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進這家格調高雅的咖啡廳以前,黃小婉抬起臉,陽光恰好掄圓了一圈,晶晶亮亮地散落在她烏黑清潤的眼眸中,略微刺眼。
她抿緊唇,捋了下耳畔垂落的散發,在心里給自己打氣。
淡定,黃小婉!收斂,黃小婉!雖然你二十年來連男人的頭發絲兒都沒沾過,可好歹長相端正、學歷不錯、收入又穩定……別搞得像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見個男的不管高矮胖瘦就撲!
這樣給自己提了幾次醒,她深吸了口氣,這才端上架子,冷艷高貴地隨介紹人一起步入了相親所在的咖啡廳。
當許久許久以后,反省自己一百零八次相親的各種失敗,黃小婉悟了——
冷艷高貴沒有錯,端上架子沒有錯,提醒自己淡定、收斂……這些,都沒有錯??伤S小婉千算萬算,忘記了一點最最重要的因素。這年頭哪個小姑娘會跑去相親、又有哪個小姑娘看見男人就撲?
見個男人不分高矮胖瘦一律撲的,除了她黃小婉,還能有誰???
各位看官,您見過哪個相親的妹子幾句拉扯,冷場之后,思慮半晌,憋個半天會憋出這么一句話——
“親,我是少數民族,可以生兩個哦?!?
都不提這句淘寶體的“親”有多俗氣了,偏偏這姑娘身子還稍稍前傾,滿臉嚴肅,一副“計劃生育法”我最了解的模樣。
這場景,是個正常男人都HOLD不住啊。
給這黃小婉牽線相親的,是小婉大學四年的好哥們,聽到這樣的自我介紹,臉一下子就青了。黃小婉你說你平常插科打諢,用這句話荼毒你的同窗、同事也就罷了。相親這樣重要場合,你怎么就自爆其短了?
你這2B抽風坑爹的氣質,誰鎮得住?。?
小婉的相親對象,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男子。不說話時,氣質靜默宛如山澗一彎湖月,清凌凌的,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靈氣。
相對于介紹人的不淡定,他擱下咖啡杯,笑:“怎么就想到生兩個孩子?”
小婉道:“兩個小孩在一起,什么時候都不會孤單!”
男子眼里泛出了一絲兒柔意,道:“萬一你生了三胞胎呢?”
小婉咽下口中的咖啡,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那敢情好,斗地主不缺人!”
男子清眸一閃,問:“四胞胎呢?”
小婉來勁兒了,豪氣萬丈:“打麻將剛好湊一桌!”
隔壁桌位兒,傳來幾個女孩兒吃吃的竊笑聲。介紹人滿頭黑線,真想拿粉筆和身邊的老姑娘劃條杠兒裝不認識——他一張老臉何止是青的,簡直都抽了。
“呵!”一聲輕笑之后,男子好聽的嗓音淡淡響起:“黃小姐真是幽默,打麻將湊一桌兒……呵呵……”
在這幾聲意味不明的“呵呵”聲中,相親劃上句號。
從咖啡廳往家回的路上,介紹人徹底爆發了,“黃小婉啊黃小婉,你說這是第幾次了?讓你HOLD住,別慌、別亂!你丫呢?你丫那是什么介紹?‘親,我是少數民族,我可以生兩個哦?!?
他學著小婉嚴肅的調兒,沒說完,就聽著個嘴硬的反駁。
小婉:“國家對少數民族是有優待的,我是廣西瑤族的,可以生兩個,又沒撒謊!”
介紹人臉色發黑,“是,你是瑤族的,哥幾個都知道,耳朵都聽出繭了,可問題是相親第一面人家問你擅長什么,你憋半天怎么不想點正常的?開口蹦出句‘生兩個’,你是準備把所有男人嚇死嚇絕然后去玩百合?”
小婉想了想,道:“我是直的?!?
介紹人一口老血噴出,“黃小婉你玩我還是怎的?還彎的、直的,你當耽美啊……黃小婉……”
小婉中氣十足地應:“在!”
介紹人停下腳步,只覺自己脆弱的小神經又有點跳了。
他扭頭,嚴肅看著小婉,“想不想嫁人了?”
小婉嚴肅下來,“想!”
介紹人繼續問:“相了多少次親了?”
一陣沉默。
小婉方才的昂揚斗志一下子蔫了,她蹭著步子往前走,心在淌血。
介紹人恨鐵不成鋼:“怎么不說了?我告訴你吧,一百零八次了!一個禮拜相親五次,人上班族早九晚五都沒你這么風雨無阻的,你這相親對象揪出來排排隊兒,都能組成梁山一百零八將了……”
小婉無奈:“這能怨我嗎?沒個靠譜的人。”
介紹人老血沖腦門了,真恨不得一把掐死這個禍害:“你咋不說你自己不靠譜?上次親事怎么砸的?對方一執行總監,讓你打個招呼,你愣那么久,開口一句‘皇上吉祥’,NC后宮文看多了?上上次相親,對方和你聊聊股票,你憋了半天,‘A股、B股,都不靠譜,縱橫天下,P股最好!’……我勒個去,你腦子里到底整了些什么?漿糊?鳥屎?”
介紹人血壓往上飆,聲量都大了好幾個分貝。
周圍過路的小伙兒、小姑娘聽見了,一個個笑得花枝亂顫。一輛漆黑加長款的名車“哧溜”一下滑上前去,穩穩泊在路邊。
小婉扭捏了下,扯扯同窗四年死黨兼介紹人的好哥們。
介紹人還沒抱怨夠,一把甩開她的手,“人國父十一次革命都成功了,我不求你十一次成功,你至少給我看見點勝利的曙光。我真是腦子抽了,怎么會想起幫你牽線當紅娘。一百零八次,一百零八次啊,人瞎貓都碰上死耗子了……”
“咳?!毙⊥窈陧W動,輕咳了一聲,欲言又止。
介紹人一把揮開她扯住自己袖子的手,兀自情緒激動,逼問:“我問你黃小婉,你的耗子呢?死耗子呢?”
小婉捏著手機,終于被死黨的逼問激出幾分意氣。
她深吸了幾口氣,一時沒控制住音量,氣壯山河吼了一句——
“死耗子在你身后?。 ?
介紹人喋喋不休的傾述被打斷,嚇了一大跳,順著小婉同志壓抑不住激動的目光,扭頭,一眼看見小婉第一百零八次相親的斯文男子,正站在離兩人不過三米遠的地方。陽光灑落,逆光點點,男子雪白的臉蛋俊俏、柔軟得不可思議。
介紹人的額角“刷”的劃下三條黑線:黃……小婉,當人家面說人家是死耗子……你腦袋里裝的果然不是漿糊,是……鳥屎!
第108次的相親男姓溫,名卿之。
黃小婉相了這么多次親,見過百十個男人,不是沒有俊的、氣質好的,但是能把所有的優點毫不突兀地糅合在一起,溫卿之是第一個。這男人年紀輕輕,容貌清俊,氣質宛如九寨溝既清且艷的瀲滟水波……
讓人賞心、悅目。
小婉和溫卿之聊了會兒,就覺得他看上去溫和,骨子里卻帶著幾分疏離感覺。
你看著他分明是笑,可中間就好像隔著什么,明明白白地讓人無法逾越那道溝兒。
溫卿之脾氣不錯,對那句氣壯山河的“死耗子”充耳未聞,毫不介懷。
陽光溫暾,車水馬龍。
他靜默如最高明的畫家,用工筆一筆一劃勾勒出的清淡山水。
他走到小婉面前,遞過一張鑲金的名片,和聲笑道:“忽然想起,黃小姐還沒給我留過聯系方式?!比碎L得好看,連聲音都清凌凌的,宛如燦金色的陽光灑落山澗,細水叮咚,聽得人心中仿佛被熨帖得舒舒適適。
人生就是這么多的轉折: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小婉糊里糊涂接過名片,一下子結巴了:“你不是說兩個小孩不好養,小學拉幫結派搓麻將,自個兒廢了不要緊,還連累別人家的小孩考不上清華,對不起黨對不起國家……哎喲!”一聲痛呼,介紹人一腳踩到小婉的腳上,老姑娘痛得話音全吞了回去。
介紹人一把搶過小婉的手機,“嘟嘟嘟”調出了十一位手機號碼,狗腿報出,“這丫頭偶爾腦子犯抽,溫先生別介意?!?
溫卿之笑笑:“像黃小姐這么有趣的女孩,并不多見?!?
有趣?小婉愣了下。
不過,她畢竟受過高等教育,腦子抽一次也夠了,一聽相親男這么形容自己,立馬反應過來親事有戲。
她連忙換上矜持的笑容,“這個嘛,其實我覺得……”剛準備說點什么,卻見溫卿之和顏悅色地感慨道:“倘若妞兒和黃小姐一樣性格開朗,那就好了?!?
小婉愕然:“妞兒?”
這相親現場,這相親對象用一臉柔色,薄唇輕啟,清聲曼語感懷著另外一個明顯是“雌性動物”的名字,小婉心里有點小郁悶,忍不住滿懷傷感郁意的問了。
說到“妞兒”,溫卿之面色沾了幾分柔色,“我妹妹小名叫妞兒。”
原來是妹妹。
小婉恍然,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方才心里那點兒拈酸小情緒登時如長空勁風呼嘯一陣,散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
溫卿之繼續笑道:“周末是圣誕節,不知道黃小姐有沒有空。”
小婉猶猶豫豫說出一個“有”。
上午加班,下午沒事,這應該算是有空。
溫卿之漂亮的臉蛋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溫和卻分外有力度,道:“那么,八點半,我們世紀公園不見不散?!?
一聽這話,小婉立刻反應到那句“有”——是多么不合適宜、不合情理、過于急躁、特別愚蠢的一句回答。
老姑娘兩條眉毛一下耷拉下來,纏綿成可喜的“囧”。
她結結巴巴,有些理虧道:“下午可以么?我上午要去給一孩子做家教,輔導英語,下午才會有空……”
溫卿之眼皮不抬,薄唇輕啟,淡漠道:“辭了?!?
倏的一道天雷滾過頭頂。
小婉頗有些驚詫地問:“什……什么?”
雖然說婚姻是人生大事,的確一等一的重要。不過在這種八字還沒一撇的情況下,這位氣度從容清淡如水墨,容貌清美如詩如畫的溫先生就敢如此從容冷靜淡漠沉著的替自己的人生要事作出這般決定?
溫卿之淡然笑道:“我付黃小姐一月一萬,把無關緊要的家教都辭了吧。”
話音落下,堵住了小婉所有的異議。一拍定案,連個水花兒都不濺出丁點兒。明明是“相親”的邀約,不知為什么,小婉忽然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對方這樣的邀請,不像約會,突兀得很……
果然,溫卿之下一句話,坑得小婉半天沒緩過氣。
他說:“妞兒從小有自閉傾向……心理醫生認為,倘若她能擴大自己的交友圈、經常和性格活潑、幽默的人相處,會有助于她走出自己狹隘自我的世界……”
溫卿之后來說了些什么,小婉完全沒聽進去了。
她腦子里一根弦斷了,心里奔騰著歡樂又苦逼的“草泥馬”,更充斥著“我勒個去”的各種方言罵法。
“后來怎樣?”
廚房里,一鍋黑豆燉牛肉還在歡快地舐著鍋底。
寬敞的大廳里,暖氣開上,三個女生穿著絨絨毛衣,圍在一張小茶幾邊,手持一小把撲克,眼神凌厲、手速飛快、一張張撲克擲出,仿佛薄刃劃破空氣——愣是把“八十分”這個簡單尋常的游戲,折騰成了斗智斗勇的競技場。
這問題一出來,其中那個容貌最是出挑的女孩想也不想,擲下一張牌,利索道:“還能怎樣?狠狠把名片摔到相親男的臉上,快刀斬亂麻、割袍斷義、劃地絕交、一刀兩斷、井水不犯河水……”
這丫頭最近在教侄子成語,現在是習慣性出口成章,饒舌萬里。
那聲音透著的狠勁兒,你聽著話,都能覺得刀子從頭皮上一刀刀剮過,異常凜冽。
老式的時鐘懸在客廳上,滴滴答答地走著。
這廂一下安靜下來。
倆牌友還沉浸在“八十分”廝殺的“競技場”上,不耐地敲桌子催促,“小婉,出牌,快點!”
“啪”的一聲。
黃小婉把手中扇狀的牌合成一折。
她嚴肅道:“價值觀問題,我覺得咱們有必要研究研究。”
價值觀?
牌友愣了,一人:“你懂什么叫價值觀?”
另一人:“你的人生中還有這三個字?”
……
一個激動,小婉險些掀桌,“喵的,老娘什么時候沒價值觀了!都按你倆說的,老娘洗洗睡,明天就可以開始喝糠喝稀了!真是、開毛線的玩笑?。∫辉掳颂煲蝗f元,這兼差可比我工資待遇好多了……我把名片甩回去?你倆當我腦子進水了??!”
隨著她雷霆萬鈞噼里啪啦丟下一堆廢話。
一道閃電,毫無預兆地霹上了老姑娘兩名牌友的腦門。
兩人對視一眼,互相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二字。
緊接著,一人露出恍然的神色,薄如蟬翼的紙牌被纖白如雪的手指輕輕捏著,微微翹起,清美如詩如蘭。
她微微一笑,似乎是想通了什么。
柔軟纖白的手指輕輕摸了摸小婉蓬軟烏黑的柔絲,寬慰道:“我就知道這種單細胞草履蟲的構造,是不可能存在價值觀問題?!?
小婉推開她的爪子,怒目。
另一人顯然還沉浸在如此詭異價值觀的體現上。
此人愕然道:“那家伙這樣羞辱你,擱誰都HOLD不住,正常女人都會發怒,你還接了這單兒!”
一提這,小婉優越感油然而生:“所以我就說你們這些經不住打擊的人!真是弱爆了!這點小挫折都受不住,難怪畢業到現在,存不住錢,保不了工作,男友成妹夫,未婚夫投入男人的懷抱……”
氣壓驟降。
清清淡淡翹著指尖,捏著牌色的某一個,眼皮稍稍一抬。
兩撇飛刀子的目光乍然雪亮。
某人優越感泛濫,真真是悍不畏死,居然也敢把剩下的話音字正腔圓的砸出來,“回首你們倆這前半生啊,可不就八字總結——顛沛流離、飽經辛酸……”
牌色扣在桌面,一直柔順閨秀的另一個唇角一味上挑。
只那唇角笑紋間,赫然挾帶萬千凜冽殺氣。
氣壓驟降到冰點。
四撇飛刀子的雪亮目光,挾帶著雷霆萬鈞的凜冽之勢。
這顯而易見的氣壓變化中,小婉忽然醒悟到“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得罪了虎崽兒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倆可不是寧靜柔順的小虎崽,都是爪牙尖銳氣勢萬千的母老虎??!
老姑娘恍然驚悟,慌忙干咳兩聲,試圖補救:“那啥,黑豆燉牛肉熟了,我去盛來,大家一人一碗,分分蘋果、吃吃喝喝,都早點休息吧,我明天一大早還有事……”老姑娘爬起來,踮著腳尖剛準備開溜,褲腿一下被人踩著了。
這倒霉姑娘雙手撲棱了幾下,“砰”的一聲跌了個狗吃屎。
小婉怒了,轉頭,唬著臉咆哮:“誰?哪個不長眼的踩了老娘的褲腿!”
容貌最出挑的那個女孩氣定神閑雙手環抱在胸前,眼前閃過一道精光,淡漠道:“明天圣誕節,你早起干什么?”
小婉憤怒,忍不住咆哮:“坑爹男柔弱可憐的妹妹還等著老娘去解救!你說老娘早起干什么!”
一言既出,兩牌友都愣住了。
憋了半晌,好牌友一臉看白癡的表情瞅著黃小婉,驚愕地飄出兩句話,“我……我勒個去,你還真有出息啊,這么羞辱性的兼差,你……真接了?”
不管牌友們同意,還是不同意。
黃小婉接兼差的心意就像葵花向著太陽,風雨無阻。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把自己收拾得順當整齊,八點半還沒到,這丫已經蹲世紀廣場的小花園,安安靜靜守上了。
老姑娘心里也有一把小九九在打算著——
一萬元一個月的兼差!
大買賣!
這世上幽默開朗的人多著呢,偏偏撞上你!
這是財神在招手!
正所謂,時也、運也、命也。
她晃晃悠悠咧著個嘴,笑了一會兒,哈欠接二連三??纯刺?,還朦朧著,瞅瞅手機上的時間,七點過五分。還一個多小時,老姑娘想了想,還是沒抵住周公發來的邀請函,晃晃悠悠赴棋約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小婉是被瘋狂的手機鈴聲轟炸起來的。
按下接聽,溫卿之清澈的嗓音和風細雨似的傳來:“黃小姐一夜好夢啊?!?
小婉迷迷糊糊:“還、還湊合吧……”
溫卿之:“圣誕節八點三十世紀廣場不見不散,還記得不?”
小婉被銀子刺激了下,清醒了幾分,“記得!肯定是記得的!”
耳塞那邊,沉默了一下,溫卿之的嗓音依舊和風細雨,淡然無波:“那么請問黃小姐,現在是幾月幾日,幾點幾分?”
小婉按了下手機提醒鈴聲,甜美的女聲在報幕:“現在時刻:9點08分?!?
“九點零……”小婉迷迷糊糊,跟著那女聲念。
念到一半,她忽然醒了,只覺一盆冰水迎頭潑下,冷不丁一個激靈:“靠,九點零八分?!”太過激動,她甚至連音調都變了變。
溫卿之好聽的嗓音,在手機那頭依然無悲無喜,然而小婉卻從里面聽出幾分隱約宛如針鋒的冷意與暴烈:“你遲到了?!?
小婉一下子跳了起來:“不不不,我早就來了!”
耳塞里,傳來男子意味不明的一聲輕笑。小婉聽著小冷風嗖嗖,緊接著,溫卿之似乎把手機交給了另外一個人,滴滴答答的沉默中,就在小婉等得小心臟都要蹦出胸腔時,女孩細聲細氣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們……38分鐘……找了……沒有看見……”聲音磕磕絆絆的,話語也很不連續,理解起來,有一定困難,但這點小問題對做過功課,打聽過虛實的黃小婉而言,這是毛毛雨——
翻譯一下,那就是:“我們等了38分鐘,找遍了世紀廣場,沒有看見你!”
對于一個有自閉癥的女孩而言,能說出這么多話,真難為她了。
小婉有點懵,摘下耳塞,拿掉頭套……頭套?沒錯。為了保證親和力,不辜負這一月一萬的工資,老姑娘特意租了一套小熊模樣的道具服,堅定且固執的認為這樣可以拉近自己和妞兒之間的距離。
理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
就這套小熊道具服,害得她黑燈瞎火黑漆抹烏白等了倆小時,對方還當她遲到……
新鮮空氣刷的迎面撲來。
小婉深吸了兩口新鮮空氣,一轉頭,卻恰好看見不遠處一身米白色風衣、長身玉立的溫卿之,身邊站著個嬌俏可人的羞澀女孩。
不知道為什么,小婉心中卻覺什么緊了緊。
這不像兄妹!
好……一對璧人!
“九點十一分?!睖厍渲戳艘谎凼滞笊系氖直?,道。
言下之意:黃小婉,遲到41分鐘。
小婉人都沒看清楚,不管三七二十一,涎臉干笑,先拍馬屁:“這是妞兒吧,長得真漂亮……”
溫卿之身邊的女孩安靜笑笑,眼底一抹冷光,一句話把小婉連綿不絕的馬屁統統堵了回去:“我不是妞兒,我沒有自閉癥?!?
“……”小婉愣了,不自閉就不自閉,是一件值得驕傲炫耀的事兒?她第一次聽見這種調兒,半晌沒緩過氣,畢竟被刺激的人是溫卿之的妹妹。
她轉過頭,去看溫卿之。后者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婉頓時有些HOLD不住了,暈,裝SHI?
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妞兒呀妞兒,你靠誰都靠不住啊!
小婉感嘆了下。
說到底,她最見不得“居高臨下、持強凌弱”這類橫貨兒,何況……不知道為什么,向來好脾氣的她,自看見女孩起,似乎心里就有點兒不舒服。莫非,自己喜歡上一面之緣的溫卿之,才見不得他身邊站別的女人?
這種設想有點兒雷人,小婉搖頭甩掉這個想法,臉一沉,當下連著語氣,也爆了點:“你不是妞兒、他不是妞兒,妞兒呢?”
“吶?!表樦⒙晕⒉恍嫉哪抗猓⊥褚谎劬涂匆娏嘶▔?,安安靜靜坐著個長發垂在腰側的少女。
小婉扭過頭,剛要走去,胳膊忽然被人扯住了。
她抑郁偏頭,在她不滿的目光下,溫卿之猶豫了下,道:“妞兒有點怕生。她今天心情不大好?!?
“不大好?呵?!毙⊥褚馕恫幻鞯男α藘陕?,誰害的妞兒心情不好?她沒多問,知道溫卿之既然這么說,現在就算跑去,也會撞一鼻子灰。
他把自己留下來,必然有事情對自己說。
小婉似笑非笑看了眼溫卿之身邊的嬌俏女孩,道:“BOSS還沒介紹介紹,這位是……”
溫卿之簡潔有力地吐字:“洛安安,我女朋友?!?
當“洛安安”三個字擲過來,小婉沒來由心里狠狠一縮。忽然間,就想起了另外一張俊秀溫雅的臉蛋,想起了那個名字——石微。
開始沒看清楚,如今仔細去看女孩的眉眼:眉筆細致地修過的眉形,眼眸兒明亮,花瓣似的粉唇……以及眼角下方小小一顆淚痣。
洛安安的美貌與七年前似乎并無不同,若真說到有什么不同,她出落得越發漂亮了。
小婉深吸一口氣,憋了許久,狠狠吐出——
我勒個去!
難怪看她這么不順眼!
那股子眼熟和不爽,竟是從內而外的積怨宿怨仇怨!
一股兒火氣狠狠竄了出來,小婉一把摔開溫卿之扯著自己胳膊的手。
怨氣其實和溫卿之的干系不是很大。
然而,看見這倆在一起,小婉就是忍不住暴烈。
她雙手懷抱胸前,冷笑兩聲:“boss真是好氣魄啊。”
溫卿之皺眉:“你在說什么?”
老姑娘冷笑道:“有這么漂亮的女朋友,還跑咖啡館去相親!正所謂家里紅旗不倒,外面的小彩旗飄飄!”
溫卿之微微凝眉。
旋即,眉眼一厲:“這是我的私事,黃小姐無權過問?!?
小婉烏黑的眸子因為憤怒亮晶晶的,笑得越發燦爛:“無權?哈,作為BOSS上個周末的相親對象,我想、沒誰比我更有權問上BOSS的一句‘私事兒’吧?!?
溫卿之寒眸越發幽深、凜冽:“黃小婉!”
小婉鄙夷地看著眼前“一對璧人”,笑意冷得人心里發慌,她吊兒郎當道:“承蒙BOSS記掛,還知道有一個倒霉女人叫黃小婉?!?
溫卿之:“你這是什么意思?”
小婉言辭鏗鏘:“有漂亮的女友,卻欺騙介紹人說沒女友,這是無信。你背著女朋友和另一個女人去相親,這是不忠。最最要命——你自個兒一身的錯,瞞天過海去相親……若遇上個對你沒感覺的也就罷了,可一旦遇見個對你有好感的,人家不知根底的上當受騙,為你傷心,你還真是……”
溫卿之眼神如淬寒冰:“怎樣?”
小婉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聲音又脆又亮:“渣!”
一言既出,滿座震驚。
雖然不過才九點多,畢竟是圣誕,這一句“渣”的殺傷力太過強大,好幾對戀人路過頻頻回頭,好奇又八卦地看著兩女一男。
不時,有幾聲關于“長得帥就是不靠譜”、“又是三角戀”、“女的真可憐,被甩了”諸如此類不相干的議論,輕飄飄地傳了過來。
更離譜的,還有幾個年輕的女孩看了幾眼這邊,掐著男友的胳膊,逼問男友在外面有沒有小三的。
小婉長紓一口濁氣,緩緩說道:“借你的話來說,你毀了自個兒沒問題,一毀仨人,對不起黨和人民!我就說你相親那天說我,咋能這么順口,原來是推己及人!不愧是BOSS!這擱單機游戲里,那就是究極水準的超級BOSS!biu——biu兩下,全部死光?!?
她學著單機游戲里打槍的模式,狠狠諷了一回,沒有發現坐在花壇邊,那個麻花辮少女妞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洛安安道:“卿之有沒有對我不忠,是我和他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話音未落,小婉寒嗖嗖兩道的目光扎了過去——
一別七年,洛安安的臉蛋還是一樣漂亮。
恍惚之中,小婉還記得七年前自己的男友是怎樣被洛安安搶去的。
當年,所有人都看出了石微和洛安安的曖昧。只有她黃小婉一個人傻乎乎的:還想著安安數學不好,可以讓石微幫她補習下。
黃小婉,你腦袋少根弦兒!怎么就從沒想過“補習、補習”,補著補著,功課上來了,干柴烈火也燃起來了!你天天看著石微和洛安安站一起,賞心悅目、金童玉女。怎么就從沒想過“郎才女貌”,不僅出“璧人”,也出“賤人”。
小婉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洛安安找自己攤牌時,那句話說得多么斬釘截鐵。
洛安安說:“小婉姐,我和石微哥哥是真心相愛的,你放過我們吧?!?
這種瓊瑤派劇情,小婉原來看一次抽一次。
當事人如果不是自己,當初愛的倘若不深,她真想捶桌、大笑……
事實證明,當年的小婉就是一包子,血淋淋的事實面前,居然木著臉,試圖挽回:“洛安安,你的喜歡能有多久?你認識他才多久,一年不到……”
“小婉姐,你不用說了,這輩子我認定了石微哥哥,就算他不要我,我也絕不會喜歡上第二個人!我有了他的孩子。”洛安安的話音那么干脆,連個顫兒都不打。不遠處,是石微寵溺地看著洛安安的微笑面容。
分明自己是才倒霉的、弱勢的、被背叛的那個——
但在這“郎情妾意”的情況下,黃小婉腦門霹下一道雷,她居然有一種自己是“破壞他人感情第三者”、“絆腳石”、“擋路狗”的詭異錯覺。
洛安安都已經放下狠話了:“就算他不要我,我也絕不會喜歡上第二個人!”
小婉被震住了!
喵的,這么貞烈的女人擱現代不好找??;這么三從四德被男人甩了還要“不拋棄不放棄”的女人,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拼感情,她拼不過洛安安;拼兩情相悅,她慘敗下陣。黃小婉啊黃小婉,你還有什么護持?
人洛安安都有了石微的孩子!
……
洛安安當日的誓言,猶在耳側。
今兒個,挽著溫卿之的胳膊,說“卿之有沒有對我不忠,是我和他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這也是洛安安。
小婉咬牙,道:“七年不見,洛學妹別來無恙?!?
洛安安淡定掠了眼前這個穿著小熊道具服的女人,從容道:“原來是學姐。”
洛安安的美貌當年在T城幾所中學都數一數二,學校BBS、百度貼吧刷爆了她的照片、資料,認識洛安安的人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浩浩蕩蕩。時不時,還會有聞名趕來的男生女生過來搭訕,洛安安當初的語氣也是這么矜持淡漠——
“原來是XX啊。”
潛臺詞就是:我不認識你,你誰???
人是有羞恥心、是非心的。她如今能夠“坦坦蕩蕩”面對自己:這說明她有多久想不起自己背叛過一個叫“黃小婉”的倒霉鬼,這說明她和“石微”又分開多久了?小婉一下子就炸毛了,“洛安安,你的承諾呢?”
“承諾?”
洛安安疑惑抬頭,目光幾下審度,不知想起什么,忽的震驚地看著小婉,失聲驚呼:“怎么是你!”
小婉問:“石微呢?”
“他家出事了……”話音在唇齒間溜了一圈,還沒吐出下言,洛安安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在說什么,眼神中閃過一抹懊惱,立馬道:“我不知道?!?
“啪!”的一聲。
一計巴掌揮到了洛安安的臉上,小婉從沒有一時像現在這么憤怒:“你不知道?你知道他家出事了,你不知道他在哪里?”沒等她繼續逼問,溫卿之一個箭步,已經護在了洛安安的身前,年輕男子的眼神冷得宛如淬了寒冰。
溫卿之:“黃小姐,相親欺騙了你,是我的不是。你有什么不滿沖著我來就是,不要為難我的女朋友?!?
“你女朋友?”小婉冷笑,臉色陰沉的仿佛潑墨,語氣斬釘截鐵:“你讓開。”
“嘿,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旁邊早有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圍觀群眾,一看這邊出現“扇耳光”、“推推嚷嚷”的掐架架勢,一個個捧著熱奶茶、烤紅薯跑得飛快,分外自覺地躲在不遠處,靜待后續。
溫大少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縱是眾人矚目,那也是被各種艷羨傾慕的,何時被人這么圍觀過。
溫大少眼底籠上一片陰霾:“你鬧夠沒有?”
小婉兩只拳頭握得緊緊的。
憤怒中,這丫可不管你是boss還是毛線,頭一揚,醞釀二十多年的粗口今兒個山洪爆發一泄而出,罵人利利索索,天賦仿佛與生俱來——
“鬧夠?呵!什么叫鬧?什么叫夠?老娘匡扶正義剿滅妖孽還天地一片清明是群眾呼吁目標所在大勢所趨民心所向要你個局外人士指手畫腳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唧唧歪歪干你娘的屁事??!”
溫少被狠狠噎了下,臉色刷的鐵青:“黃小婉!”
小婉憤怒抬頭,狠狠道:“你一遍遍叫老娘是暗戀老娘還是咋樣!呵,別!可別!老娘這輩子最恨的是說話跟放屁一樣沒臉沒皮又沒節操的小三!自然也不屑做這樣的小三!你想和老娘好,先單身再說!”
這段話太給力了,一邊八卦圍觀的家伙一個個臉蛋憋得通紅,那叫一個群情激越,只差沒鼓掌叫好了!
洛安安聞言,身子幾下晃悠,一張俏臉蒼白毫無血色。
溫少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主兒,怒極,言辭反而穩了下來:“合同取消了?!?
小婉一愣:“合同?什么合同?”
溫少:“你說呢?”他眼神冷得宛如針鋒,小婉呆呆看著他清潤漂亮的眼睛,猛的想到那份一月一萬的兼差合同,沖到腦門的氣焰冷水潑來,一下消了幾分。
不過,老姑娘畢竟是老姑娘!沒情商好歹還有智商:很快想到合同簽了,上面蓋的溫少的章,違約畢竟要賠違約金。
天借她一個膽!
這丫還真敢觍顏道:“你不需要我沒關系,你妹需要我這樣風趣幽默的玩伴……”
溫少不耐煩的截斷她的話,“黃小姐這么利索的嘴皮,逮著誰都敢噴。我可不敢送我妹羊入虎口?!?
小婉肥著膽,吞吞口水,試探道:“BOSS啊……違約,是要付違約金的……”
溫少:“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言外之意,把妹妹交給黃小婉,教壞了妹妹就是錢不能解決的問題。
小婉聽他這個口氣,這會兒真急了:“別!別介!我錯了,我改還不成!”
溫卿之撇開眼,竟是連看一眼黃小婉,都覺厭惡。
天光如雪,明亮撒落在世紀廣場,周遭人聲喧嘩。廣場中央有年少的孩子踩著溜冰鞋,大聲笑著、尖叫著溜過身邊。大型商場的玻璃墻內,圣誕老人、雪橇、麋鹿、鈴鐺、雪花別致地擺放著,節日的氣氛那么濃烈。
——銀子啊,白花花的銀子啊……
——就這么長腳要飛了!
小婉心疼的欲哭無淚。
洛安安神情復雜的低頭不知道想了多久,再一抬頭,居然扯了扯溫少的袖子,虛弱道:“卿之,學姐似乎對我有些誤會,不要因為我,讓你們倆有什么隔閡。我……我沒關系的……”最后那句,撇著嘴,委屈的都快哭出來了。
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小婉愣住了。
呵,到最后還是我欺負你!
你說你洛安安搶人男友、倒打一耙也就罷了,至于這么裝模作樣惡心人嗎?
“靠,受不了了!”
沖動之下,小婉也顧不上什么合同不合同,握著拳頭轉身就想走人。
再待下去,她深刻覺得自己HOLD不住。
一來她脾氣爆,容易炸毛;二來她手上沒有水果刀,捅不了人;三來就算能捅人,她也學不來解剖學那個眉目寧順的小師姐、做不出捅小三N刀、刀刀見血卻還偏偏避開重要器臟和主動脈這種“英勇”行徑。
就在這時,一把細軟的嗓音輕輕傳來,“哥。”
不知什么時候,坐在花壇邊發呆的麻花辮少女妞兒竟站在了黃小婉的身后……不知她在這兒站了多久,聽了多久。
溫卿之擰眉,伸手就要拉她到身后護著。
妞兒側身一避,躲開了溫少的手:“不要……”
妞兒從來是個聽話的好姑娘,從來沒違抗過自己的命令。
溫少不解地皺緊了眉頭,勉強壓住脾氣,軟聲道:“妞兒聽話,過來?!?
妞兒扶住小婉的胳膊,好奇問:“這是……陪我玩的姐姐嗎……”
小婉驚訝地看著身邊的少女:眼前的小姑娘長得雪白清美,極是好看,扎著兩條細細的麻花辮子,襯著一張小臉眉目如畫,格外秀氣。
不得不說,溫大少爺雖然自負獨裁又沒辨人眼光,但家族基因還真不賴:他自個兒長得斯文秀氣不說,妹妹也生得一副我見猶憐的小美人樣兒。
難怪洛安安那么挑剔毒辣的眼光,竟能甩了石微、棲上溫卿之這枚高枝。
想到石微,小婉就覺自個兒心眼小了,要么咋就這么不快活。
小婉別扭半天,沒忍心甩開妞兒的手,甕聲甕氣道:“你哥才不放心把你交給我。”
這就算是……拒絕了。
時間,似一剎那靜默下來。
妞兒的手一下垂了下來,女孩抿緊了花瓣似的粉唇,垂著頭,略微失望。周遭車水馬龍,那么熱鬧,可所有一切,似都與妞兒沒有分毫干系。
小婉不知道自己一句話,竟有這么大的殺傷力,一下慌了,下意識抬頭去看溫卿之,后者極厭惡的掃了她一眼,上前兩步,一把抓住妞兒的手,“黃小婉,你夠了?!?
小婉:“我……”
溫卿之:“我的律師會來和黃小姐談合同解約以及違約金后續的事。此事揭過,就當我沒遇過黃小姐,也請你——以后再別出現在我面前?!?
“真沒見過這樣惡毒的女人。”最后一句,他說得極輕,偏偏被小婉聽得清清楚楚。
不知為什么,小婉忽的覺得心里像是被人抓了一道……
怎么說呢?
這不是生氣、憤怒、難過或者任何一種可以說清道明的感覺。
就好像癩蛤蟆擱著鞋子爬你腳面上,不惡性,隔應!
“我們走?!?
溫少牽著妞兒,帶著洛安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臨走前,洛安安回頭看了小婉一眼,漂亮的眼里有說不出的幸災樂禍。
小婉本來極悲憤。
可偏偏撞見洛安安掠來這一眼,當即一噎——
那感覺……
霎時比吃了死蒼蠅還惡心。