐。所以，第一次到蓮華寺去燒香，當秀兒看見那些乞丐叫花子時，她一點兒都不同情。她說，泥鰍、黃鱔連只腳都沒有，它們還要求生活呢！好腳好手的，做啥不好，偏偏做叫花子？當時，蠻子就用異樣的眼光看她。

“做活路兒，”蠻子伸個懶腰，微笑著說，“就來，就來。”說完，他在地上敲掉煙鍋巴，順手將煙桿兒插在后腰上，重新鉆進豬圈兒修葺起來。

為了防止來寶進去搗亂，蠻子還加固了豬圈的柵欄門。不久，他又去后陽溝抱了青色的瓦塊，上房頂補漏。秀兒時不時也被他召喚出來，當他的下手。來寶見蠻子兩口子不跟自己玩耍，覺得很無聊，就在一株桃樹的綠蔭下瞇眼睡了，耳朵不時扇動著，驅趕走那些討厭的蒼蠅。

毒辣辣的陽光仍舊照射在大地上，仿佛要把人們全都曬蔫兒一樣。

整個上午，蠻子吃了碗苞谷稀飯，又接著干。不久他又下來，到豬圈兒里去看一看，就舍不得走。直到秀兒叫他吃晌午飯時，人還沒走進去，蠻子倒先吼起來：“你莫進來，就出來吃！哦，莫進來，莫進來，我曉得出來！”秀兒又有些生氣了，她問：“不是早干完了嘛，還在圈兒里干啥子？”蠻子嬉皮笑臉說道：“看豬兒長胖沒有！”秀兒說：“你神經！”蠻子笑著說：“我才不發神經哩。我正常得很！”秀兒說：“下午太陽大，你就莫上房了。”蠻子非常得意，他說：

“還是婆娘心疼我。”

吃完晌午飯，蠻子在家休息了很久，只是沒有睡著。他一邊望著午睡的秀兒，一邊想著寶匣，心中十分快活。太陽打陰并且偏西之后，蠻子才重新上房頂補漏，還是感到像蒸籠一樣，汗水爬滿全身。直到太陽落坡之后，他終于干完一天的活路兒，就打水在院壩里沖了個冷水澡。現在，蠻子心里舒服極了！

吃夜飯的時候，秀兒看見蠻子扯開嘴巴傻笑的臉，覺得很是奇怪，各人自己的臉上又不花，有啥看頭？想精想怪的！她又不好意思追問他。

蠻子飯前拿炒干胡豆暈了兩杯燒酒，臉就猶如豬肝一樣脹得緋紅發亮。

月亮升起的時候，蠻子抱住秀兒早早地睡去。秀兒心里高興，男人總算又聽了一回兒話，雖說言行是有點兒古里古怪的，但還算勤快。她就讓蠻子在身上撒了回野。很快，他們就做完了床上的事兒。清冽的月光從窗戶外面照進屋里，年青的婆娘秀兒半敞開前胸衣襟，露出兩只潔白的奶子任蠻子撫摸。之后，秀兒又說：“再來一盤兒！”于是，以未來兒子的名義，兩人又再來了一盤兒！許久，秀兒問：

“這回兒，總該有娃兒了吧？”

蠻子說：“那當然，我費了勁兒呢。”秀兒說：“有空，我們去上上香。來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鄉里不曉得還來不來耍龍燈的。都三年多啦，也該有娃兒了。還是去上上香，拜拜菩薩才行。”蠻子問：“觀音靈驗不？”秀兒來了興致，她說：“靈靈，靈得很！東頭那老婆娘又上香又給耍龍的禮錢，春月間不是就生下個白胖崽兒來嗎？人有善愿，天必佑之。”蠻子說：“關鍵是她野男人勁大嘛。萬一我今晚黑就種下了呢？你說是不是？再去拜菩薩，不是又花冤枉錢啦？瞎子臉上的眼鏡，多余的圈圈兒！”秀兒哧哧笑了兩聲。她說：“不得行，要去。未必閑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啊？如果你不想去，我各人自己曉得路！”她拿開男人粗糙的大手，心滿意足地睡去。

蠻子兩只眼睛死死盯著窗戶外面的北斗星，白翻翻的很是駭人。他不想睡，心頭總惦記著木匣，眼前也老是顯現那些珠寶首飾、票據。他啥也不想做，就想成天守在豬圈兒里面。他甚至還怕那寶匣像豬兒一樣，一天天長大起來，他就不好再隱藏它了。那顆光頭在填滿綠豆的枕頭上滾過去，滾過來，他心里難受得很，于是起床，又去豬圈兒看了一看，除了豬的哼哼聲，沒有啥意外情況發生。蠻子轉身進屋，關門上床，又睡，心里依然高興得難受。然而不久，實在是累困了，他才慢慢合下眼皮，打起響亮的鼾聲來。

寂靜的山丘。晚風吹在樹葉上沙沙亂響。蠻子家前后左右都種有竹子，除少量楠竹之外，最多的就是“硬頭黃”。起初，蠻子以為這是土話，后來被村長家的二少爺劉正盈知道后，他對蠻子說，據《巴縣志·卷十九·物產·竹類》記載：“硬頭黃，質厚，極有力，但不易老，數年始可用。”由此可見，土話俗語也是能夠上書的。蠻子就說：

“佩服，佩服，看來劉家凼真是臥虎藏龍啊！”

竹林在月色中搖晃著婀娜的身姿，一陣陣把細語似的平和之聲的觸角伸進到蠻子的夢中去了。月色籠罩的村莊就泛起一片青白的幽光，像要把劉家凼這片風水寶地，隱藏在自己懷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