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以后，這位名叫葉鵬的主治醫(yī)師回想起自己某日某病房外的“英明”判斷，依然會滿臉紅光，氣色光潤。

為人醫(yī)者，“望”、“聞”、“問”、“切”……僅憑借著遙遙一“望”，就能敏銳精準(zhǔn)的發(fā)現(xiàn)“奸情”和“病情”，這是何等境界。

事實上，他現(xiàn)在坐在特護(hù)病房里，自鳴得意。

“我和你們說，當(dāng)時醫(yī)院暖氣這么足的情況下，病人躺在地上，你們知道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她身體不適的嗎？”

“葉老師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

小護(hù)士們眨著純潔的黑眸，嘴上問著，心里卻在咆哮：我們是護(hù)士，如果剛實習(xí)的小護(hù)士都能“望聞問切”運用的爐火純青，那還要醫(yī)生有毛線用啊。

老醫(yī)師推推鼻梁上的鏡框，嚴(yán)肅發(fā)問：“闌尾炎早期癥狀是什么樣的？”

小護(hù)士們傻眼：“呃……”

“笨！你們當(dāng)時也在，難道沒看見病人臉色蒼白，屈著右腿側(cè)躺，肌肉緊張，走路佝僂著腰，這些都是癥狀！癥狀啊……”

葉鵬老醫(yī)師一手托日狀，光輝萬丈，激情澎湃。

病房里，圍坐著幾個被“抓壯丁”抓來聽老醫(yī)師光輝事跡的倒霉小護(hù)士，一個個滿臉吃了蒼蠅似的表情。

“咔嚓，咔嚓……”

嚼蘋果的聲音分外清晰的響起。

——都什么時候了，還有人吃蘋果！

小護(hù)士們怒目而視。

一轉(zhuǎn)頭，就看見小婉在病床的角落張著烏溜溜的眼睛，小老鼠似的啃著蘋果。看見諸護(hù)士的目光，小婉一愣，旋即尷尬笑笑。

——得兒，也是個被老醫(yī)師摧殘的可憐人。

小護(hù)士們嘆了口氣，大度移開了刀片似的目光。

小婉松了一口氣。

看著這群小護(hù)士，小婉第一次覺得生病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至少當(dāng)病人，不用像這群實習(xí)護(hù)士一樣：除了要照顧病人，還得競爭“奧斯卡金像獎”！

為什么要競爭“奧斯卡金像獎”？

您瞧瞧！

老醫(yī)師目光掃來的時候，這群丫頭們立馬配合老醫(yī)師的“精彩”演講，適當(dāng)露出“哇！好崇拜”、“原來是這樣”、“好厲害啊”諸如此類的豐富面部表情。

然而，在老醫(yī)師一轉(zhuǎn)臉的時候，她們的嘴角迅速耷拉下來……那速度，簡直可以媲美國粹“變臉”。

“要我說，小婉啊，你都闌尾炎了，自己身體不舒服，怎么都不說一聲？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了，痛成那樣，你居然還沒事人一樣。你的神經(jīng)到底是怎么長的？那時候……肚子難道沒知覺嗎？”

“嗖——”

似乎有一箭精準(zhǔn)的射過來，小婉膝蓋無辜中槍。

“卡擦。”

她咬蘋果的動作一頓。

紅彤彤的蘋果，露出雪白的切面，細(xì)膩如沙。

多好吃的蘋果啊。

可小婉現(xiàn)在完全沒有吃的想法了。

一大塊蘋果，含在嘴巴里面，吐不出來，吞不下去，瞬時間憋的小婉的臉蛋一片通紅。

偏偏，老醫(yī)師還在殷勤切切的看著自己。

某人臉上扯出一個比哭好看不到哪里的笑容，含著大塊的蘋果，小臉憋的通紅，含糊不清道：“我不知道啊……呃，我以為中午吃餃子吃多了，大約是吃壞肚子，忍一忍，挨一下，也就過去了……不知道有那么嚴(yán)重……”

嗚呼，葉醫(yī)師，您和小護(hù)士們談話就好了，不要想到我啊！

“咕咚。”

蘋果屑終于吞了下去，某人慌忙捶捶噎住的胸口，小手小心翼翼捧著吃了一半的蘋果，只覺劫后重生，天清地明，生活重新變得美好光明起來。

“噗。”

一聲輕笑，忽然響起。

小婉揉揉耳朵，總覺得這笑聲怎么那么像溫卿之的聲音？

可是溫卿之笑的時候，不是應(yīng)該輕蔑加不屑的意味更多一點，怎么可能會這樣心平氣和，竟然還帶著淡淡促狹的意味？

唔，錯覺吧。

一定是錯覺了。

小婉抓著吃了一半的蘋果，還在猶豫從哪里下口的時候，只聽老醫(yī)生語重心長道：“吃壞肚子的疼法，和闌尾炎的疼法怎么能混淆一談。姑娘啊，你這是拿自個兒當(dāng)奧特曼小超人？多瓷實的身子骨，也經(jīng)不起你這樣折騰！”

驟然，一股暖流從心間涌起。

小婉放下手中的蘋果，瞬間收斂了方才的漫不經(jīng)心，年輕姑娘明亮而安靜的黑眸認(rèn)真的看著老醫(yī)生，誠心誠意的感謝著：“這次真要感謝葉醫(yī)師！”

——正是因為老醫(yī)生路過發(fā)現(xiàn)昏迷在樓道的自己，及時做了應(yīng)急措施，才讓自己化險為夷。

縱老人家年歲大了，話就多了，卻真真是個熱心腸的好醫(yī)生。

聽見小婉的感激之言，老醫(yī)生和藹的笑笑。

然而，葉老醫(yī)生人好的沒話說，偏偏最喜歡八卦。

這還沒歇下嘴多久，老醫(yī)師的八卦精神再次高高掛起，幾步走到小婉這邊，義憤填膺道：“你當(dāng)時都昏倒在樓梯口了，你老公呢？怎么就走了？你們當(dāng)時不是一起離開的嗎？為什么你都昏倒了，他連個人影都沒見著？不會……真的和那些人說的那樣……在外面有了三……”

“轟隆。”

一道天雷毫無預(yù)兆狠狠霹上小婉的腦門。

老姑娘表情一下就囧了。

這……這個……

剛才討論的重點，不是“感激言謝”嗎？

怎么就忽然換了話題？

而且……她好像很多次的解釋過溫卿之不是自己的老公。自己的病例本上，那么顯著的“單身”字樣，怎么就被老醫(yī)師給選擇性無視了呢？

即便是心中電閃雷鳴，分外悲憤。不過，這幾回相處下來，小婉還是明白一個真理，那就是：和老醫(yī)生，是爭不得的。你越爭，他越來勁兒。

小婉只好順著他的話，含含糊糊的應(yīng)著：“呃，這個……我……”

“葉醫(yī)生，十九號鋪病人吃安眠藥自殺，現(xiàn)在血壓六十，心跳七十……”忽的，一個清冷略顯淡漠的聲音傳入諸人耳中。

“什么？”老醫(yī)師一聽，當(dāng)即起身，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一個，匆匆忙忙帶著一票小護(hù)士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走了。

方才還熱鬧非凡的病房內(nèi)，瞬間空了一大半的人。

只留下兩個在換藥的小護(hù)士互視一眼，輕輕嘆了一口氣，“十九號鋪的病人才剛脫離危險期，眼見著好轉(zhuǎn)啊，怎么就這么想不開……”

“未婚先孕啊。聽說她心臟本來就不好，不適合生育的。難產(chǎn)也就罷了，寶寶剛出生，就被她男朋友甩了……”

“真可憐！”

說到這兒，也不知道小護(hù)士想到些什么，忽然住嘴了。

緊接著，小姑娘飛快的掠了一眼，看見小婉沒什么反應(yīng)，這才悄悄吁了一口氣，把話題生硬的扯到別的方面。

她們自以為小動作天衣無縫，卻瞞不過小婉的眼睛。

得了。

在葉老醫(yī)生的喋喋不休下，這些小護(hù)士都知道自己的“老公”溫卿之把自己一個人丟樓道口，揚長而去的事了。

這不，聊點八卦還要避她的嫌。

在小護(hù)士眼里，小婉的遭遇，運氣再背點兒，可不就是十九號鋪病人的另類寫照。

然而，分明應(yīng)該忿然，小婉此時卻沒有丁點兒這樣的情緒。

她嘴角不由自主的翹起一分的弧度，閃動的烏眸宛如浸在水銀中的黑曜石，明亮如雪，卻是在自嘲。

她只是在想：生老病死，這些看來遙遠(yuǎn)的事情，現(xiàn)實而真切的發(fā)生在醫(yī)院，發(fā)生在每一個醫(yī)師、甚至是自己的身邊。

這世上，最無常的，往往便是生死。

否則，先賢也不會得出“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這樣的結(jié)論。

在小婉看來，那個十九號病床的女孩為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真的很不值得。生命是父母所賜，為何要因為別人，而輕賤自己呢？人活著，不是應(yīng)該珍惜自己，珍惜身邊的人，珍惜活著的每分每寸光陰。

“請問，我可以四處活動一下嗎？”

她轉(zhuǎn)頭，忽然對身邊的小護(hù)士問道。

那小姑娘愣了下，旋即點頭，“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調(diào)理期，可以做適量的運動。”

“謝謝。”

小婉朝她笑笑，徑自穿戴好衣物，轉(zhuǎn)身，關(guān)門，離去。

離去的瞬間，似乎依稀還聽見小護(hù)士們在病房中模糊的議論，依稀傳入耳中。

“黃小姐的先生好像一次都沒來看過她……”

“黃小姐人挺好的，怎么就攤上這么位先生？自己的太太闌尾炎挨了幾刀，一次醫(yī)院都沒來過……”

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淡藍(lán)色的簾櫳外，寒風(fēng)蕭瑟。

此時，小婉額頭禁不住劃下三條黑線，有一種深切無力的感覺。

上帝啊，她真的和溫卿之沒有任何關(guān)系啊……為什么這些人就聽之耳旁風(fēng)呢？

老姑娘背影蕭條，無限悲憤的走著……

可沒走兩步，身前卻被一個挺拔的身影擋住了。

她愣了下，讓了幾步，可對方似乎也在讓，竟剛好擋在了她的身前。

老姑娘覺著不對啊，一抬頭，順著對方筆挺的西裝往上看，恰恰好看見一張清美宛如山水的容顏，冷秀精致仿佛刀琢，竟不帶丁點兒煙火氣息。

“溫卿之？”

她驚愕張大眼睛，旋即一聲驚呼，“你怎么在這兒？”

“咳。”

對方輕咳一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終是岔開話兒，問：“闌尾炎開刀還順利嗎？”

“嗯。挺好的，你什么時候來的？”

“從你吃蘋果被噎著，就到了。”

溫卿之不知想到什么，烏亮清潤的眸子里含著清淡如水的笑意，在窗外籠下的幾許天光下，清美的不可思議。

小婉素來是顏控，瞬間有一種被秒殺的感覺。

這丫，生來就是禍水模樣啊。

可腦子進(jìn)漿糊還沒兩秒中，她迅速反應(yīng)過來：“你早就來了，怎么不出聲和葉醫(yī)生解釋解釋，任由他誤會我倆的關(guān)系？”

“哦，來這的時候，早聽說過葉醫(yī)生認(rèn)準(zhǔn)的事情，任誰說都不聽。既然他認(rèn)定我負(fù)心，我何必出來找罵。”

“可后來葉醫(yī)生不是出去了嗎？”

“呵。”

忽的，溫卿之一聲輕笑，嘴角微微一勾，淡淡笑道：“你沒覺得剛才喊19號病床出狀況的那個聲音很耳熟嗎？”

小婉低頭，總覺得剛才那個聲音淡漠中透著清冷。

如果是一般小護(hù)士，不可能那么氣定神閑……也只有葉醫(yī)生這樣心心念念為病人的才沒有察覺出分毫的違和感，立馬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過去了。

她原本沒深究，可如今仔細(xì)一想，再抬頭時，臉上已一片無奈。

“剛才喊19號床位出狀況的那個人，是你？”

“我隨便謅了個事兒，本來只想引葉醫(yī)生出去，沒想到19號病床的病人身世那么坎坷。引起換藥的護(hù)士們這么多感慨。”

說起這遭，溫少聳了聳肩，明顯也有些頭疼。

“所以你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繼續(xù)不進(jìn)來惹護(hù)士們的冷眼了。”

“是啊。”

溫少輕輕笑了笑，明亮的眼底透著狡黠。

小婉對他徹底無語了。

“看見我沒事，你可以走了。”

說實話，小婉丁點兒不想和他扯上半點干系，溫少說遇見自己沒好事，可自己何嘗不是。

相親遭遇地一百零八次失敗已經(jīng)夠慘痛的了，老天似乎覺得這還不夠給她倒霉的人生加一道亮色，居然讓她遇見了洛安安。

好吧，那些都沒有傷筋動骨。

精神上的折磨，在小婉粗大的反射弧與神經(jīng)之下，都可以忽略不計。

可這接下來的闌尾炎開刀可就不舒服了。

老姑娘覺得自己遇見溫卿之，那就是掃帚星慘烈的撞向地球，拉開了自己悲劇的人生序幕。

是以，現(xiàn)在看著溫卿之，恨不得哪兒遠(yuǎn)跑哪兒。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記得任何手術(shù)過后，都不適宜劇烈運動吧。”

小婉在前面逃命似的加快步伐，溫少優(yōu)哉游哉的走著，居然還在后面好整以暇的評論著。

“擦”的一下。

小婉一口銀牙徹底咬碎。

她想了一會兒，停下腳步，回頭，就這么安安靜靜的看著溫卿之，道：“溫大少特意來找我，恐怕不是探病這么簡單吧。”

“上次我們相親……”

“那不叫相親，那只是隨便喝了一杯咖啡。”

小婉鄭重的打斷他的話，打死也不承認(rèn)兩人錯誤的事件，錯誤的地點，發(fā)生了一場錯誤的相聚。

溫卿之見她抿著粉唇，如此認(rèn)真嚴(yán)肅的表情，只覺這姑娘認(rèn)真起來倒還真是可愛。

他輕笑一下，旋即，也不知想起什么，迅速收斂了笑意，淡淡道：“介紹人王藍(lán)是你的好友吧？”

“怎樣？”

忽聽見王藍(lán)的名字，小婉的耳朵豎了起來，張著烏溜溜的眸子，疑惑又戒備的瞅著他。

溫卿之又樂了。

然而，一想到姑姑給自己施的那些壓力，所有的平和在瞬間紛紛煙消云散。

他淡淡道：“沒注意到你在生病，害的你住院，是我不對，在這里，和你說聲不是了。”

小婉沒接話，一時沒弄清他到底在打著什么樣的主意。

果然，這廝就不是能吐象牙的主兒。

緊接著，就聽溫卿之淡淡說道：“既是無意，也請黃小姐高抬貴手，不要再讓王藍(lán)先生再在我姑姑面前嚼舌根了。”

“王藍(lán)？嚼舌根？”

聽這兒，小婉有點兒懵，一時云里霧里。

溫卿之笑了笑，繼續(xù)道：“黃小姐就算喜歡我，覺得不甘心，也請停了你的執(zhí)念。我說過，我與黃小姐從前不可能，現(xiàn)在不可能，將來也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不管你在王藍(lán)先生面前如何編排安安的不是，接著王藍(lán)先生的嘴說給我姑姑聽，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他輕言細(xì)語，微笑從容。

小婉額上一條條黑線劃下，只覺一盆盆狗血從天而降。

我了個去。

我喜歡溫卿之？

還故意編排洛安安的不是，找王藍(lán)傳話給溫卿之的姑姑？

你高富帥，天時地利人和，全天下的姑娘都喜歡你！

可你會不會自我感覺太良好了？

這一瞬間，小婉被氣樂了。

她一句話都懶得解釋，轉(zhuǎn)身就走。

就在這時，一曲《義勇軍進(jìn)行曲》高昂的響了起來。大部分人的手機鈴聲都是設(shè)置為一些抒情唯美的輕音樂，這么坑爹的使用義勇軍進(jìn)行曲作為手機鈴聲，一下子引得諸人紛紛側(cè)目。

小婉氣的連手機都懶得看，直接按了個拒聽。

可這鈴聲，就沒停過。

就聽著一遍遍的《義勇軍進(jìn)行曲》跟得了羊癲瘋一樣，來回反復(fù)不停的“向前進(jìn)”，小婉無奈了，她拿起來剛準(zhǔn)備看看誰這么催命似的來電話。然而，發(fā)飆臨界點的態(tài)度驟然因來電顯示上的一個名字，驚的面色一變，頭皮都炸了起來。

老姑娘連忙快走幾步，避開人群，尋了個安靜的地兒，深呼幾口氣，終于擰著眉頭，按下了接聽鍵。

果不其然，接聽鍵剛剛按下，手機那邊就傳來個略顯陰沉的女嗓。

“黃小姐是嗎？”

小婉戰(zhàn)戰(zhàn)兢兢，答道：“是我。”

“干什么不接電話？”

“我……我剛才按錯了。”有時候善意的謊言是保命的策略，如果說不出原因，小婉幾乎可以肯定對面會傳來瘋狂的咆哮。

好在，對方似乎信了這個說辭。

對面的聲音依舊是冷冰冰的，陰沉道：“知道我是誰吧？”

“劉總監(jiān)。”來電顯示上那么驚悚的“霸王龍”三個字，小婉還不至于分辨不出。

對方頓了下，似乎對這個回答尚是滿意。

她悠悠道：“有些事情，想和黃小姐說一下。”

“您說……”

“黃小婉你幾天沒來上班了？”

“兩天。”

“居然兩天了！你當(dāng)公司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礦工就礦工？公司發(fā)工資給你是讓你為公司創(chuàng)造價值的，你呢？你居然礦工兩天……”

手機那頭的女嗓，越來越尖銳，小婉的頭皮一陣接一陣的炸。

她弱弱的趁著劉總監(jiān)歇口兒氣的工夫，連忙插了一句，解釋道：“是這樣的，我請假了，我的假是陳總批的……”

對方罵的正起勁，驟聞此語，似乎愣了一下。

陳總批的假？

自己代陳總來罵人，這不就有點越俎代庖。

說起來，劉總監(jiān)是個神人。

她是公司的元老級人物，缺為人極其苛刻刻薄。她自己縱是過錯驚天，都可以得過且過，卻看不得人家犯丁點兒錯，最喜歡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

在公司，她人緣極差，人稱“霸王龍”。

平素，也只有新人被她威懾住。

前陣子，她去澳洲開會，公司里消之不散的低靡氣壓終于散去稍許，沒了她雞蛋挑骨頭的管制，諸人平平安安的過了幾天。

然而，這樣的平靜永遠(yuǎn)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假象。

這不，她一回來，找茬兒呈現(xiàn)出來的性質(zhì)，那就是報復(fù)性的反彈，變本加厲！

雖然得知假期是陳總批的，不過，劉總監(jiān)只愣了那么百分之零點零一秒，立刻厲聲訓(xùn)斥：“到年尾了公司所有人都忙的焦頭爛額你還有閑工夫請假？早不請假晚不請假，偏偏在這個時候請假？陳總好說話，不代表你們可以玩忽職守。看著我去澳洲開會，你們辦公室沒人管了就可以無法無天了還是怎么了……”

人家說，年長則慈。

可手機那廂的女嗓除了在聲音上，聽的出“歲將暮”，氣勢卻分毫不落丁點兒下風(fēng)。

一頓“噼里啪啦”的數(shù)落，小婉整個人都蔫了。

“我……”

她想解釋自己是闌尾炎開刀，遵醫(yī)囑，一個禮拜的住院是沒辦法的事兒，可才解釋到一半，對面的聲音立馬尖銳起來。

“闌尾炎手術(shù)？這才大個手術(shù)？你居然要請三天的假！人家割個膽結(jié)石的手術(shù)休息一天照常工作，全子宮割除的手術(shù)也不過休息了三天，就立馬開始動工……你不就是割個闌尾，至于休息七天嗎？”

“這……”

好吧，職場生存法則，小病頂著工作，大病休息三天照常工作，老板向來有把員工當(dāng)牛馬的習(xí)慣——給員工吃的是草，榨干所有能榨干的剩余價值。

小婉在職場摸爬滾打這么多年，也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現(xiàn)狀，除了打碎牙齒和血往肚里吞，似乎沒有丁點兒其他的辦法。

就在她唯唯諾諾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時候，溫卿之竟然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從她手中取出手機，直接說道：“你好。”

對面似乎愣了下，不知這忽如其來的男聲到底是何方圣神。

不過，霸王龍到底是霸王龍，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趾高氣昂道：“你是誰？讓黃小姐接電話，我有事要和她說。”

“我是她的朋友，請給我二分鐘的時間好嗎？”

“什么事？”

“首先，我想問一下，貴司的假期種類是否包括病假。”

“是。”

“那么黃小姐是否還有工作上的事情并未交代清楚，留下了非她不能解決的棘手工作造成了同事的麻煩？”

“也不是……”

“既然她已經(jīng)請了病假，并且未給公司造成不可彌補的麻煩，請問她是否可以安心休完這三天病假，再去工作？”

“是這樣的……”

“那么我?guī)x謝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在休假之際，還送來如此溫馨的祝福。”

“不客氣，沒關(guān)系，讓她好好休息吧。”

在溫卿之一連串的問題下，對面也知理虧，分明想反駁，卻在溫卿之有條不紊的詢問下說不出任何不同的見地。

到最后，莫名其妙說了最后一句話，灰溜溜的掛了電話。

手機按的是免提鍵。

所以，從頭到尾，對面的反應(yīng)小婉聽得清清楚楚，不由驚的瞠目結(jié)舌，第一次知道溫卿之居然有這樣的口才。

眼前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笑容溫和。

小婉只覺似有光環(huán)在他身后，一瞬間竟近乎耀眼。

當(dāng)溫卿之把手機還到小婉手里的時候，小婉依然有點摸不著北的感覺。

當(dāng)溫卿之再次提出請小婉和王藍(lán)轉(zhuǎn)達(dá)一下，不要再在姑姑面前編排洛安安任何不是的時候，小婉雖然覺得羞惱，總認(rèn)為這事什么地方透著違和感，卻也不好意思拒絕，只得撥通了王藍(lán)的電話。

很快電話就接通了，小婉把事情和王藍(lán)一說，手機那邊立刻傳來不可置信的驚呼：“黃小婉你丫腦子進(jìn)什么水了？我編排洛安安的不是？你和我認(rèn)識多少年了，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什么為人啊？我閑的蛋疼去嚼舌根，你還真看得起我！”

“那這個……”小婉猶豫的看了一眼溫卿之，后者如墨似刀的眉毛輕輕擰住了，似陷入了沉思。

“這個那個個頭，少墨跡了，我這邊忙死了，回頭再給你電話。”王藍(lán)不耐煩的掛斷了電話。

聽著手機那頭“嘟嘟嘟”的聲音，小婉覺得挺對不起溫卿之的。

說實話，她自然是相信王藍(lán)的為人。

可溫卿之會相信嗎？

老姑娘捏著電話，腦瓜里的小心思一點點沸騰，分外猶豫的空兒，但聽溫卿之靜靜說道：“好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謝謝了。”

“知？知道怎么回事了？”

小婉又是一愣。

她還沒想明白，溫卿之怎么想明白的？

就在她心底的小疑惑一個接一個的時候，溫卿之已淡漠轉(zhuǎn)身，瀟灑離去。

得兒。

人家都不在意了，自己何必多追究。

闌尾炎開刀住院原本至少要住滿三天的，可兩天不到，小婉立馬灰溜溜的收拾包裹趕緊溜號閃人。

不怪她郁悶啊，這兩日，葉醫(yī)師得空兒就來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唾沫星子飛噴，再待下去，她怕祖宗十八代都被這可愛又嘮叨的老醫(yī)師扒拉出來八卦了！

經(jīng)過轉(zhuǎn)車、倒車、打車……各種折騰，下午三點，老姑娘黃小婉熱淚盈眶的站在自家樓下，瞅著自個兒住的房子，忽然有一種“苦盡甘來”的復(fù)雜滋味——

原以為吃吃餃子、簽簽合同、玩玩兼差、賺賺外快，人生何等快意……

誰知道這一去，就是四十八小時啊！

老姑娘苦大仇深唬著臉，“呼哧呼哧”爬著樓，心中惡狠狠的想：溫卿之這丫，絕對是命中帶煞！賺他點銀子，不是遇見洛安安，就被他害的闌尾炎開刀，還沒見到票子的影子，老命已經(jīng)拼了半條！

回家了，還是回家好。

老姑娘幸福的掏出鑰匙，開門……然而此時，她怎么也想不到門打開，一個玻璃杯子迎頭砸了過來。

緊接著，一群咋呼的聲音同時響起。

“唉唉！躲！”

“快閃開點啊！”

“砰！”

一聲悶響。

杯子在在腦門，骨碌碌的掉到地上，一下碎成了玻璃渣子。

老姑娘捏著鑰匙，傻愣愣的站在門外，電光石火的空兒，腦海中掠過無數(shù)的想法。

——一人付租一人住，這應(yīng)該是傳說中的單身公寓。

——房東蘇小姐不是在籌備婚禮已經(jīng)出國了？除了我，應(yīng)該沒人有鑰匙。

——沒人有鑰匙，那……那不就是……

入室偷盜！？

最后一個想法飛快閃過以后，小婉忽然激動了。

“我擦勒！？這年頭的小偷已經(jīng)到了這么囂張的地步嗎？都已經(jīng)入室搶劫了，居然還要攻擊業(yè)主！”

老姑娘緊張的拳頭一下攥緊了，正猶豫著是“逃跑呼救”還是“赤手搏小偷”，就聽著房子里面?zhèn)鱽韨€粗獷的嗓音：“哎，捂著腦門，快捂住啊！”

小偷的黑話咋這么復(fù)雜？

“捂住？”網(wǎng)上只說過門口劃上記號，是小偷踩點的暗號。

這個“捂住”，莫非是暗語？指的是還有同伙？

小婉滿臉駭然，忽然意識到雙拳難敵四手，如果對方是有組織有紀(jì)律的入室偷竊搶劫，此時不逃更待何時！逃跑的步子還沒邁出兩步，她的胳膊忽然被人從后面抓住了。

不知是誰，急迫喊道：“快，用這個，捂著腦門。”

小婉冷不丁被人抓住了，臉色一白，熱淚滿眼，下意識大吼一聲：“好漢饒命！”

那人虎軀一震，似乎被震住了。

小婉嚇得雙手抱住腦門，淚流滿面：“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值錢的東西沒兩樣，好漢您看的上眼，全搬了便是，我分外合作，絕不說半句二話……”

抱著腦門的時候，手掌濕漉漉的。

樓上的廁所下水管道漏水也就罷了，怎么門口也漏啊？

小婉一邊哭訴一邊吐槽，反手往褲腿一抹，還準(zhǔn)備繼續(xù)來幾句“感人肺腑”的求饒臺詞，不知是誰，緩步而來，不由分說把她腦袋掰過來——

上藥，包扎。

紗布圍一圈，圍的個嚴(yán)嚴(yán)實實。

那人身上有好聞的風(fēng)信子香味。

郁而不膩，氣息如歌如畫。

一個明亮好聽的年輕嗓音冷嘲熱諷道：“你的皮是從哪兒偷來的？被杯子砸出血了不痛嗎？還在這里唧唧歪歪。真不知道你怎么活這么大的！哪來的小偷？誰家小偷這么大能耐，弄這么大動靜也沒物業(yè)來管？”

小婉驚駭抬眼，一張雪白精致的臉蛋就在眼前。

依然是眉眼清澈，宛如炭筆畫眉、緋色櫻花，點綴在極致的細(xì)雪白瓷上，說不出的清美動人。

可不就是房東家的倒霉弟弟——陶蘇！

“吱——嗡！”

就在這時，震耳欲聾的電鉆聲再次響起。

不管什么時候，這種聲音冷不丁炸開，都會讓人血壓飆升，心跳加快，氣血賁張，情緒暴躁。

小婉渾身一抖，面色煞白，還不等說些什么，樓上買菜回來的阿姨剛好路過。

“夭壽哦！天天裝修，再裝修也一堆破爛！”這阿姨明顯不是吃素的主兒，擰著一袋的小菜，聲音飆得比電鉆聲還高亢三分。語句中的臟字不重樣的罵，氣勢磅礴，竟是比72家房客中的包租婆更加生猛可怕。

擱第二個人，怕是都要灰溜溜的小意關(guān)門，退避三舍。

偏偏，被罵的是小陶公子。

二話不說，小陶公子一揚眉，將小婉把大廳一扯，大門順手一摔——

“砰”的一聲巨響。

樓上的阿姨沒準(zhǔn)備，冷不丁又嚇了好大一跳，氣得渾身發(fā)抖，口里越發(fā)糞土與祖宗齊飛，人生共豬狗同壽。

小婉第一次遇見“混混發(fā)橫”、“潑婦罵架”，目瞪口呆。

她愣著，人家小陶公子可不傻。

陶公子一聽見門外的罵聲，漂亮的臉蛋立刻露出可愛的笑容，兩枚邪惡的小虎牙雪白雪白。

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又把門打開了。

門外的大嬸一愣，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見小陶公子露出了一個分外柔軟的好看笑容，“阿姨，我也知道和您講素質(zhì)，太難為您了。所以這些年，我越來越喜歡狗。狗永遠(yuǎn)是狗，人有時候真不是人。”

“你！你……”一句話，噎的那大嬸血壓嗖嗖往上飆，差點沒厥過去。

門“碰”的一聲，又摔上了。

“你陶爺每月交那么多物業(yè)管理費，這門又不是不隔音，還唧唧歪歪說陶爺是非。陶爺回來三天不到，才買的蘭博基尼被你家倒霉孫子劃成什么德行了？和你說幾句，竟好意思吐槽陶爺犯不著這么大個人和幾歲孩子一般見識。還幾歲孩子！十一歲的人了，比陶爺小不了幾歲！再和你理論幾句，你嘴里就開始不干凈了。見過潑婦，這樣的潑婦陶爺還是第一次見……”

門外隱約傳來大嬸哭天喊地的罵街聲，小陶公子也憤憤著。

大門的隔音效果太好，一切聽得隱隱約約，“潑婦”罵街的殺傷力近乎于零——

“混混”與“潑婦”的較量，在門的助陣中，“混混”大獲全勝！

比了一個“V”的手勢，小陶公子十萬分的解氣。他吊兒郎當(dāng)?shù)膶ち艘巫樱巫由弦蛔^續(xù)嚷嚷著招呼起來：“都別愣著，繼續(xù)干活啊。”

小婉愣愣看著他，發(fā)傻。

小婉：“這里為什么會有施工隊？”

小陶公子一眼白去，理所當(dāng)然：“裝修啊。”

小婉一聽，急了，“房子難道不租給我了？”她忽然意識到：房子現(xiàn)在的管理權(quán)不在蘇小姐那兒，這個“混混”全權(quán)代理說一不二。連“潑婦”在“混混”這兒都沒半點兒勝算，自己又算毛線啊？

不祥的預(yù)感倏的冒了上來。

小婉的危機意識在冒泡。

陶蘇臉上又露出了柔軟好看的笑容，大氣道：“姐姐別急，雖然你沒道義欠我3個月的房租，可是陶爺我是講信義的。”

“是是，陶爺您講信義。”別管他說什么了，馬屁先拍上。如果她身后有條尾巴，小婉毫不懷疑那尾巴是否在拼命搖動。

陶蘇頓了頓，氣定神閑道：“陶爺雖然信義，姐姐您的信義怎么樣……陶爺我不知道。”

刷的一下，額角劃下三條黑線，小婉討好的笑臉一下子僵在臉上，“不知道？”你怎么會不知道，老娘我這么好的信用！

氣惱之下，老姑娘只差沒當(dāng)場擄袖子，跑上去理論了。

她忽然覺得這倒霉孩子怎么這么可恨！

然而，再可恨，人家也是房東。

一口老血翻涌到喉嚨，被狠狠壓了下去，這倒霉老姑娘哭喪著臉，氣若游絲：“那陶爺您覺得這事兒……”

“我搬過來。”

陶蘇眉毛一揚，笑的溫軟可愛，話音斬釘截鐵。

“納尼？”小婉一愣，旋即額角隱隱抽筋：“你？你搬過來？”

這孩子的腦子到底是抽了還是抽了還是抽了？他搬過來？又不是沒住的地方！搬過來盯梢守那么幾千元的房租，他到底有多閑啊？

小婉眼睛都直了。

小陶公子分毫不覺得這項舉措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嚴(yán)肅點頭：“對啊，你住客房，主臥歸我。隨便裝修裝修，你回來的剛好，差不多快裝修完了。下午家電家具會陸續(xù)送過來……哎，這么冷的天，我姐不安空調(diào)，姐姐你居然也不安……不會冷嗎？”

他嘀嘀咕咕了一陣。

小婉心里各種抓心撓肺不淡定。

如果眼神能飛刀，陶蘇身上絕對多了無數(shù)把雪亮亮的刀子。

讓個大男人住家到底不合適！

小婉思慮再三，終于忍不住冒出一句“孤男寡女的住一起，萬一，萬一……”，她萬一了半天，終于快速說道：“萬一出了事兒怎么辦……”

“啪！”

一聲敲拳的聲音，小婉嚇了一跳。

但見小陶公子赫然驚醒，仿佛忽然被提醒了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大男孩眼前倏的一亮，大聲說道：“工匠，給主臥再加三把鎖！”

“主臥？我住客房啊！”

客房不加鎖，加什么主臥啊？小婉迷糊了。

小陶公子眼眸兒晶亮，精神奕奕，“有道理啊！陶爺我如花似玉的美貌，萬一姐姐對我起了色心，三把鎖都不夠啊……”想了想，他繼續(xù)道：“對，加五把！”

“噗！”

小婉正喝著的水，一口全部噴在了跑茶幾來拿釘子的工匠身上。

“陶！蘇！”小婉抓狂。

陶蘇茫然看著抓狂的老姑娘，迷惑了半天，終于似想起什么一樣，猶猶豫豫道：“姐姐莫不是以為，我對你有什么企圖？”說到這兒，他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捶墻，笑的小婉臉蛋刷的紅到了耳根。

在小婉悲憤的目光中，小陶公子小心翼翼摸出了一個銀鎖鏈，一個精巧的心形白金墜子“啪”的一下被打開。里面，是一張精巧的照片，長發(fā)及腰的小提琴少女容貌精致，氣質(zhì)清冷，是個極品的美人。

“這是我正在追的女孩，T大09屆音樂系的，叫尚輕筱。”頓了頓，這熊孩子語重心長道：“姐姐一把年齡了，就別看什么偶像劇了。聽青春偶像劇瞎說什么男人吃慣了山珍海味就要挑清粥小菜……屁！陶爺眼光不賴，對清粥小菜沒興趣，對嫩草老牛什么的，更沒丁點兒興趣……”

在陶爺?shù)泥┼┎恍葜校⊥竦哪樒岷谄岷诘摹?

本以為醫(yī)院里折騰來去，那就是痛苦的深淵，杯具的開篇。

然而直到現(xiàn)在，小婉才發(fā)現(xiàn)對比醫(yī)院，家里這尊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可怕角色。正所謂出了龍?zhí)叮秩牖⒀ǎ亩湓馐艿椒侨说恼勰ヅc虐待。

在陶爺嘮嘮叨叨的自我肯定、自我贊美、飄飄然不知所以然、天崩地裂老子最大的無恥情懷影響下，小婉恨不得拿根面條吊死自己，以結(jié)束這慘絕人寰的噪音污染。

也許是小婉的祈禱終于被老天聽見了。

大約在下午三點左右，偉大的萬能的以及……未老先嘮叨的陶爺接了個電話。

緊接著，他利落的交代了些裝修施工的小細(xì)節(jié)，結(jié)束了對小婉的洗腦演講，心情舒坦的出了門。

隨著他離開，一股清新透亮的自然風(fēng)吹拂進(jìn)屋。

老姑娘往床上重重一躺，忽然有一種再世為人的幸福。

昏昏欲睡的神思，終撐不住。

眼皮一合，歇歇吧。

這一睡，昏天暗地轟轟烈烈，不知睡了多久。

但在眠者的夢中，時間被無限拉長，也許是一瞬，又或許有一世紀(jì)那么遙遠(yuǎn)。

黃小婉是被手機鈴聲鬧醒的。

接通電話后，那邊短暫的沉默。

小婉以為打錯電話，“喂”了幾聲，沒得到回應(yīng)，剛準(zhǔn)備掐了電話繼續(xù)睡。

電話那頭，傳來個清淡的聲音——

“你好，黃小婉。”

電話那頭的聲音分明陌生，卻又隱約幾分熟悉的冰潤清淡，似極致的寒冷中，一瓢清水從雪堆中淌過，被凝成亮晶晶的冰珠子。

很是冷淡硬氣，一下子將小婉的瞌睡全部沖散的干干凈凈。

這個聲音，她聽過一遍，絕對不忘。

哪怕畢業(yè)近五年了，聽到這個聲音，她也能準(zhǔn)確無誤的喊出聲音主人的名字——柳邵。在黃小婉認(rèn)識以及不認(rèn)識的人群中，柳邵的聲音一直格外特點。以至于從沒人能夠認(rèn)錯他的聲音，正所謂過耳不忘，也就這么一回事了。

其實，柳邵此人，不僅聲音特點，他的家世、性格、容貌、氣度，一直都非比尋常。

有一種差別叫天壤之別，有一種距離云泥之分。

上大學(xué)那會兒，T大從上到下，誰不知道法律系的高材生柳邵，不是學(xué)生會風(fēng)云人物，與團(tuán)委也不搭任何的邊，似乎任何能夠讓人在學(xué)校中脫穎而出展現(xiàn)才華的活動，你壓根看不見他的身影。

然而，這并不妨礙T大學(xué)生們知道并敬畏柳邵的存在。

石微的那群狐朋狗友削尖了腦袋，也想制造些契機，與柳邵搭上些關(guān)系。

可惜，柳邵從來沒給過他們機會。

這就像是一個渾身冰潤閃閃散發(fā)出奪目光華的冰鉆，以冷酷強硬的氣度傲然于此，拒絕著任何人善意惡意甚至是無意的親近。

以他的身份與地位，壓根無視了周遭小人物們的靠近與諂心。

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交好。

這是柳邵在T大的生活方式……

小婉縱是對權(quán)勢懵懂無知，也可以從周圍人的態(tài)度中輕易分辨出柳邵身份有多么的尊貴。她從不認(rèn)為這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有一天會自降身價與自己說上一兩句話。然而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若是說她對柳邵一無所知那也太扯淡了。

是以，今兒個，她接到了這個未知的電話，聽到了那個看似熟悉卻無比陌生的聲音，想到了聲音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卻依然有些震驚到麻木的感覺。

這感覺，不亞于被五百萬砸中了腦袋。

多少人削尖腦袋都沒機會和柳邵說上幾句話，而今……傳奇的主人居然在給自己打電話。

“我……我……”

到底被傳說沖昏了腦袋，分明對方和自己沒什么干系，也把小婉激動的血脈賁張，滿臉通紅的結(jié)巴了半天。

對方沉默了一下。

這樣的沉默，分不出是對黃小婉莫名其妙的結(jié)巴有幾分輕蔑，還是對這種情況習(xí)以為常的漠然與淡薄。

柳邵沉穩(wěn)道：“想來你已經(jīng)知道我是誰了，再則我們雙方都很忙。所以閑話不提，我想問一下上個禮拜六，你在元貞醫(yī)院的什么地方撿到黑色皮夾？還記不記得那個失主的樣子？”

問話開門見山。

于兩人而言，萍水相逢的校園生涯，壓根談不上有舊可以敘。

以柳邵的性格，更不可能與黃小婉這樣的小人物解釋太多。

于是，談話就在這樣突兀的情況下如利刃一樣剖開亂麻似的迷霧，直切重點。

而這樣的重點，對小婉而言，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大約花了半分鐘的時間，她才模糊理清柳邵的問題。

如果這里接電話的是T大任何一個人，恐怕在柳邵閃閃奪目的光環(huán)下，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盡無不詳，原原本本的把事情經(jīng)過說給他聽。

然而，這是黃小婉。

早就說過老姑娘的神經(jīng)和一般人不大相似。

這丫頭擰。

這樣的擰表現(xiàn)在很多地方。

你柳邵的確渾身光環(huán)加持，比圣斗士星矢小宇宙爆發(fā)還光燦奪目，可我黃小婉不吃你這一套。

大家都是一個鼻子兩只眼，我又沒哭著求著你給我打電話。

找人問問題，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態(tài)度。

你一打通電話，就用這么高人一等淡漠傲然的態(tài)度和我說話，我現(xiàn)在心里很不舒坦。

我不舒坦，自然也不會讓你舒坦的知道答案。

是以，在柳邵看似平順有禮，實則居高臨下的“審問”中，咱們的擰主兒想也不想，咔嚓一聲，掛了電話。

電話那廂，霎時間進(jìn)入了駭人的安靜中。

許久，才聽一清雅好聽的嗓音淡然道：“膽子夠肥，連你柳大公子的電話都敢掛。”

事情追溯到上個禮拜的元貞醫(yī)院。

柳家出了大事！雖然柳邵生性冷僻不喜與人交往，卻不代表柳家都是這類生冷勿近的主兒。柳邵的姐姐是個熱情大方的主兒，結(jié)交甚廣，且頗是熱心。按說，柳家姐姐來醫(yī)院探視生病的故人，并不應(yīng)該帶著猴精似的兒子。

可柳家小子就是有辦法磨，有辦法鬧，鬧得柳家姐姐無可奈何，不得不帶他來醫(yī)院。故人相見，一人安好一人病，幾番感慨幾番愁。敘幾分舊情，聊一許感懷，嘆一番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于是，感性的柳家姐姐這邊兩眼淚汪汪了，猴精的柳家小子那邊大鬧元貞，縱三個阿姨都管不住的撒歡四處跑了。

跑著跑著，這金貴雪白的柳家小子就跑不見了。

柳家太子爺在元貞醫(yī)院丟了，何等大事！

如先前所言，最近犯罪分子很猖獗，可惜謀劃很完善，逃跑缺根弦。

總而言之，在柳家的瘋狂搜尋下，含著金鑰匙出身的太子爺安然尋回了。可惜，拐騙的主兒卻被他給逃了。

柳家什么身份，能讓你太歲頭上動土，已是怒著的。

這怒，是隱怒。

暗涌的風(fēng)云在尖銳晶瑩的冰層之下，看上去清清淡淡和和和氣，但你既是敢來動土，甭管這動土三分還是兩分，柳家沒準(zhǔn)備讓你神清氣爽的離開。

小婉在元貞醫(yī)院撿到的黑色皮夾，便是作案人的錢包。

不得不說，柳家那位不滿五歲的小小太子爺也是個妙人。

你問他那個帶你離開的叔叔長的什么模樣，他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卻偏偏能將那個叔叔帶他去過的地方如數(shù)家珍的報出來。

再細(xì)節(jié)點，他都能一字不差的復(fù)述出來，偏不記得那人相貌。

甚至，他能說出自己撞到的那個阿姨是什么什么樣。

他也看見那個叔叔掉的皮夾，是那個阿姨撿到的……

你再問他人家掉了錢包，為什么不提醒那個叔叔？

小家伙的擰勁兒上來了，小腦袋一扭，張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擺弄著手中的飛機模型——就是不理你。

于是，柳家人在找不到作案人的情況下，方向指向了小婉。

試圖通過小婉，給予那個敢于找柳家麻煩的人一個致命的打擊。

可柳邵尋人工夫不錯，交際水平實在有限。

是以，人生中第一個閉門羹，他吃的……頗有些無語。

緊接著，心頭暗暗浮上了一種比較微妙的感覺。

別誤會。

這世上沒那么許多傻逼加無聊的一見鐘情，言情小說里的那些自虐男主角在現(xiàn)實社會中根本不會有。

就算有，也就倆字“傻帽”可以代替。

柳大公子顯然不是這種傻帽。

你讓我不舒坦，我不整治你，但我記住你了。

像一顆小小的種子。

不經(jīng)意間就這么埋在了心間。

從容，漠視。

但倘若你犯在了我的手上，不管你是有理還是沒理的，今日我柳邵吃的果子，勢必會讓你好好的咀嚼著吞下比這還精彩十倍百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