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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評選明代三百年歷史中最杰出的政治家 排行榜第一名非張居正莫屬

 

在萬歷執(zhí)政的前二十多年里,可謂是內(nèi)憂不止,外患不斷,他祖上留下來的,也只能算是個爛攤子,而蒙古、寧夏、朝鮮、四川,不是叛亂就是入侵,中間連口氣兒都不喘,軍費激增,國庫難支。

可是二十年了,國家也沒出什么大亂子,所有的困難,他都安然度過。

因為前十年,他有張居正,后十年,他有申時行。

 

若評選明代三百年歷史中最杰出的政治家,排行榜第一名非張居正莫屬。在他當政的十年里,政治得以整頓,經(jīng)濟得到恢復,明代頭號政治家的稱謂實至名歸。

但如果評選最杰出的官僚,結果就大不相同了,以張居正的實力,只能排第三。

因為這兩個行業(yè)是有區(qū)別的。

 

從根本上講,明代政治家和官僚是同一品種,大家都是在朝廷里混的,先裝孫子再當爺爺,半斤對八兩,但問題在于,明代政治家是理想主義者,混出來后就要干事,要實現(xiàn)當年的抱負。

而明代官僚是實用主義者,先保證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混。

所以說,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卻未必都是政治家。兩個行業(yè)的技術含量和評定指標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干,官僚要能混。

張居正政務干得好,且老奸巨猾,工于心計,一路做到首輔,混得也還不錯。但他死節(jié)不保,死后被抄全家,差點被人刨出來示眾,所以只能排第三。

明代三百年中,在這行里,真正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混到驚天地、泣鬼神的,當屬張居正的老師——徐階。

混跡朝廷四十多年,當過宰相培訓班學員(庶吉士),罵過首輔(張璁),發(fā)配到地方掛過職(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來,靠山又沒了(夏言),十幾年被人又踩又坑,無怨無悔,看準時機,一錘定音,搞定(嚴嵩)。

上臺之后,打擊有威脅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張居正),連皇帝也要看他的臉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歡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歲,張居正死了他都沒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眾望所歸。

 

而排第二的,就是張居正的親信兼助手:申時行。

相信很多人并不認同這個結論,因為在明代眾多人物中,申時行并不是個引人注目的角色,但事實上,在官僚這行里,他是一位身負絕學,超級能混的絕頂高手。

無人知曉,只因他隱藏于黑暗之中。

 

在成為絕頂官僚之前,申時行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具體點講,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誰,家族何地,史料上一點兒沒有,據(jù)說連戶口都缺,基本屬于黑戶。

申時行是一個十分謹小慎微的人,平時有記日記的習慣,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誰說了話,講了啥,他都要記下來。比如他留下的《召對錄》,就是這一類型的著作。

此外,他也喜歡寫文章,并有文集流傳后世。

基于其鉆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記載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資料。然而奇怪的是,對于自己的身世,這位老兄卻是只字不提。

 

這是一件比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個好奇的人,于是,我查了這件事。

遺憾的是,雖然我讀過很多史書,也翻了很多資料,依然沒能找到史料確鑿的說法。

確鑿的定論沒有,不確鑿的傳言倒有一個,而在我看來,這個傳言可以解釋以上的疑問。

 

據(jù)說(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1535)時,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蘇州游玩,遇上了一位女子,兩人一見鐘情,便住在了一起。

過了一段時間,女方懷孕了,并把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孩子,就是后來的申時行。

可是在當時,這個孩子不能隨父親姓申,因為申先生有老婆。

當然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這似乎也不是什么違法行為。以申先生的家產(chǎn),娶幾個老婆也養(yǎng)得起,然而還有一個更麻煩的問題——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尼姑。

所以,在百般無奈之下,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給了別人。

爹娘都沒見過,就被別人領養(yǎng),這么個身世,確實比較不幸。

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別人,倒也并非普通人,而是當時的蘇州知府徐尚珍。他很喜歡這個孩子,并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徐時行。

雖然徐知府已離職,但在蘇州干知府,只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會窮。

所以徐時行的童年非常幸福,從小就不缺錢花,豐衣足食,家教良好。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資聰慧,二十多歲就考上了舉人,人生對他而言,順利得不見一絲波瀾。

但驚濤駭浪終究還是來了。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時行二十八歲,即將上京參加會試,開始他一生的傳奇。

參考消息 一捧雪

申時行的家世,也有說徐氏是其舅家,將他過繼去的。申時行特別喜愛戲曲,他選擇家樂(時人自己掏錢或買或聘的樂班)的眼光也相當?shù)轿弧K募覙繁怀蔀椤吧臧唷保巧陼r行致仕后回家買聘的昆曲班子,也是當時最富名望的蘇州班子。盛名之下無虛士,當時的名角周鐵墩、沈娘娘都是申班出身。戲曲大家李玄玉(又稱元玉)就是出自申家,家傳擅清平調(diào),經(jīng)考與申時行家世有關的《一捧雪》就是出自李元玉的筆墨。

然而就在他動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

沒等徐時行的嘴合上,他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

這是一個十分古怪的舉動。

 

按照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但凡考試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這時家長也得說幾句好話,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說。徐知府偏偏選擇這個時候開口,實在讓人費解。

然而我理解了。

就從現(xiàn)在開始吧,因為在你的前方,將有更多艱難的事情在等待著你,到那時,你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

這是一個父親,對即將走上人生道路的兒子的最后祝福。

徐時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應該也是明白的,因為在那一年會試中,他是狀元。

 

中了狀元的徐時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猶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夠歸入徐家。

辛苦養(yǎng)育二十多年,而今狀元及第,衣錦還鄉(xiāng),再認父母,收獲的時候到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親拒絕了這個請求,希望他回歸本家,認祖歸宗。

很明顯,在這位父親的心中,只有付出,沒有收獲。

 

無奈之下,徐時行只得懷著無比的歉疚與感動,回到了申家。

天上終于掉餡餅了,狀元竟然都有白撿的。雖說此時他的生父已經(jīng)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敲鑼打鼓,張燈結彩地把他迎進了家門。

從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時行。

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從他的養(yǎng)父身上,申時行獲取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經(jīng)驗,并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點:

做人,要厚道。

當厚道的申時行進入朝廷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很不厚道。

在明代,只要進了翰林院,只要不犯什么嚴重的政治錯誤,幾年之后,運氣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資格。有才的入閣當大學士,沒才的也能混個侍郎、郎中,就算點兒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極快,十幾年下來,做個地方大員也不難。

有鑒于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勢力極力拉攏的對象。申時行的同學里,但凡機靈點的,都已經(jīng)找到了后臺,為錦繡前程作好準備。

申時行是狀元,找他的人自然絡繹不絕,可這位老兄卻是巋然不動,誰拉都不去,每天埋頭讀書,毫不顧及將來的仕途。同學們一致公認,申時行同志很老實,而從某個角度講,所謂老實,就是傻。

歷史的發(fā)展證明,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要知道,那幾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階斗嚴嵩,過幾年,高拱上來斗徐階,然后張居正又出來斗高拱,總而言之是一塌糊涂。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后天沒準兒就回家種田去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上臺洗牌是家常便飯,世事無常,跟著誰都不靠譜,所以誰也不跟的申時行笑到了最后。當他的同學紛紛投身朝廷拼殺的時候,他卻始終待在翰林院,先當修撰,再當左庶子,中間除了讀書寫文件外,還主持過幾次講學(經(jīng)筵),教過一個學生,叫做朱翊鈞,又稱萬歷。

 

俗語有云,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一晃十年過去,經(jīng)過無數(shù)清洗,到萬歷元年(1573),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這撥人,沖在前面的,基本上都廢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站到了申時行的面前,對他說,跟著我走。

這一次,申時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

因為這個人是張居正。

 

申時行很老實,但不傻,這十年里,他一直在觀察,觀察最強大的勢力,最穩(wěn)當?shù)暮笈_。現(xiàn)在,他終于等到了。

此后他跟隨張居正,一路高歌猛進,幾年內(nèi)就升到了副部級禮部右侍郎。萬歷五年(1577),他又當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后,他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

萬歷六年(1578),張居正的爹死了。雖說他已經(jīng)獲準奪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為保證大權在握,他推舉年僅四十三歲的申時行進入內(nèi)閣,任東閣大學士。

歷經(jīng)十幾年的苦熬,申時行終于進入了大明帝國的最高決策層。

但是當他進入內(nèi)閣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里只起一個作用——湊數(shù)。

因為內(nèi)閣的首輔是張居正,這位仁兄不但能力強,脾氣也大,平時飛揚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

一般說來,在猛人的身邊,只有兩個選擇:要么當敵人,要么當仆人。

申時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他很明白,像張居正這種狠角色,只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申時行夠意思,張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內(nèi),就把他提為吏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傅(從一品)。

但在此時的內(nèi)閣里,申時行還只是個小字輩,張居正且不說,他前頭還有張四維、馬自強、呂調(diào)陽,一個個排過去,才能輪到他。距離那個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遙不可及。

申時行倒也無所謂,他已經(jīng)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

 

萬歷十年(1582),張居正死了。

樹倒猢猻散,隱忍多年的張四維接班,開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勢對申時行很不利,因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張居正的親信。

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第一次展現(xiàn)了他無與倫比的“混功”。

作為內(nèi)閣大學士,大家彈劾張居正,他不說話;皇帝下詔剝奪張居正的職務,他不說話;抄張居正的家,他也不說話。

但不說話不等于不管。

 

申時行是講義氣的,抄家抄出人命后,他立即上書,制止情況進一步惡化,還分了一套房子,十頃地,用來供養(yǎng)張居正的家屬。

此后,他又不動聲色地四處找人做工作,最終避免了張先生被人從墳里刨出來示眾。

張四維明知申時行不地道,偏偏拿他沒辦法,因為此人辦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

但既然已接任首輔,收拾個把人應該也不太難,在張四維看來,他有很多時間。

然而事與愿違,張首輔還沒來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個消息——他的父親死了。

死了爹,就得丁憂回家,張四維不愿意。當然,不走倒也可以,奪情就行,但五年前張居正奪情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考慮到自己的實力遠不如張居正,且不想被人罵死,張四維毅然決定,回家蹲守。

三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此時,老資格的呂調(diào)陽和馬自強都走了,申時行奉命代理首輔,等張四維回來。

一晃兩年半過去了,眼看張先生就要功德圓滿,勝利出關,卻突然病倒了,病了還不算,兩個月后,竟然病死了。

上級都死光了,進入官場二十三年后,厚道的老好人申時行,終于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學,走上了首輔的高位。

一個新的時代,將在他的手中開始。

取勝之道

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時行是十分卓越的,雖說比張居正還差那么一截,但在他的時代,卻是最為杰出的牛人。

因為要當牛人,其實不難,只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

就好比你20世紀30年代和魯迅見過面,給胡適鞠過躬,哪怕就是個半吊子,啥都不精,只要等有學問、知道你底細的那撥人都死絕了,也能弄頂國學大師的帽子戴戴。

更何況申時行所面對的局面,比張居正時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師,萬歷也十分欣賞這位新首輔;其次,他很會做人,平時人緣也好,許多大臣都擁戴他,加上此時他位極人臣,當上了大領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過,只是似乎而已。

 

所謂朝廷,就是江湖,即使身居高位,掃平天下,也絕不會缺少對手,因為在這個地方,什么都會缺,就是不缺敵人。

張四維死了,但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而這個敵人,是萬歷一手造就的。

張居正死后,萬歷得到了徹底解放,沒人敢管他,也沒人能管他,所有權力終于回到他的手中。他準備按自己的意愿去管理這個帝國。

但在此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按照傳統(tǒng),打倒一個人是不夠的,必須把他徹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響,才算是善莫大焉。

于是,一場批判張居正的活動就此轟轟烈烈展開。

 

張居正在世的時候,吃虧最大的是言官,不是罷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過。現(xiàn)在時移勢易,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也就是這些人。

萬歷十二年(1584)三月,御史丁此呂首先發(fā)難,攻擊張居正之子張嗣修當年科舉中第,是走后門的關系戶云云。

這是一次極端無聊的彈劾,因為張嗣修中第,已經(jīng)是猴年馬月的事,而張居正死后,他已被發(fā)配到邊遠山區(qū)充軍。都折騰到這份兒上了,還要追究考試問題,是典型的沒事找事。

然而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簡單,事實上,這是一個設計周密的陰謀。

 

丁此呂雖說沒事干,卻并非沒腦子,他十分敏銳地察覺到,只要對張居正問題窮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寵信。

這一舉動還有另一個更陰險的企圖:當年錄取張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輔申時行。

也就是說,打擊張嗣修,不但可以獲取皇帝的寵信,還能順道收拾申時行,把他拉下馬,一箭雙雕,十分狠毒。

血雨腥風平地而起。

參考消息 張居正三子

張敬修死后,老二張嗣修被發(fā)配。幾年之后,故交湯顯祖在雷陽與張嗣修相遇,用湯顯祖自己的話來講,當時二人偶遇,相對無言,唯有苦笑。老三懋修的結局也并不太好,不過由于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在申時行的幫襯下,朝廷批準他回鄉(xiāng)服侍盡孝。

新一代罵架鐵三角

申時行很快判斷出了對方的意圖,他立即上書為自己辯解,說考卷都是密封的,只有編號,沒有姓名,根本無法舞弊。

萬歷支持了他的老師,命令將丁此呂降職調(diào)任外地,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但這道諭令的下達,才是暴風雨的真正開端。

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楊繼盛那樣的孤膽英雄,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團伙作案。一個成功言官的背后,總有一撥言官。

丁此呂失敗了,于是幕后黑手出場了,合計三人。

這三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李值、江東之、羊可立。在我看來,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實的“罵仗鐵三角”。

之所以給予這個榮譽稱號,是因為他們不但能罵,還很鐵。

李、江、羊三人,都是萬歷五年(1577)的進士,原本倒也不熟,自從當了御史后,因為共同的興趣和事業(yè)(罵人)走到了一起,在戰(zhàn)斗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并成為了新一代的攪屎棍。

之所以說新一代,是因為在他們之前,也曾出過三個極能鬧騰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劉臺、趙用賢、吳中行。這三位仁兄,當年曾把張居正老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十分湊巧的是,他們都是隆慶五年(1571)的進士,算是老一代的“鐵三角”。

老一代罵架鐵三角

但這三個老同志都還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張居正,他們偏罵,這叫義憤。后來的三位,大家都不罵了,他們還罵,這叫投機。

 

丁此呂的奏疏剛被打回來,李植就沖了上去,槍口直指內(nèi)閣的申時行,還把管事的吏部尚書楊巍搭了上去,說這位人事部長逢迎內(nèi)閣,貶低言官。

話音沒落,江東之和羊可立就上書附和,一群言官也跟著湊熱鬧,輿論頓時沸沸揚揚。

對于這些舉動,申時行起先并不在意,丁此呂已經(jīng)滾蛋了,你們?nèi)ヴ[吧,還能咋地?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幾天以后,萬歷下達了第二道諭令,命令丁此呂留任,并免除應天主考高啟愚(負責出考題)的職務。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政治信號。

 

其實申時行并不知道,對于張居正,萬歷的感覺不是恨,而是痛恨。這位曾經(jīng)的張老師,不但是一個可惡的奪權者,還是籠罩在他心頭上的恐怖陰影。

支持張居正的,他就反對;反對張居正的,他就支持,無論何人、何時、何種動機。

這才是萬歷的真正心聲,上次趕走丁此呂,不過是給申老師一個面子,現(xiàn)在面子都給過了,該怎么來,咱還怎么來。

申時行明白,大禍就要臨頭了,今天解決出考題的,明天收拾監(jiān)考的,殺雞儆猴的把戲并不新鮮。

 

情況十分緊急,但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卻表現(xiàn)出了讓人不解的態(tài)度,他并不發(fā)文反駁,對于三位御史的攻擊,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

幾天之后,他終于上疏,卻并非辯論文書,而是辭職信。

就在同一天,內(nèi)閣大學士許國、吏部尚書楊巍同時提出辭呈,希望回家種田。

這招以退為進十分厲害。刑部尚書潘季馴、戶部尚書王璘、左都御史趙錦等十余位部級領導紛紛上疏,挽留申時行。萬歷同志也手忙腳亂,雖然他很想支持三位罵人干將,把張居正整頓到底,但為維護安定團結,拉人干活,只得再次發(fā)出諭令,挽留申時行等人,不接受辭職。

 

這道諭令有兩個意思,首先是安慰申時行,說這事我也不談了,你也別走了,老實干活吧。

此外,是告訴江、羊、李三人,這事你們干得不錯,深得我心(否則早就打屁股了),但到此為止,以后再說。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此后的續(xù)集告訴我們,這一切,只不過是熱身運動。

 

問題的根源在于“鐵三角”。科場舞弊事件完結后,這三位拍對了馬屁的仁兄都升了官:江東之升任光祿寺少卿,李植任太仆寺少卿,羊可立為尚寶司少卿。

太仆寺少卿是管養(yǎng)馬的,算是助理弼馬溫,正四品,光祿寺少卿管吃飯宴請,是個肥差,正五品,尚寶司少卿管公章文件,是機要部門,從五品。

換句話說,這三個官各有各的好處,卻并不大,可見萬歷同志心里有譜:給你們安排好工作,小事來幫忙,大事別摻和。這三位兄弟悟性不高,沒明白其中的含義,給點顏色就準備開染坊,雖然職務不高,權力不大,卻都很有追求,可謂是手揣兩塊錢,心懷五百萬,歡欣鼓舞之余,準備接著干。

而這一次,他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打算捏軟柿子,將矛頭對準了另一個目標——潘季馴。

 

可憐潘季馴同志,其實他并不是申時行的人,說到底,不過是個搞水利的技術員。高拱在時,他干,張居正在時,他也干,是個標準的老好人,無非是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公道話,就成了打擊對象。

話雖如此,但此人一向人緣不錯,又屬于特殊科技人才,還干著司法部部長(刑部尚書),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

可是李植只用了一封奏疏,就徹底終結了他。

這封奏疏徹底證明了李先生的厚黑水平,非但絕口不提申時行,連潘技術員本人都不罵,只說了兩件事——張居正當政時,潘季馴和他關系親密,經(jīng)常走動,張居正死后抄家,他曾幾次上書說情。

這就夠了。

 

申時行的親信,不要緊。個人問題,不要緊。張居正的同伙,就要命了。

沒過多久,兢兢業(yè)業(yè)的潘師傅就被革去所有職務,從部長一踩到底,回家當了老百姓。

這件事干得實在太過齷齪,許多言官也看不下去了。御史董子行和李棟分別上書,為潘季馴求情,卻被萬歷駁回,還罰了一年工資。

有皇帝撐腰,“鐵三角”越發(fā)肆無忌憚,把戰(zhàn)火直接燒到了內(nèi)閣的身上,而且下手也特別狠,明的暗的都來,先是寫匿名信,說大學士許國安排人手,準備修理李植、江東之。之后又明目張膽地彈劾申時行的親信,不斷發(fā)起挑釁。

部長垮臺,首輔被整,鬧到這個份兒上,已經(jīng)是人人自危,鬼才知道下個倒霉的是誰,連江東之當年的好友,刑科給事中劉尚志也憋不住了,站出來大吼一聲:

“你們要把當年和張居正共事過的人全都趕走,才肯甘休嗎(盡行罷斥而后已乎)? ! ”

 

然而讓人費解的是,在這片狂風驟雨之中,有一個人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面對漫天陰云,申時行十分鎮(zhèn)定,既不吵,也不鬧,怡然自得。

這事要換在張居正頭上,那可就了不得了,以這位仁兄的脾氣,免不了先回罵兩句,然后親自上陣,罷官、打屁股、搞批判,不搞臭搞倒誓不罷休。劉臺、趙用賢等人,就是先進典型。

就能力與天賦而言,申時行不如張居正,但在這方面,他卻遠遠地超越了張先生。

申首輔很清楚,張居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務天才,而像劉臺、江東之這類人,除了嘴皮子利索、口水旺盛外,干工作也就是個白癡水平。和他們?nèi)ポ^真,那是要倒霉的,因為這幫人會把對手拉進他們的檔次,并憑借自己在白癡水平長期的工作經(jīng)驗,戰(zhàn)勝敵人。

所以在他看來,李植、江東之這類人,不過是跳梁小丑,并無致命威脅,無須等待多久,他們就將露出破綻。

所謂寬宏大量,胸懷寬廣之外,只因對手檔次太低。

 

然而“鐵三角”似乎沒有這個覺悟,萬歷十三年(1585)八月,他們再一次發(fā)動了進攻。

事情是這樣的,為了給萬歷修建陵墓,申時行前往大峪山監(jiān)督施工,本打算打地基,結果挖出了石頭。

在今天看來,這實在不算個事,把石頭弄走就行了。可在當時,這就是個掉腦袋的事。

皇帝的陵寢,都是精心挑選的風水寶地,要保證皇帝大人死后,也得躺得舒坦,竟然挑了這么塊石頭地,存心不讓皇上好好死,是何居心?

罪名有了,可申時行畢竟只是監(jiān)工,要把他拉下馬,必須要接著想辦法。

經(jīng)過一番打探,辦法找到了,原來這塊地是禮部尚書徐學謨挑的。這個人不但是申時行的親家,還是同鄉(xiāng)。很明顯,他選擇這塊破地,給皇上找麻煩,是有企圖的,是用心不良的,是受到指使的。

只要咬死兩人的關系,就能把申時行徹底拖下水,而這幫野心極大的人,也早已物色好了首輔的繼任者,只要申時行被彈劾下臺,就立即推薦此人上臺,并借此控制朝局,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然而這個看似萬無一失的計劃,卻有兩個致命的破綻。

幾天之后,三人同時上疏,彈劾陵墓用地選得極差,申時行玩忽職守,任用私人,言辭十分激烈。

在規(guī)模空前的攻擊面前,申時行卻毫不慌張,只是隨意上了封奏疏說明情況,因為他知道,這幫人很快就要倒霉了。

一天之后,萬歷下文回復:

“閣臣(指申時行)是輔佐政務的,你們以為是風水先生嗎(豈責以堪輿)? ! ”怒火中燒的萬歷罵完之后,又下令三人罰俸半年,以觀后效。

三個人被徹底打蒙了,他們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歸根結底,還是信息工作沒有到位,這幾位仁兄晃來晃去,只知道找徐學謨,卻不知道拍板定位置的是萬歷。

皇帝大人好不容易親自出手挑塊地,卻被他們罵得一無是處。

不過還好,畢竟算是皇帝的人,只是罰了半年的工資,勵精圖治,改日再整。

可還沒等這三位繼續(xù)前進,背后卻又挨了一槍。

 

在此之前,為了確定申時行的接班人選,三個人很是費了一番腦筋,反復討論,最終拍板——王錫爵。

這位王先生,之前也曾出過場,張居正奪情的時候,上門逼宮,差點把張大人搞得橫刀自盡,是張居正的死對頭,加上他還是李植的老師,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可惜有兩點,他們不知道:其一,王錫爵是個很正派的人,他不喜歡張居正,卻并非張居正的敵人。

其二,王錫爵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進士,考試前就認識了老鄉(xiāng)申時行。會試,他考第一,申時行考第二;殿試,他考第二,申時行第一。

參考消息 徐學謨致仕

徐學謨與申時行的親戚關系可能源自徐氏一門乃是申時行舅家這一民間說法。徐學謨此人敢作敢為,當年仇鸞得志的時候,趁著奉旨筑堡的機會大吃空額。徐學謨被委派監(jiān)督管理,盡去其弊,仇鸞對他恨得咬牙切齒。再說這次彈劾雖然鐵三角失敗了,但徐學謨屢次勸皇帝減少陵寢開支的奏疏激怒了一大批利益既得官員,在言官門的配合下,徐學謨最終致仕返鄉(xiāng)。

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

——毛澤東

 

基于以上兩點,得知自己被推薦接替申時行之后,王錫爵遞交了辭職信。

這是一封著名的辭職信,全稱為《因事抗言求去疏》,并提出了辭職的具體理由:

老師不能管教學生,就該走人(當去)!

這下子全完了,這幫人雖說德行不好,但畢竟咬人在行,萬歷原打算教訓他們一下后,該怎么樣還怎么樣。

可這仨太不爭氣,得罪了內(nèi)閣、得罪了同僚,連自己的老師都反了水。萬歷想,再這么鬧騰,沒準自己都得搭進去。于是他下令,江東之、李植、羊可立各降三級,發(fā)配外地。

家犬就這么變成了喪家犬。不動聲色間,申時行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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